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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五常:我現在對中國更用心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4月24日 16:39 南方人物周刊
本刊記者 傅小永 曾繁旭 談鄧小平改革 沒有半句話是不希望中國好的 人物周刊:您評價鄧小平,說他是中國200多年來思路最清晰的領導人,所謂“思路最清晰”,具體含義是什么? 張五常:他決定了中國改革的方向。他知道只有鼓勵每個人盡力使自己先好起來,整個社會才能好起來。這是他一貫的思路。如果你仔細研究1979年以來的歷史,你會發現,他采取的每個行動,都是朝著經濟自由化的方向邁進,有無數政敵反對,真是一個奇跡。考慮到具體的歷史場景,堅持并且大力實踐這一思路,是需要氣魄的。 這個思路和老子,以及自亞當·斯密以來西方經濟學的思路一樣古老,但只有鄧小平一個人做得到。他在政策的先后秩序上可能有錯,配套可能有錯,但在大方向上未曾錯過,這是難能可貴的。不管將來怎樣,都必須把鄧小平的改革視為人類經濟史上最偉大的篇章之一。 我在1997年時說,我也許過于樂觀描繪了他設計的改革,但如果一定要教授打分的話,鄧小平當然應該得A+,現在,我給他100分。關注鄧小平時代的中國,一定會驚詫于鄧小平開動的這個大工程,即使這個工程大約只完成了70%,還有30%是法律秩序、壟斷利益等棘手問題。 人物周刊:1997年,鄧小平逝世時,您帶著您的太太,一身黑裝,到新華社香港分社鞠躬、磕頭,您想表達什么呢? 張五常:鄧小平是在75歲時開始領導中國改革的,并且干到最后。他開始領導改革時,比我現在的年紀還要大,這個人“三落三上”,很不簡單,我對他是很佩服的。在香港新華社的追悼會上,我穿黑西裝、黑皮鞋、戴黑領帶,我太太也是一身黑裝,我們到那鞠躬,有人批評說桀驁不馴的張五常也會拍馬屁。批評我的人,是發神經。我的答案很簡單,我是做學問的,我知道歷史,我應該去向鄧小平鞠躬。你們回顧中國歷史,會佩服鄧小平。 我在1981年時就寫得非常清楚,中國會走向市場經濟,接著我在1983年、1984年時說中國改革是不會走回頭路的,你們大概記得,我在1984年時說的,200年來,最有希望的中國就是現在。你們要知道,乾隆之后的中國,輸得一塌糊涂。國民黨說要把中國搞繁榮起來,但全是虛假,接著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中國歷史翻來翻去,都是淚水,只有鄧小平一個人,成功改革中國,他去世了,我應不應該去磕個頭? 人物周刊:您的讀者,大致上都有一個印象,就是您對中國過去30年改革精準的推斷能力,歷史好像是張五常寫出來的,您如何做到這一點? 張五常:我怎么說,將來的歷史可能會怎么寫,哈哈。雖然我不是歷史人物,也無足輕重,但我是站在時間前面,寫出中國改革史的。以后的人,說到中國改革,可能會看看張五常是怎么說的吧。他們總需要一本真實的歷史書吧。這是一個學者的自豪,不同于政治人物的自豪。學者的價值,正在于此。 我自己做得公正,不允許有偏袒,我對自己推斷的歷史負責,對自己的鞠躬、磕頭負責,以后的人大概也會這么說張五常吧。 我給鄧小平100分,這是最起碼的,雖然他沒有做完,也是100分。那些批評鄧小平的人,不易明白,那些人自己能做什么呢?他們連我的本事都沒有,但是我知道在改革上,我絕對做不到鄧小平那么好。批評別人誰不會呢? 人物周刊:您40多歲才從美國回到香港,又常年生活在香港,沒有第一手的大陸數據,您的評價如何客觀公正呢? 張五常:你們不要批評張五常不知中國事。我的推斷不是坐在家里、在白紙上畫出來的,而是在大街小巷、鄉野阡陌跑出來的。科斯說的,在實證這條路上,沒有一個人比張五常走得更遠。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在廣西農村,沒飯吃,我問農民,是不是現在才沒飯吃?一年吃不上一碗白米飯,只有紅白喜事才有點吃。他們說,“不是的,幾代人都沒飯吃的。”現在有飯吃了,這幾年中國農民的生活是改進得很快的。 但有些人興風作浪,我不知道他們是何居心。世界銀行的報告說,中國社會兩極分化,這是胡說八道。幾天前,世界銀行的頭頭說,從改進貧民生活方面看,這些年是卓有成效的,而這其中67%的功勞,要算在中國頭上,對比他們前后的數字,不是自相矛盾嗎?美國某機構每年都會出版一個刊物,在世界范圍內給經濟的自由度排名,香港第一,大陸排在200多位,這個排名是誰做的呢?是我在加州大學的一個同學,我考第一,他近包尾。那樣的水平,我怎能不懷疑排名的可信度呢?他這樣做,有政治上的考量嗎? 我常對北京的朋友說,批評中國容易,你讓我批評中國,我可以一個星期寫一本書。但是不能否認,中國過去28年的改革,是人類歷史上的大奇跡。你怎么說中國不好都行,但你能說清楚現在中國好在哪里嗎?是什么樣的制度安排支持了這個奇跡?從來沒有這么好過的。一定是某一方面做對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對,是對得厲害。作為學者,你一定要問清楚這個問題。 給農民錢某種程度是害了他 人物周刊:您了解的大陸農民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張五常:農民有飯吃了,有電視看了、有電話打了、有衣服穿了,這是事實。是不是還很窮?是。要不要再幫忙?要。但我是反對福利制度的。我不同意說給他們錢就是幫他們。你給大學一筆錢,學術就能搞起來嗎?你在農村搞福利制度,農民真的能富裕起來嗎?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是增加他們的機會,你要發展,首先要自力更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你給他錢某種程度上是害了他。 我個人對農民有感情,很想幫他們,也盡量在幫他們,有農民跟我說,他的孩子病了,沒有錢治病,我會盡可能幫他。說他們的子弟想學好英文,我會幫他們想辦法。但是我反對最低工資法,反對福利制度,反對人民幣升值,因為這些會害了中國農民自力更生的機會。 人物周刊:迫于壓力,人民幣升值是未來幾年的趨勢。正是這個原因,有學者對農民生活的改善表示擔憂,能否簡單解釋兩者之間的關系? 張五常:道理其實簡單,中國農民要“農轉工”,要轉到工業上去。我不贊同政府鼓勵農民留于農業,從長遠上看,提高農民生活,要鼓勵他們轉到工業那邊去。他們沒有什么學識,不可能一開始就到微軟上班,不可能一開始就做大經理,他們一定要從最普通、最底層的工廠做起。這些工廠是跟越南、印度的同類工廠競爭的,人民幣一升值,那些訂單就跑到越南、印度去了。這是個關鍵的問題。沒有這些接單工廠,中國農民是很難“農轉工”的,這是中國經濟的命脈。北京的海歸博士整天說人民幣要升值,要去搞高科技,他們根本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十年前,中國隨處可見的,凌晨兩三點,幾十層樓高的高吊架上,都有工人在賣命工作,他們只不過是為了多賺幾塊錢。1990年代后期,我說人民幣很強;2002年,我說人民幣是全世界最強的貨幣。我希望大家能明白,人民幣這么強,不是因為我張五常,也不是因為北京,而是因為這些能捱苦的人,他們的拼命流汗使得人民幣成為全世界最強的貨幣,這是勞苦大眾的功勞。中國有今天,他們才是功臣。你要人民幣升值,怎么對得起捱苦的這些人? 人物周刊:你說“接單工業”是中國經濟的命脈,但接單工廠里經常發生拖欠工資、無故解雇的事,被稱為“血汗工廠”。您的意思是,即使600元一個月,還經常拖欠著不給,農民們也應該在“血汗工廠”里先干著? 張五常:我父親當年在香港是掃地的,在街邊賣香煙,一邊幫人家打石頭一邊學電鍍,晚上還要自學英文,最后成了香港電鍍業的大師傅。我媽媽沒有念過書,在香水工廠里裝香水,也養過豬,后來才事業有成。在美國念書時,除了洗碗打工,我還要一早起來賣報紙。每個家庭起家都需要一個過程,每個生命也可能都需要經歷這個過程。不這樣起家,中國怎可以發展起來呢? 農轉工是重心所在,而要成為經濟大國,還有數億農民要轉到工業去。這些農民學識不多,好些連飛機也沒有見過,你要他們跑去搞高科技嗎?與鬼子佬溝通嗎?不可能。他們要從接單工廠做起,月薪600元加食宿,進入工廠學習,勤奮的逐步爬上去,技藝高了,知識多了,收入自然增加。昔日的香港經濟是這樣搞起來的。 要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自我奮斗,自我實現,而不是直接給他們錢。如果沒錢我都不想去干活,你給我錢、給我福利,我還有動力去干活嗎?最低工資法、福利制度扼殺了他們的機會,人民幣升值也扼殺了他們的機會。 北京的諸多海歸、博士,太年輕了,沒有跟蹤過中國改革的艱苦歷程,這怎么不讓人擔憂呢?他們要張大眼睛看清楚中國的“接單工業”。 我曾經是孤軍作戰 人物周刊:如果您處在鄧小平的位置上,但只能做一件事情,您會做什么呢? 張五常:我會清楚界定權利,這是中國發展的關鍵。人與人之間的權利要界定清楚,模糊不清的話,大家都沒飯吃。權利界定清楚后才會有市場,市場是不可能在權利混淆的情況下運作的。這是私有產權的定義。第一個這樣看問題的人,是科斯。我們中國人要感謝這個人。 人物周刊:有人說您言必稱科斯、弗里德曼,利用他們的友誼,抬高自己。 張五常:我是不需要這么做的,我有責任向中國人推介好的思想。自己相信是好的,而不向同胞推介,說不過去。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問科斯,誰是二十世紀最好的經濟學家,我相信他數兩三個后就會數到我。 回香港后,當我決定以中文下筆時,我跟他們說過,我是孤軍作戰,孤獨寂寞,你們要站到我的背后,我要用到你們的名字,并不是想沾你們的光,只是你們的影響力能讓我的觀點得到較大范圍的傳播。他們說沒問題,他們的名字隨便我用。 人物周刊:您是新制度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有人說您是中國改革制度的設計者。您能簡要介紹一下您的經濟理論對過去近30年中國改革的主要影響嗎? 張五常:我的經濟學傳統是亞當·斯密的傳統,是馬歇爾的傳統,自己做了不少補充、修正,想不到在中國用上了。是個人的奇遇了。今天被稱作“新制度經濟學”的分析,從一開始我就參與,又懂中文,機緣巧合,1979年起跟進中國的發展,觀察到一個大國從近于零開始,凝聚成今天的經濟活力,這樣的觀者,天下可能只我一個。 回過頭看自己寫的文章,一邊寫一邊罵,我很感謝北京容忍了我的批評,還閱讀了我的文章,把我當作一個朋友。我不相信學者有能力改變世界,不是有些人說的那樣,張五常是中國改革的設計者,這個榮譽屬于鄧小平,我最多只是個意外的英雄。但我可以說,20多年來,我沒有說過半句話,不是衷心希望中國好的,怎么下筆批評我都希望中國盡快好起來。 談三農問題 比明治維新更大的奇跡 人物周刊:政府征地,再補償給農民,補償多少是爭論的焦點之一。您認為現在的補償價格合理嗎? 張五常:公平的賠償金額是容易算出來的,現在對農村的補償,以農地的價值算,賠償價是3至5倍,是慷慨的。只是農民與一般人無異,補償再多也可能嫌不夠。人性如此。 像上海,要收回某些舊房子,就一個床位,平時不過值一萬多塊,賠償20多萬都不行,那就打架,封鎖馬路,這種情況下,強政府可能是好的。我在美國有一塊農地,一條公路剛好把這塊地切開,政府說要補錢,我沒有反對,但是有人反對,官司打了十幾年。 人物周刊:您不反對的理由是認為政府的補償夠了? 張五常:你不要阻止地球轉嘛(笑)!中國大陸,一般而言,一個縣收取農地轉為工業用途,省上頭規定每畝要補償農民3至5萬元。近市區一畝農地每年的租值大約是450元,假設農產品物價不變,該畝農地的折現市值大約是10000元,補償是不低了。據我的理解,吵鬧的傳媒報道過于夸張,實際情況是,縣政府收取農地大致上是順利的。 人物周刊:既然3到5倍的賠償金額合理,為何征地賠償糾紛不斷? 張五常:政府把農地征來轉作工業用地,說這是剝削農民,這樣說是不客觀的。夸張地說,你拿很多錢來買一畝農地,農地主人還覺得不夠,我張五常就是喜歡這朵花,它是我的心、我的命,你要動它的話我會死,你給數十萬都不夠,你說你該怎么辦呢?補償農地價格太高,就沒有人愿意來開廠發展了。據我的實地調查所知,除了小部分熱點,農地轉工地,地方政府是虧的,要靠增值稅的分成賺回來。 人物周刊:賠償價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政府征了地不給錢,這是糾紛不斷的重要原因。 張五常:是有這個問題,政府答應補償,又沒給錢。給的話官員自己又可能在中間拿一點,有些地方這種現象嚴重;有些地方是政府有錢故意不給,有些地方是政府窮,沒錢給。但不能說我沒錢,就可以又征地,又不補償。土地問題復雜,要通盤考慮。 我這么樂觀的人都知道有很多問題的,但是不要整天批評,該稱贊的稱贊,該擔心的擔心,該批評的批評。是復雜的事。 中國的現代化必須有個“大搬遷” 人物周刊:你在寫作博士論文《佃農理論》時曾深入考察了臺灣和日本的土地制度,土地制度變革是日本明治維新最核心的動力嗎? 張五常:土地使用權長期化的基礎上,加上自由轉讓權,這是日本明治維新最核心的制度變革了。通過自由轉讓土地,農民大量涌向城市,“農轉工”進程大為加快,進城農民數量大大超過政府的預估,但是政府沒有干預。 日本明治維新1868年開始,是個大奇跡,但中國過去28年的發展,絕對是比明治維新更大的奇跡。過去30年,深圳的人口從30萬人增加到1370萬,增加45倍左右,這是奇跡。明治維新時的東京,也沒有這樣快的增長速度。 人物周刊:1987年12月的深圳首次土地拍賣,是采納了您的建議。您對大陸的土地政策有何新建議?如何評價最近的“宅基地可以上市”? 張五常:我當時只是在《信報》發表了《土地出售一舉三得》,以及在一次特約的談話中,我對深圳的干部解釋,不出售土地,他們不可能有足夠的經費把城市建設起來。 實際上,在大陸農村,變相的土地買賣早就存在了。所以,比“宅基地上市”更吸引我注意的是農村一種“合作社”的出現,就是農民把農地合并,以股份處理,把擴大了的農地出租,所獲租金按股分賬。中國的農民比我聰明,合作社,其實就是公司。現在看來,這種以公司形式合并農地的方法會盛行,因為農地合并使用會提升租值。農地自由租出,會鼓勵農民離開農業,走出農村。中國的現代化,必須要有個“大搬遷”(農村人口轉變成城市人口)。 人物周刊:不少學者提出,中國下一步的農村改革,是把土地的產權界定給個人。也有人擔心,在中國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農村土地是私有的,但往往出現“大魚吃小魚”的現象,最后出現大量流民,您對這個問題有何評論?把土地產權界定給私人,會不會出現新的兼并現象,導致新危機? 張五常:我是基本上知道答案的,但很難完整答復你。我年輕的時候就得出答案了,只要有使用權,轉讓權和收入權,所有權屬于誰并不重要。香港的情況支持了這一看法,香港所有私人使用的土地實際上都是政府的,但私人享有上述三種權利。目前中國的情況,農地的使用權是在農民手上的,是他們承包回去的,但只是耕種的權利,沒有轉作工業的權利,也沒有轉作住家的權利。所以你說這個地權到底是什么權呢?現在中國的情況,是耕地的地權不是那么值錢,大約一年租值400塊一畝,如果轉作工業用地,當然高很多。 是頭痛的問題,有沙石,撥去這些沙石,我個人認為,中國現在的經濟制度是歷史上最好的。對這個制度,我調查了好幾年,現在看清楚了。北京可能不知道自己做得這么好。外間吵吵鬧鬧,基本上也是文不對題。 農民五千年來沒有這么好過 人物周刊:您認為大陸經濟學者對三農問題認識的主要誤區在哪里? 張五常:只有看清形勢才是真正幫他們,不能胡說一通。那本《中國農民調查》不對。你去好些農村看看,前幾年雇用農工300塊錢一個月,現在500塊錢都請不到了。幫別人插秧,一天60塊,早上7點干到天黑,腳泡在水里,是非人的生活,但你說要起家能怎么做呢?一定某些人要這樣的,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人物周刊:您的意思是,中國農民的實際生活水平比《中國農民調查》那本書上寫的好得多? 張五常:一定是好很多。調查不能像那本書上那樣做的,你要去看看人家去年吃什么菜,今年吃什么菜,要看看人家去年有沒有電視,今年有沒有電視。 一年多來,珠三角、長三角民工荒,提升工資百分之十也不容易聘請勞工,說明農業收入大有改進。中國從農轉工的人口上升得快,轉往工業的生活一定有改進,否則不會轉,“半農半工”的農民多的是,統計上這“半工”的收入不容易計算進來。你問他們有沒有錢,他們當然說是沒有錢。習慣上,誰說農民苦,好像誰就更關心農民,所以大家爭相說農民苦。沒有誰不希望中國農民的生活好起來的。 人物周刊:但是貧困在中國農村,特別是西北部,還是大量存在。 張五常:絕對存在,我從來沒有說貧困不存在,我只是說改善顯著。五千年來沒有這么好過。我覺得不需要看數據,在三農方面的增長每年應該有20%左右。中國的農民倒霉了幾千年,改進農民生活也說了幾千年了,現在才是第一次走出這個黑洞。 人物周刊:有些人想賣勞力也沒得地方買。統計數據說,失業比例是非常高的。 張五常:很多機會的。建筑工人,一天60塊錢,甚至80塊錢,做司機,一個月800塊錢不止。怎么會沒有工作做呢?對工作不滿意,想找個工資高一點的工作,辭職了,是不算失業的。 人物周刊:未來20年,還有三億到四億的農民從農村搬到城市,這是理解“三農問題”的最重要的前提? 張五常:是。取消農業稅是好的,但是我不贊同補貼農業,我不贊同政府鼓勵農民留于農業,長遠地改善農民的生活,要鼓勵他們轉到工業那邊去。我提出的“大搬遷”,若不發生,大陸的經濟是決不可能趕上先進國家的,就是連臺灣也追不上。 人物周刊:采訪您之前,我們看到一個有趣的評論,題目是《房價再高我們都認了,求求政府不要再調控了》。大家希望房價下降,但基本上對政府的幾輪調控失去信心,越調控房價越高,您認為政府調控核心問題出在哪? 張五常:多放一點土地出來吧,你要地價跌,你增加容積率(一般指小區的房屋建筑面積與小區用地總面積的比率)嘛。站在天上看地球,工業用地的比例是很小的,住宅用地的比例也是小的。這幾年,農業用地轉為工業用地的速度加快,政府緊張,其實不是那么嚴重,是不用緊張的。還是多放一點土地出來做房地產吧。應該提升供應,而不是約束需求。 人物周刊:像中國這樣的人口大國,守住耕地總面積的底線,保證糧食供應的安全,不是合理安排嗎? 張五常:中國的問題是政府控制糧食進口,應該允許私人進口糧食,這是關鍵。上海兩年前曾經缺過米,我在香港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聽說過缺米,香港自己一粒米也沒種,糧食全部是進口。不要擔心外國封鎖我們的糧食進口,我的感受,北京對自由貿易沒有信心,這是過去200年歷史留下的心理陰影吧。什么是糧食安全?我曾經指出,沒有任何供應,能比讓他人賺錢的供應來得安全。 作為人口最多的大國,比例上優質耕地實在少,要成為經濟強國,中國一定要讓大量的農民人口轉到工業去。這樣一來,大量進口糧食無可避免。目前的情況,是好些地區工業用地回報率比農業用地高出很多,而一部小電視機出口可以換取大約兩噸非優質的白米進口。農轉工可圖之利大矣。樂觀一點看,除了稻糧和棉花,中國其他農產品的增長率可觀,沒有大問題。 談教育、醫療改革、國企、特權階級和貧富差距 我對中國的腐敗印象真的不是那么差 人物周刊:最近的一個新聞熱點,人民大學的一個系主任因為批評院長,而被撤銷了職務,您對此有何評價?從24歲進入加州大學開始,一直到退休,您一直呆在學校,對中國現在的教育整體上作何評價? 張五常:對這則新聞不了解,無從評價。但我看現在的教育,是一塌糊涂,不是花錢就可以的。中國現在的教育,是無趣、無味,弊端叢生。中國人智慧天下一等,但半個世紀來,大陸沒有出現多少學術大師,是何等怪事?自由競爭智力,我把所有賭注都放在中國人這邊的。 醫院也是,公非公,私非私。病人躺在公家病床上可能見死不救。教育制度要改,醫療制度也要改,要允許私人學校,私人醫院,這是起碼的,要讓它們參與競爭。西藥的引進要放寬,允許西藥在中國設廠,這樣才能幫到窮人。 我的兒子今年35歲,是醫學博士,也是生物學博士,是兒童癌癥和血科的專家,在美國。我跟他說,你應該考慮回中國做事情,像你這樣的人才,美國至少有一百多個,但中國可能只有你一個。他說他樂于考慮,但是他怎么能到中國掛牌行醫呢?最后我都不好意思繼續說了。中國的衛生制度是不歡迎這樣的人的。 人物周刊:衛生部的官員說,中國的醫療市場絕對不能走市場化的路線。 張五常:我絕對不同意他們的看法。我并不是反對公立醫院,公立醫院是可以存在的,但是你要允許私人參與。衛生部官員本身即是醫療壟斷的受益者。我在香港大學教書時,薪水是政府給的,我個人反對政府資助大學,但是我沒有說出來,我要說出來,同樣拿政府薪水的同事,不是要把我打死。(笑) 現在上海有些私營醫務所,是外國醫生開的,貴得不得了,如果真正放開,是不需要那么貴的。香港當年有私營醫院,私立學校,最后公立機構把私立機構都打垮了,因為公立學校老師的薪水是私立學校的兩倍,私立還怎么做? 人物周刊:先準許進入,再公平競爭,這是首要的問題? 張五常:我是從事教育的,希望自己的經濟知識能啟發大陸的年輕人。退休后希望在中國辦一家出版社,利用我的國際朋友,介紹好書給國內青年,這個牌照我怎么也拿不到。我可以把賺到的錢都捐出去。你到書店里去看看經濟學專著的翻譯水準,去看看唐詩宋詞,很多都有點亂來。如果允許私人參與,會有大改進的。 人物周刊:是不是一種心理習慣,大家還是更容易信任公家的、公立的? 張五常:我說個例子吧。我做了一點慈善,我是清楚的。錢給慈善機構,真正到窮人手上的約十分之一,其他給中間人拿掉了,這是全世界的定律,中國也不會例外。我在街邊看到有人要錢,我把錢給他。但是你要我把錢交給慈善機構,交給政府,我不放心。為什么不讓私人機構來做慈善呢? 中國沒有兩極分化 人物周刊:去年的改革大討論,有學者認為中國的市場化改革出了問題,您如何看? 張五常:舉個例子來說,我和太太去百貨商店買枕頭,我說要裝多少盎司的羽絨,服務員就裝多少盎司的羽絨,回家覺得不夠厚,再跑去加多一點羽絨,一點問題都沒有。這在美國是不可能的。現在,很多從美國念書回來的青年,見到中國的市場跟美國的不一樣,就說中國的不對,美國是對的。符不符合美國的,是他們判斷的標準,我想問問,他們到底念的什么書?他們沒有上過經濟學第一課,不知所謂。批評市場化的那些所謂專家,他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市場,不了解市場導向的改革走過多少曲折路才得以實現。 人物周刊:批評市場化的不僅僅是海歸派和專家,還有底層民眾,他們認為,是市場化讓中國的貧富差距拉大。 張五常:中國農民的生活,比世界上任何地方(農民的生活)提升得都快。是不是貧富分化,先要算一道數學題。你現在一個月賺10000塊,我賺1000塊,比例是10:1,你的薪水今年上升了10%,那你一個月賺11000千塊,我的薪水上升了20%,是1200塊,以前我跟你相差9000塊,現在相差了9800塊,差距是增加了,但是比例上呢?以前是10:1,現在是11:1.2,長此下去,我的收入一定會趕上你的,你賺多了,我也賺多了,但我的增長率比你快,所以我不應該眼紅。 如果真是嚴重兩極分化,我一定會講話的,那些數據我怎么會不知道呢?做實證研究做了幾十年,我走過一條街,就能知道經濟發生了什么事,逛一家商店就能知道它賺錢的機會有多少,那些專家是無事生非。這幾年跑遍大江南北,知道農民每年的收入增長近百分之二十。五千年來沒有這么好過。 人物周刊:市場化是改革惟一的靈丹妙藥?有可反思之處嗎? 張五常:我要強調一下,我信奉市場,但絕對不是個無政府主義者。那些無論何事都必須依靠市場的言論,是宗教,不是科學。研究公司理論這么多年,知道市場之不能,所以我不反對政府規劃。舉例說,珠江三角洲的工業發展,因為當年政府的規劃不足,市場有點亂來,在1990年代被政府規劃遠為全面的長江三角洲比下去。后者的環境遠為可觀,而土地所值也較為優勝。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 中國的腐敗比下有余 人物周刊:去年,北大的張維迎提出并不算新穎的觀點,“尊重既得利益,并考慮予以補償,使改革得以順利進行”,招致大面積的批評,你如何看待他的上述觀點? 張五常:張維迎是很好的學者,我是同意他的看法的。普遍的經驗,從一種制度轉型到另一種制度,對以往的既得利益者不能太絕情,因為假如他們激烈反對,不但改革受阻,難以進行,還會發生預想不到的很多事情。尊重原體制下的既得利益者,并對改革中既得利益受損階層予以補償,這是一個不應該回避的問題。我當年曾建議用錢贖買他們的權力,但有人說情理、道義上說不通。回避問題的結果,是貪污盛行。他們中的一部分,本身就是政策的制定者,你不考慮給他們明補,他們自己就會“暗補”,包括腐敗貪污、子女經商等,給社會造成更大的損害。從結果上看,哪怕多給他們一點錢也沒有問題,否則,看不見的手伸來伸去,是貪之不盡的。 后來朱镕基處理得好,我是大致滿意的,當然貪污還是大量存在。亞洲的貪污是世界聞名的,比起印尼、泰國、臺灣,大陸官員可能比下有余。 人物周刊:很難想象您的這一看法符合事實。在一般民眾的直觀感受里,貪污問題并不讓人樂觀。 張五常:你們看錯了。我的學生不少是亞洲國家的財政部官員,你要是聽到他們跟我講的那些故事,你一定會嚇壞的,他們的問題不僅是大面積的貪污,而且把貪污制度化了,改起來是很難的。中國的貪污故事我也聽多了,但現在確實改了不少,還有繼續改進的跡象。在這個問題上,要站得遠一點才能看清楚的。老百姓痛恨貪官,從情感上我是很能理解的。 有不貪污的好干部,而且應該是占大部分的。我認識的大陸官員,有不少是這樣的。我對中國的腐敗印象真的不是那么差。是需要改進,但你不要因為這個說整個國家不行。改革過程中,有些事情怎可能避免呢?要補充的是,不要一貪污,就抹煞他的全部功勞。 人物周刊:如何從權利界定的角度防止中國特色的腐敗? 張五常:一個縣長,一個月名義工資2000多塊,到了56歲,還有4年的權力期,假如積蓄真的不是那么多,他會不會貪一點?二十年前,我說過一句話舉世嘩然。提到貪污,我說如果你把一個美人,脫光了衣服,放在我的床上,要我不想入非非極之困難。后來我寫了一篇短文,在國際學術界搞起了一點波浪。我說不是管制法例引起貪污那么簡單,好些法例是為方便貪污而設立的。防止貪腐最有效的方法,是廢除貪腐的機會。任何政府管制都創造了貪污的機會,但有些管制,例如交通法例,不可無,貪污也因而無可避免。 中國的腐敗貪污,還有兩種。一是權力或權利混淆不清,于是混水摸魚。二是公非公、私非私——例如教育與醫療。在公非公、私非私的情況下,以公為私賺取外快很普遍,以至于醫院出現了見死不救的情況。解決這后二者的腐敗,其一是要清楚地界定權利,其二是要公歸公,私歸私。其實這二者是同一回事:防止腐敗就要把權利界定得清楚。 郎咸平不懂什么叫國資流失 人物周刊:國企改制是這幾年討論的另一個熱點。您認為郎咸平是否切中了國企改制問題的要害? 張五常:他不知道國有企業的癥結在哪里。1990年代初期,有些國企白送人也沒人要的,有人問我,張教授你要嗎?我說不要,要了等于是仗義幫忙,要了你就得負責員工的生活。后來改了,工廠拿去,工人的生活不用你負責,有人要了,并不一定是要它的設備、廠房,要的是那塊地皮。有些人廉價拿得國企,改為私營,成功了,賺到錢,有人看得眼紅。但我們也要看到那些輸得七零八落的中計者。很多不同的故事,不要隨便一般化。 人物周刊:改制過程中,變著法子把公家的錢裝到自己的口袋里也是屢見不鮮的。 張五常:是有的。先回答要不要改,再回答公正性的問題,前者重要得多。郎咸平說,國企比民企好,要停止產權改革,這很不負責任。他對中國的產權改革的歷史完全不了解,是要罵的。任何制度都是會有問題。不能因為出了問題,否認整體方向,那是大錯特錯。 什么叫國資流失?郎咸平自己是沒有想清楚的。1990年代,大多數國有企業是虧本的,是政府負擔,遲早是要沒有的。一部分之所以賺錢,是因為有政府壟斷,比如出版、金融、通訊。如果沒有壟斷,這些企業也是要賠錢的。從各國普遍的經驗上看,沒有壟斷權力,國營企業最終都會完的。 人物周刊:您認為郎咸平是在誤導國企改制? 張五常:我不熟悉他的觀點,他不是學經濟學的。我最反對他說的一句話,就是五千年來的中國從來沒有這么倒霉、這么差過。這么多人花這么多的心血,才有了現在這樣的奇跡,他怎么可以信口開河,把所有人的勞動抹煞了呢?他在《亞洲周刊》上罵中國人,我最反對他這一點。 人物周刊:按照您的看法,改革以后的關鍵是什么?農業問題、壟斷國企還是其它? 張五常:每個時期都不一樣。最初的時候是承包制的改革,接著是價格管制的問題,然后國企改革,現在有幾家特別大的壟斷權力的國企,比如通信、石油。我1981年寫的文章說,改革到這一點是最困難的,就是有大壟斷權的機構,現在還是存在。 人物周刊:中國的改革,如您所說,并非漸進,而是速進,你認為,中國會像俄羅斯那樣走向權貴資本主義嗎? 張五常:有權力是可以賺得很多,這是轉型期不可避免的,但希望走到最后不要再這樣。 強有力的領導成就中國改革 人物周刊:對一個經濟學者來說,是不是只要經濟發展,大家的物質生活水平提高,民主、自由、公平可以不要,或者暫時不要考慮? 張五常:每個人都是為了個人的利益,民主派也是。有個真正好的憲法后,再民主投票吧。因為投票就是把你口袋的錢投到我口袋里,你又想把我口袋的錢投到你口袋里。不少民主人士都是我的朋友,他們可沒讀過哈耶克、貝貝爾、布坎南、弗里德曼、阿羅,這五位都拿諾貝爾獎的。哈耶克不太熟,其他四位很熟,這五位對民主投票都做過研究,知道是有問題的。 你真要投票的話,先把憲法做好,清楚界定人與人之間的資產權利。憲法不做好,讓民主投票投出好結果,很難的。 人物周刊:您認為,相比俄羅斯、印度,中國改革成功的原因之一,是它有個強有力的領導? 張五常:假如沒有共產黨,中國不會取得今天這樣的改革成果。這方面,科斯的看法和我一樣,讓投票決定改革,是不會有大作為的。假如不是共產黨改的話要什么人去改?什么人能夠去改?不要太天真了。當然是有很多問題(笑),哪個黨沒有問題? 到今天為止,中國的改革是相當好的,起碼在歷史上沒有見過這么好,這是大家都肯定的。 人物周刊:20多年前,您推斷中國要走向資本主義道路,是驚世之言,非議頗多。現在大家好像不是怎么關心“主義”了? 張五常:1988年,弗里德曼和我都同意,最好的資本主義和最好的社會主義是同一回事。 人物周刊:您認為以縣為單位的地區性競爭制度是中國歷史上最好的制度? 張五常:中國有2000多個縣,我最多掌握了四五個縣的情況。我這么大年紀,沒魄力再全中國跑,但我了解的是第一手的真實資料。 土地的使用權力是落在縣手上的,這就是說經濟權力是落在縣手上的。從商業結構角度看中國的地區政制,是縣和縣之間的競爭關系,縣是中國地區競爭的命脈。如果這個制度不能給在黑暗中摸索了五千年的中國農民帶來曙光,我想象不出還有其他什么好辦法。 我為自己在這把年紀解開了這一制度的密碼,很有點自豪。這一制度哪里要修理一下,哪里不能動,我是清楚的。 人物周刊:中國的奇跡還能持續多久?問題出在哪里? 張五常:以前我看得清楚,現在有點麻煩,我看不太清楚了。一是人民幣升值;二是地區性競爭制度不再改進;三是土地政策一塌糊涂。把經濟權力從縣手上拿走,我看不到有好理由。不是說縣一定做得對,但是這個以縣為經濟核心的競爭制度,是中國經濟奇跡最重要的部分,不要亂動。 現在是把工商業推向農村的時候了。1980年代嘗試過,不成功,現在可以。但現在的土地政策與之不協調。這是我很擔心的。 談個人 說清楚了好在哪里, 我就可以仰天長笑了 人物周刊: 20多年來您寫了幾百萬字經濟散文,寫作動力何在?誰是您各類型經濟文章的目標讀者? 張五常:我是1967年開始做佃農理論的,現在的中國經濟制度,每個地區都等于是佃農制度,合約安排是一模一樣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很難找到一個比我更適合做中國經濟制度研究的人,這是天意。制度上的任何風吹草動,我都在行。假如我沒有做過佃農理論的研究,我也不清楚現在中國發生了什么。 我的經濟散文,是寫給普通愛好者看的;我的政策分析文章,是寫給北京的朋友看的;我的經濟理論文章,是寫給科斯和艾智仁他們看的。贊揚或批評,我不是很在意的,科斯和艾智仁對我的思想有偏愛,其它人對我的評價怎樣就無足輕重了。從來沒有學生能獲得這兩位大師的日夕訓誨,而這個學生竟是一個中國人,天下間哪有這么幸運的事? 人物周刊:如果這幾百萬字只有一個主題的話,您怎么概括這個主題? 張五常:徹底清除錯誤觀念是很難的,但是讓它早點消逝不困難,我1980年代、1990年代做的,就是做這容易做的事。事實證明我說的是對的。那時,天底下都悲觀,只有我一個人樂觀。1983年,我說中國將有20年的高速發展期,弗里德曼說,張五常是天底下最樂觀的人。可不是嗎?批評、說哪里不好是簡單的事了,但準確說出好在哪里卻很難,不能準確說出這大奇跡如何得以發生,我對自己的學術人生是不滿意的。說清楚了這個好,我就可以仰天長笑了。從產權及交易費用的角度看中國的經濟改革,精彩之極,只可惜,知道其奧妙者寥寥無幾也。 人物周刊:1980年代,您的經濟文章是一些政府部門負責人決策時的重要參考,那時候是您對中國最用心的時候? 張五常:我現在更用心。但我不想領什么功,中國改革的功勞是在共產黨,在北京,我不過是個學者,遠觀廬山,又近距離深入觀賞、調查,識得其中的要義。我只是盡一個經濟學者的義務,在旁邊提點一下。僅此而已。 人物周刊:現在部分政府部門決策者本身就是學者,再加上眾多海歸,可能參考您意見的人少了,是壯志未酬,還是不聽就不聽,算了? 張五常:假如在乎他們聽不聽得進我說的話,我活不到今天的,早就死了。我盡量寫多點文章。同意不同意我的意見,其實是無所謂的。那時候我的意見不管被不被參考,我都還看得清楚,大方向是正確的。但是現在,提供決策參考的,是那些從外國回來的人,那些搞博弈理論的人,要從外國搬回來那一套。這是個大問題。 人物周刊:現在中國的經濟制度,天底下,是您看得最清楚? 張五常:對于中國的經濟制度,跟蹤了那么多年,多知道一點是應該的,可以不謙虛地說,我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知道得多。 人物周刊:您的經濟推斷很少出錯?您認為應該讓誰來判斷經濟學者各式各樣的理論呢?在我們的感覺里,有些經濟學者的理論空洞無物。 張五常:不是沒有錯過,是比別人錯得少。在經濟實踐上,中國要重視的是制度,不是“主義”或什么“經濟理論”。因為有不是經濟學的經濟“理論”,有經濟學的謬論,也有對中國問題無足輕重的經濟學,不要被誤導。中國改革付不起這個奢侈的代價。 人物周刊:在采訪中,我們經常發現,有些地方官員好像只是為了維護“理論”,不是為了解決實踐中的新問題,在您對中國的調查中,是否有類似的感觸? 張五常:要從多方面看這個問題。說的和做的并不是一致的,可能說得左,做得右,也可能說得右,做得左。很多人讓我評價這個會議那個會議,我說我不清楚,說是一套,做的可能又是另一套。真假難辨。有的是說了和沒說一樣。不許外國人買房子,還不是照買,銀行也是莫名其妙,規定港幣不能拿出來,也不可以換人民幣,但是很多人還是照做的。所以,僅僅從會議上了解信息是不夠的。 客氣一點的話我都不說 人物周刊:您如何評價今年兩會通過的《物權法》? 張五常:實際不是那么重要的。雖然《物權法》剛剛通過,但變通的“物權”“產權”規則早已經在民間大面積實行,否則中國不會出現經濟奇跡。 人物周刊:您認為現在的樓市、股市里有泡沫嗎? 張五常:股市我沒有跟進,樓市沒有泡沫。 人物周刊:前年開始,大陸對所謂主流經濟學家有諸多批評,認為他們是為利益集團,而不是為了民眾說話,比如對張維迎的批評。這段時間,因主張春運火車票價上浮,吳敬璉也飽受批評。您如何看待這些批評? 張五常:我不知道張維迎具體說了什么,但我覺得他不錯,蠻懂的。聽說他是某些機構的董事,那就少說為妙。吳敬鏈說的是對的,但最好還是不說,要讓我來說,因為我給人罵慣了。(笑) 人物周刊:如何看待經濟學家當公司董事? 張五常:這是國際慣例。我給朋友的公司做過一次,這東西不好做。要是我是好多公司的董事,也麻煩,我不會說話,也不敢說。 人物周刊:在經濟學者眼里,大眾是幼稚的嗎?經濟學家是否都太趾高氣揚了,他們需要把話說得客氣一點嗎? 張五常:有些學者自己云里霧里的,怎么能指望他們的文章普通人能看懂?客氣一點的話我都說不多,我以前曾經說過幾句客氣話,被弗里德曼罵過。我們是從事學術的,是沒有選擇的。 人物周刊:對您的批評也從未間斷,您如何回應? 張五常:罵我的人不少,很多人是要殺了我的。(笑)我不需要回應。我是一個學者,假如我說了幾句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話,我就喪失了一個學者的會員證。我可能會出錯,但我不會為任何人說話,我只為真理說話。 認識張五常的人,不會相信張五常會為任何利益團體說話,我為什么要為他們講話,他們能出多少錢?他們出不起錢的,我做這種事情的價格是非常非常高的。哈哈。 我的《佃農理論》發表以后,美國很多大學的學報批評我,我一概不回應。現在過了30多年,我的文章還在,但那些批評我的文章早就沒有人記得了。從來都是原創,而不是批評或回應,能夠在學術上取得成就。 人物周刊:海外的這么多經濟學家里面,您最喜歡哪一位? 張五常:科斯。弗里德曼也很好,我們結婚就是他來主持的,你說好不好?不是吹牛的,很多人喜歡我的,也有很多人不喜歡,沒有中間的(笑)。 人物周刊:現在大陸有很多年輕人喜歡您,為什么? 張五常:中國青年讀我的文章是好的。我跟大陸青年人說得清楚,你們看我的文章,不要求你們同意我,只希望你跟著我的思路認真想,如果不喜歡我的思路,最好不看我的文章。 人物周刊:如何評價自己?您認為自己是天才嗎? 張五常:天才都是別人說的。有三方面我已經走到盡頭了,經濟學、中語散文和攝影,現在還差書法。可是再沒有日子嘗試其他玩意了。這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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