史玉柱：我想站起來 背著污點做不了大事
本報記者飛赴上海獨家專訪
前天上午11點，飛上海，去訪史玉柱[微博]。
2月1日以來，先是珠海現金收購“爛尾”巨人大廈樓花，大手筆真金白銀“向老百姓還錢”，后是上海登出巨幅廣告明言“巨人新世紀復出”，昔日最著名的商場敗將、蟄伏三年悄無聲息的“冷凍巨人”史玉柱，再次聳動視聽，成為本周最具看點的人物。
手中，有一篇《巨人還能不能站起來》，刊于本報1997年2月19日。感謝報社前輩記者的努力，這篇后來被奉為部門“經濟報道經典”的文章，在史玉柱所謂“媒體把我搞死、搞休克”的1997年年初，因其客觀深刻給他留下不能磨滅的印象。這是他此番最終決定提前接受本報專訪的原因。此前他一概婉拒滬外記者的專訪，本報和《21世紀經濟報道》是僅有的例外。
前天晚上10點，在上海健特公司史玉柱辦公室，訪談終于開始之際，記者已經看了窗外遙遠的元宵節焰火多時，等得倦極且情緒低落。因為史玉柱開口先說：“原來想獨家跟你談的問題現在不方便談了。”還因為他公司兩個副總和公司報紙的兩名工作人員也要同時在座，結果訪談現場形同開會。
但最終，1個多小時的訪談，38歲的史玉柱沒讓我失望。戴金絲邊眼鏡、襯衫雪白的史玉柱，不再如那些舊照片上總是幾分草莽的模樣，說話時形體動作豐富，下屬的在場簇擁沒讓他做作，倒好像讓他少些緊張、發揮自如。他的桌上有一本《沉浮———九位企業家成敗啟示錄》，“巨人為何跌倒”是書的第二章，這是他出差時在機場買來看的。他桌上時時翻看的筆記本，扉頁上是他手書的警言：“樹大招風，萬事低調”。
提前復出是被逼的
-記者：珠海巨人大廈樓花國內售出部分的收購，2月15日是最后一天？
□史玉柱：對，基本上收完了。
-記者：為什么不干脆站出來做，要通過別的公司，而且搞得這么神秘呢？
□史玉柱：這種方式最能保證老百姓拿到錢。
-記者：現在有一種說法，說你這個復出根本就是一個大策劃，包括在珠海這么做，弄得滿城風雨，大家都在猜，造好勢頭引出你在上海閃亮登場。說史玉柱當年一直認為媒體是件很頭疼的事情，可是過了3年，他已經很會處理這種關系了，包括我來，都覺得會被你納入你的策劃中，等著看你怎么利用我。
□史玉柱：沒有這個設計，我們沒那么高的水平。這件事的動機是一直很想貓起來，想很低調把錢還了。但是后來就發現再貓下去要出事兒了。第一篇相關報道出來就對我們很不利，開始在猜這個公司是不是一個騙局。在珠海有人打“110”報警有人詐騙，“110”真去圍了現場開始收東西。
我覺得這樣要把好事變壞事了，所以把我逼出來說話。逼出來我又不敢到珠海說，我就在上海說。所以我是對上海《解放日報》和《新民晚報》說的。外地媒體一律不接。
-記者：那這個“感謝上海”的廣告是怎么回事，“新世紀，在上海復出”，這可是很大聲的一個宣言，這也是逼出來的？我聽說你這次復出比計劃提前了。
□史玉柱：這是另外一檔子事兒，跟珠海是獨立的兩個事。本來廣告也計劃晚幾天出來的。我們出來面對上海媒體也是比計劃提前，原來計劃是12號出來，具體的不方便說了。
還錢，是道義之舉，也是現實考慮
-記者：15日到底是什么日子？
□史玉柱：我們過去是給老百姓打工，過去干的都是賺錢再給老百姓還錢。這個月15日以后才真正開始干自己的事業。我們現在自己的事業還沒有開始。
-記者：15日是你舊債全部清償的日子？
□史玉柱：對，香港的樓花春節就還完了，法人資產已經80%簽訂了清償合同，這個月底肯定還完。
-記者：為什么要還這些你本來可以不還的錢？在這個時代，這看上去太古典了。
□史玉柱：因為我們堅信我們將來還是要做大事的。
-記者：我聽你說過：“我現在年紀還不大，還想做點事，不想背著這個污點，除非我將來只想做個小老板。”
□史玉柱：對，背著污點做不了大事，誰都會說：“這個人把公司搞得一塌糊涂，欠老百姓錢也不還。”這樣的話你將來什么事都干不了。
-記者：就是說道義之外，這也是一個很現實的考慮。
□史玉柱：一舉兩得。我盡了我應該盡的職責了，社會責任我盡到了，對我將來發展有好處，眼前我好像吃虧了，1個多億現金我付出了，但是這個回報我覺得不止1個億。
另外有個概念要糾正，我沒有說我站起來了。我還在那兒趴著呢，我只是把那個錢給還了，事業是剛開始，我現在開始創業，我從15號以后開始創業，才開始干自己的事兒。我還趴那兒呢，以前不是休克了嗎？現在我眼睛睜開了，但還沒站起來呢。我想站起來。
最怕的依然是媒體
-記者：你是一再說你想貓起來，出于什么考慮？
□史玉柱：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記者：大家也在議論你是用讓人不明出處的“游擊狀態”下把你現在的產業做大的，現在一下子復出，弄得很光鮮惹眼的樣子，弊大還是利大很難講。你自己判斷呢？
□史玉柱：我覺得是弊大，但是你又不得不站出來。眼前有兩種選擇，一是我不說，讓大家猜，可能會越猜越荒唐。二是干脆站出來，把這個勁兒，把大家的好奇心打消得差不多了然后再藏起來。
沒想到這次媒體對我們的興趣還是這么濃，原以為幾張報，大家報道一下就算了，沒想到一下子全國，這兩天幾百篇文章都出來了。每個省的報紙，日報、晚報都有。一看這個來勢太猛我有點兒害怕了。
-記者：你覺出來了又會怎么樣呢？
□史玉柱：槍打出頭鳥。只要你出頭，就會有槍對著你。
-記者：這個槍是誰呢？媒體？同行？政府？
□史玉柱：我覺得那個扣扳機的人就是媒體。當年是媒體把我搞死了，搞休克了。1997年初，我們的凈資產還有兩個多億，媒體突然一說巨人破產了，其實我到現在也沒破產，然后再造幾個謠，第二，史玉柱的護照已經給扣押了，第三，巨人大廈已經停工了。
-記者：弄得大家就都來逼債了是吧？
□史玉柱：資產這一塊，屬于我應收賬款那3個億的，一看，高興死了，巨人破產了，可以不給了。我負債的，一聽說巨人不行了，全部擁到珠海來了，趕快搶資產，能搶多少搶多少，到財務部，看看還有臺電腦，趕快搬走。一下子你這個公司運作不了了。所以巨人一下子轉不動了。而且是一瞬間就轉不動了。一下子就休克了。你說我對媒體會怎么樣，我總不能感謝它吧。
我還會去賭
-記者：但是都是媒體的錯嗎？
□史玉柱：不是，我的觀點是這樣的，巨人走下坡路是我的錯，我的責任。我如果不走下坡路你這么搞也搞不死我。可突然休克了，是媒體的錯。我本來身體虛弱，你突然一下子把我的鼻子和嘴巴給捂住了，我休克掉了。
-記者：但是你一下子把18層加到70層，這個不怪別人吧？
□史玉柱：不怪別人，怨我。
-記者：那個時候頭腦很熱啊？
□史玉柱：那時候頭腦發昏了，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很多人也問我，你這3年經歷了一番低谷之后你學到了什么，你過去哪些東西做得不好。現在反過頭來看，我過去哪點做得好？我找不到我哪點做得好。
-記者：一開始做得挺好的，他們說就是腦黃金收效特好之后你就開始暈了，是吧？
□史玉柱：(咧嘴一笑)是，效果好得出乎意料。因為做軟件，名聲好聽，也賺錢，但都是小錢，利潤太薄。軟件產業很小，又加上盜版很猖獗，自己花了巨額的費用開發出一個軟件，盜版賣得要比你多得多。企業效益不會好。做保健品，怎么一個月賺的錢比我做電腦一年賺的錢還多。
-記者：而且你的性格里有一點，有一個說法：“超乎尋常的豪賭天性”。
□史玉柱：過去有。現在也還有。賭，單純說好和壞我覺得不能那么看。賭，你不能拿自己身家性命去賭，那你就徹底完蛋了。可作為一個企業，一點不冒險，按部就班地發展，也不行。賭看怎么賭法，我覺得我以后，你說我一點不賭了，不可能的。但是我不會拿身家性命去賭。
我感謝失敗
-記者：大家都很關注這些年史玉柱的想法到底怎么扭過來的。當年你曾經是很冒進的，挺亢奮的，好像沒有你打不下來的天下了，那種狀態。
□史玉柱：人是這樣的，人只有在低谷的時候，一個人很凄涼的那種環境下，才能去認真琢磨這些事兒，現在那些做得好的，你去跟他們談，他們的口氣跟我當年一樣。你不信去談談，都是好像天下老子第一，這個事我也能做，那個事我也能做。事實上每個企業每個人真正能做的事很少，適合自己、能做成功的事實際很少。你看有一個企業現在做得很好，他就強調它應該多元化經營，我就反對，我說多元化經營最后肯定失敗。
-記者：你當年不就是這樣嗎？
□史玉柱：對。我在高峰1994、1995、1996年的時候，你跟我這樣說我也聽不進去，我覺得我這樣挺好啊，你看我凈資產還兩個多億呢。那個時候是聽不進去，只能說自己，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必須親口去嘗一嘗，光聽教科書上說沒用。我摔了大跤之后我才能聽進去。
-記者：這好像是人性的問題。有時候我就在想，好多民營企業都在走這么一條路。存不存在這么一個問題，過了很多年了，現在的民營企業要比當年的民營企業成熟？
□史玉柱：成熟。現在民營企業比過去成熟，剛開始第一批的民營企業家全倒掉了，基本上都不行了。我們這一批，比他們晚了一代，這一批大部分都不行了，包括我也完了。但這些人給后面留下了很多東西，很多財富。
-記者：你現在就是一個民營企業研究的著名案例。方向明好像有一本書叫《研究失敗》，第一篇就是你，這本《沉浮》里，第二篇是你。就是都覺得你夠典型。所以現在有的人說，史玉柱的失敗其實更有意義，他成功的意義不如失敗的意義大。
□史玉柱：我覺得也有道理。從個人角度，我未來能不能成功我也不知道。如果未來我成功了，回過頭來看，我最感謝的，我肯定要感謝我失敗的這一段。
復出不是噱頭，是靠實力
-記者：可好多人這樣打下去就不成了。大家現在看你這么興奮就是因為有那么一個人摔得那么慘，鼻青臉腫的，最后抓兩把沙子還能站起來。這是很實際的一種對待挫折的方式。
□史玉柱：可是休克了他要等段時間才能緩過來。
-記者：剛才你也提到，你選擇這種貓起來，我就想到姜偉，沈陽飛龍，這本《沉浮》里被放在你前面的那位。他也是出來好幾次，但每次都是不到兩個月就給悶回去了。
□史玉柱：所以我怕走他這條路。我要是出來，我去年就能出來了。去年我到中央電視臺參加《對話》節目的時候，那時候我們條件已經不錯了，從頭到尾我也是很低調的，我對主持人說：“我今天來就是對全國人民做檢查的。”整個定調就是我過去沒做好，你們怎么罵我都行。所以后來有人說下面說話太刻薄了，我覺得挺好，如果下面都來表揚我，那就完了。
-記者：大家就提到姜偉的例子，就說姜偉是把復出當做一種噱頭，他期望用這個來拉動一些事情。
□史玉柱：不對，這個不對，不打無把握之仗。我還老百姓的錢我是有了把握了，我錢到位了，足夠還了，我才敢說這句話。
我離破產永遠只有12個月
-記者：到底多少錢啊？我看到有一個數字，9000萬港幣，這是香港的樓花，5000多萬人民幣，這是珠海國內的樓花，然后1億人民幣是法人債務。是這個數吧？那現在大家就在問了，史玉柱哪來這么多錢啊？
□史玉柱：去年納稅我應該超過1.5億，我能納那么多稅，沒有利潤我不可能。真細心的，根據這個推算我那個錢就出來了嘛，我如果納1點幾億的稅，我不可能只有1個億的利潤，是不是？我這個錢，不是賣鴉片掙出來的。
-記者：都出自于你現在產業的收益嗎？
□史玉柱：對。
-記者：現在你準備重新啟用這個巨人的商標，你有個說法：“從商業價值上，這未必是完全理智的行為，更多是從個人感情的角度。”為什么這么說？
□史玉柱：因為巨人給大家是一個失敗的印象，“哦，巨人，是個失敗過的東西，誰知道它哪天會不會再失敗”，給人一種不安全的感覺。你要說聯想，大家會覺得，很堅實啊。但一說巨人，說不定哪天又倒了。
-記者：對，現在也有一種說法，當年是腦黃金讓史玉柱頭腦發熱。現在你對這個前景怎么看？
□史玉柱：就像比爾蓋茨的說法，“微軟[微博]離破產永遠只有18個月”。我比他慘，只有12個月。
失敗使一個人更有價值
-記者：我還關心一個問題，是什么支撐你走到今天的？你年輕的時候你說過，如果下海失敗，我就跳海。當時人們對這個的評價是“荊軻似的悲壯”。你當初敗得如此慘的時候，你想過要放棄嗎？
□史玉柱：沒有。
-記者：那你是怎么保住了你對自己的信心，又怎么使別人對你有信心？
□史玉柱：我倒沒指望別人對我有信心，只要我這些老部下對我有信心就行了。這次復出，我是設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就是還老百姓錢，第二個階段就是干自己的事業。第一個階段不是自己的事業，是為老百姓打工。但這個階段到底需要多長時間我的信心是不足的。但我總能有一天能干自己的事兒，這個信心我是有的，最壞的打算10年。10年賺到一個億，我就10年之后干自己的事兒。我想，我干10年，難道一個億還賺不著嗎？
-記者：你評價一下你自己，什么東西讓你最滿意？
□史玉柱：我覺得我“堅強”。
-記者：將來大家談中國民營企業的發展歷史，不管是把你當做一個著名的案例也好，一個教訓也好，或者一個東山再起的故事也好。不管怎樣，你肯定是其中一個段落了。自己怎么看你在這段歷史中的位置？
□史玉柱：我給大家留有寶貴的東西，寶貴的東西就是我的教訓，經驗沒多少，教訓有很多，很多事不應該做的，很多確實沒做好的地方。把它提出來，告訴大家，肯定對大家有好處。我覺得從這個角度，我的失敗可以讓很多人少走點彎路。我現在還沒有站起來。一個人倒下去之后，這個人的價值應該是增值的，因為教訓能夠使一個人成熟，成功能夠使一個人頭腦發昏，失敗能使一個人更有價值。(采寫／本報記者吳菲 攝影／郭新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