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軻(微博)
根據《烏梁素海綜合治理規劃》,到2020年,烏梁素海治理總投資將達到86.2億元,最終目標是使入湖污染負荷在現有基礎上減少70%,水質達到四類標準,水生態系統全面改善
位于中國內陸、人少地多的欠發達地區怎樣在經濟迅猛增長同時,又不以犧牲環境為代價?而伴隨著產業向西部轉移,又如何避免污染接力?這是一個充滿爭議、錯綜復雜的問題,至少,今天看來,這些問題很難找到完美的答案。
重新審讀今年以來所發生的污染事故,無論是廣西龍江鎘污染,或是安徽利辛縣、渦陽縣的有毒廢料污染土壤,乃至更早之前的石藥集團中潤(內蒙古)公司非法排污形成多個污水湖,它們擁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發生地都為欠發達地區。
以內蒙古自治區為例,盡管近年來,它的許多城市增長速度遠超全國平均水平,但是也是在這里,除了上述石藥污染事件發生地托克托縣,在其他一些地區,以環境污染為代價,仍然不乏鮮活的案例,位于黃河河套地區的烏梁素海便是一例。
5月28日至31日,《第一財經日報(微博)》記者前往內蒙古自治區巴彥淖爾市采訪,調查發現,昔日內蒙古第二大漁場已變成匯集工業污水和生活污水的“污水池”,20年來,烏梁素海正在上演一曲獨特的污染接力悲歌。
烏梁素海成了“尿盆子”
5月29日上午,一場暴雨過后,草原上小草吐翠,空氣清新。遠處起伏的山巒和草地上,不時有牛羊在散步、吃草。
從巴彥淖爾市往東,車行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烏梁素海景區。
剛進入景區大門,本報記者便聞到了空氣中散發著的腐臭的味道。走到堤岸邊,記者發現,水面上漂浮著塑料瓶等各種各樣的垃圾和數不清的死魚,不少地方泛著白沫。
在不到1米深的水下,龍須眼子菜等多年生沉水植物生長茂盛。水面上到處是一塊塊的黃藻。蘆葦在這里瘋長,甚至連景區棧橋木板的縫隙間也鉆出一叢叢蘆葦枝葉。堤岸上到處是毒性很大的蚊蠅,叮一下,紅腫的包幾天都消退不了。
在烏梁素海濕地水禽自然保護區的圪蘇爾核心區,黃藻的面積更大,幾乎布滿了公路兩側的水面。黃藻是一種生長在濕地的藻類植物,在溫度適宜、水體富營養化加劇時迅速生長蔓延,覆蓋水面,對水生植物、鳥類和魚類等能造成致命危害。
2008年5月,烏梁素海曾出現面積達8萬多畝、持續近5個月的黃藻,使核心區域水面被覆蓋,水體嚴重污染,此事引起國務院領導的高度關注。
眼下,除了黃藻外,烏梁素海的大部分水面已經被蘆葦覆蓋。整個湖區的水質黑而腥臭。據巴彥淖爾市河套水務集團提供的資料介紹,這里的水質常年都是“劣五類”,不僅不能飲用、澆地,甚至不能接觸皮膚。
而這里竟然是被譽為“塞外明珠”的黃河流域最大的淡水湖。
長期在當地做環保的巴彥淖爾市烏拉特前旗博雅文化協會秘書長滑聞學說:“20多年前,烏梁素海根本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滑聞學告訴本報記者,20多年前,烏梁素海的湖水來源主要是河套灌區各大干渠的灌溉余水(即黃河水)和山洪補給水,不僅水質好,魚類資源也極其豐富,有鯉魚、鯽魚、鰱魚、草魚等20余種魚類,是內蒙古自治區第二大漁場,每年魚產量達500多萬公斤,其中黃河鯉魚就占到了一半。
那時的漁民,從湖里舀一盆水就能煮魚了。但如今,用河套灌區管理總局紅圪卜揚水站副站長王文義的話說,烏梁素海就是河套灌區和上游5個旗縣市的公共廁所,說的再難聽點就是“尿盆子”。
烏梁素海是河套灌區水利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接納了河套地區90%以上的農田排水。而實際上,如果僅僅是農業排水,對烏梁素海造成的污染不會很大。
問題就在于,近20年來,包括巴彥淖爾市在內的上游縣市,都將自己的生活污水,特別是工業廢水排到了烏梁素海中。
據巴彥淖爾市政府委托中國環境科學院等單位編制的《烏梁素海綜合治理規劃》介紹,“近年來巴彥淖爾市工業化、城鎮化進程的加速帶來的工業廢水、城鎮生活污水以及農業退水的大量排放,導致區域生態環境惡化,富營養化和沼澤化趨勢嚴重。”
以2008年的數字為例,當年該區域工業廢水排放2331.2萬噸,城鎮生活污水排放2256.4萬噸,農田排水26700萬噸,養殖廢水排放2670.1萬噸。區域內COD(化學需氧量)排放量最高的污染源是工業廢水,占總排放量的34.5%。氨氮排放量最高的污染源是城鎮生活污水,占總排放量的57.4%,其次是工業廢水和畜禽養殖廢水。
區域污染物排放量已遠遠超過了烏梁素海的水環境承載力。據當地環保部門測算,2008年污染負荷入湖量分別是總氮2292.65噸、總磷247.36噸,而烏梁素海水環境承載力只有總氮722.3噸、總磷40.9噸。
巴彥淖爾市河套水務集團公布的另一組數據更為直觀:每年進入烏梁素海的水大概是3.5億到4億立方米,其中生活污水和工業廢水就有2億立方米,而烏梁素海的總庫容只有3.2億立方米。
根據巴彥淖爾市環境監測站2005年至2010年的監測資料,烏梁素海目前環境污染和生態功能退化形勢嚴峻,氨氮超標率為30.3%;底泥污染嚴重,總氮、總磷和重金屬超標,西大灘與東大灘底泥污染最重;魚類種類和數量大幅度減少,淡水漁業基地功能逐漸喪失。
發展與環保的巨大反差
實際上,烏梁素海已經變成了內蒙古西部地區最大的污染物存儲池。更令人擔憂的是,這里的污水還在不停地通過入河河道排入黃河。
據本報記者了解,2004年6月25日,內蒙古河套灌區總排干溝管理局因水位超過警戒線要退水,將積存于烏梁素海下游總排干溝內約100萬立方米的造紙等污水集中下泄排入黃河,瞬間造成“6·26”黃河水污染事件。
兩天后的6月28日10時,處在下游的包頭市供水總公司關閉了黃河水源總廠的取水口,直至2004年7月3日19時45分,包頭市黃河水源總廠才恢復取水,造成直接經濟損失280多萬元。
內蒙古自治區環保部門在事后查明,此次水污染事件對黃河400多公里河段造成了14天的嚴重污染,水體完全喪失使用功能。5天的斷水,讓包頭市蒙受經濟損失約1.3億元,給200多萬包頭市民生活、工作造成的影響則無法估算。
這也是建國以來黃河遭遇的最大一次污染事故,污染源附近的黃河水域80%野生魚類死亡。
而眼下,烏梁素海的污染狀況如果得不到改變,“6·26”黃河水污染事件有可能再次爆發。
“如果烏梁素海失去生物吸收、過濾功能,整個河套地區的排水及廢水將直接進入黃河,對小北干流、三門峽庫區、小浪底庫區乃至整個黃河下游的水資源安全將造成威脅。”巴彥淖爾市委書記何永林說。
那么,為什么向烏梁素海排污的這些城市和工廠不設立污水處理設施,讓污水達標排放呢?記者在實地采訪時發現,盡管當地各級政府有這樣的想法和迫切愿望,但眼下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烏梁素海在當地社會經濟迅猛發展的同時,入湖污染負荷沒有得到有效控制。”中科院院士、全國政協常委王光謙說。
據《關于烏梁素海綜合治理規劃的咨詢評估報告》介紹,造成烏梁素海水環境污染、富營養化和沼澤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農業排水含化肥量大之外,工業污染是重要原因。
該報告稱,一方面,巴彥淖爾市“產業總體技術水平低、粗放型用水模式以及區域經濟社會發展模式,造成資源消耗量大、排污水平高”。
另一方面,在工業規模快速膨脹的同時,污染治理投入不足。編制上述評估報告的中國國際工程咨詢公司指出,巴彥淖爾市“污染控制和生態環境治理水平尚在發展過程中,環保設施不完善,污染治理體制機制不健全;環境保護技術設備成套化與產業化程度較低,綜合治理策略缺乏系統性、科學性和長期延續性”。
本報記者了解到,即便是已經建成的污水處理廠,運行情況也不理想。30日上午,記者在巴彥淖爾市污水處理廠排污口看到,大量泛黃的廢水正在往幾十米外的渠道中排放,渠道里的水又黑又臭。
正在100多米遠的農田里種植西紅柿的晨光村村民周飛告訴本報記者,自打2002年污水處理廠投產后,周邊的空氣就臭得不行。到了前年,地下水也因為有臭味不能喝了。
巴彥淖爾市政府去年1月25日出臺的《關于促進全市污水處理廠穩定運行的實施意見》也承認,“各地污水處理廠存在著設備利用率低”等亟待解決的問題,已經嚴重影響到污水處理設施的穩定運行和效益發揮。
而這些“不足”,與巴彥淖爾市近年來經濟發展特別是工業的高速增長形成了巨大反差。
巴彥淖爾市統計局數據顯示,僅“十一五”期間,該市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就由2005年的176戶發展到266戶,中型企業由18戶發展到41戶,大型企業發展為2戶。
與此同時,工業總產值從2005年的141億元發展到2010年的786億元,增長4.6倍;工業增加值從52.9億元增加到258.9億元,增長3.9倍;利稅總額從17.2億元到61.5億元,增長2.6倍。巴彥淖爾礦產資源豐富,從2002年到2009年,短短7年間,該市礦業總產值就由2.9億元增加到56.01億元,增長了19倍。
在內蒙古自治區12個盟市區排位中,巴彥淖爾市2004年排在第9位,2008年上升到第7位;從工業投資占全社會投資總量的比重看,2004年為第10位,到2008年上升到第6位。
但由于上馬的多是高能耗、高污染企業,巴彥淖爾市的生態環境也在迅速變壞。該市統計局能源科公布的一份資料稱,近年來,巴彥淖爾市高耗能行業投資快速增長,節能降耗壓力增大。2011年該市有色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業、煤炭開采和洗選業、化學原料及化學制品制造業完成投資同比分別增長90.4%、84.7%和76.6%,這些項目投產后,將對節能降耗形成巨大壓力。
據《關于烏梁素海綜合治理規劃的咨詢評估報告》介紹,目前巴彥淖爾市農產品加工、礦山與冶金、化學工業和電力等“四大支柱”產業都屬于污染較嚴重的產業,污染源按行業貢獻值分別為制造業78%,采礦業17%,電力、燃氣及水的產生和供應占5%。產業結構存在的主要問題是經濟低端發展、單位產值排污量大、污染產業所占比重較高。
發展規劃忽視環境承載力
在巴彥淖爾采訪期間,本報記者曾根據當地人提供的線索,尋找主要的污染源。據知情人透露,聯邦制藥(內蒙古)有限公司(下稱“聯邦制藥”)對當地水環境、土壤環境和空氣質量都造成了嚴重影響,是當地最大的工業污染源之一。
30日上午,本報記者趕到聯邦制藥廠區附近的八一鄉豐收村,在距離廠區不到100米的地方就能聞到濃烈的酸臭味。今年65歲的村民王貴義曾經當過村會計,他告訴本報記者,原來這里的生態環境非常好,但后來,“過來了許多重型污染廠,把這里的環境都搞壞了”。
王貴義的家就在聯邦制藥的廠房外面,僅隔一條小路。他說:“任何時候都可能有臭味過來,讓人喘不上氣。家里的門窗都不敢開。”王貴義還向本報記者透露了這樣的信息,由于周邊大企業大量抽取地下水,造成水位下降,居民不僅喝不上水,就是抽上來了,水也有味不能喝。
30日下午,在八一鄉農豐村公路邊,大量黑色的渣子被傾倒在農田中,方圓足足有數平方公里,散發著刺鼻的氣味。知情人士告訴本報記者,這是聯邦制藥倒在這里的廢渣。
“一刮西風,村里就臭得不行。臭味都是從德源肥業和聯邦制藥傳出來的。”正在田里種葵花的60歲村民張排恩告訴記者,許多村民都反映莊稼產量受到影響,眼睛也容易變得模糊,看不清東西。據他說,這兩家企業從來沒有給過村民一分錢補償。
本報記者從巴彥淖爾市臨河區《關于下達2009年污染源限期治理任務的決定》(臨政發[2009]6號)文件中看到,“決定對臨河地區重點企業水污染等突出環境問題進行限期治理,實現污染物達標排放”,要求“聯邦制藥、巴山淀粉廠兩家企業在保障污水設施正常運轉的情況下,要汲取全國同行業先進經驗,認真開展工業廢氣污染治理,有效解決惡臭氣體污染擾民問題”。
據巴彥淖爾市環保局介紹,聯邦制藥2007年投運以來,由于相關環保設施配套不完善,導致生產工藝廢氣及污水處理站排放的惡臭氣味影響了城區及周邊的大氣環境,群眾反應比較強烈。為此,臨河區政府和市、區兩級環保部門曾先后三次下達了限期治理決定。
時至今日,這些“決定”看起來并未收到多少成效。
“‘十二五’開局之后,各地都在為振興本地經濟描繪宏偉藍圖,巴彥淖爾市也編制了社會經濟發展規劃,涉及到工業、農業、交通運輸、旅游、采掘等項目,但在規劃編制前,都應該開展環境影響評價,這是環保法的要求。”環保部環評司巡視員牟廣豐說,環評不是限制區域的經濟發展,而是要根據評價區域內的資源稟賦、環境容量、生態承載能力來科學合理地確定主導產業、生產力布局和經濟規模,使經濟發展和環境容量、生態承載力相適應。
牟廣豐說:“現在一些地方在發展規劃中往往是躍躍欲試想進一步加強開發范圍和力度,卻忽視了對生態環境的養護。”
“巴彥淖爾市在內蒙古自治區經濟排名是中游,勢必要進一步加快發展。在這樣的背景下,烏梁素海的污染治理無疑要增加難度。”國家發改委農經司副司長吳曉松認為,地方政府要處理好發展和保護的關系,要找到結合點,更要找到切入點。如果結合點找不到、切入點把握不準的話,發展難以加快,保護也更加困難。
巴彥淖爾遇到的問題,也在內蒙古自治區和全國其他地區不同程度地存在。
據多年從事干旱區水環境分析與水污染控制研究的南京大學城市與資源學系于瑞宏博士介紹,內蒙古烏梁素海、居延海、哈素海、岱海、黃旗海、查干湖、安固里湖、達里諾湖、科爾沁沼澤地區、呼倫湖等,因接受農田退水,農區地表、地下徑流以及生活、工業污廢水的大量排放,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水污染及富營養化的危害,有些湖泊甚至已喪失其基本功能。
本報記者從內蒙古自治區林業廳獲悉,《內蒙古烏梁素海富營養化治理建設項目可行性研究報告》去年底已獲得國家發改委批復。按照這一規劃,烏梁素海富營養化治理項目建設期限3年,總投資2974.7萬元,其中國家財政撥款2379.7萬元、地方財政配套資金595萬元。
而根據《烏梁素海綜合治理規劃》,到2020年,烏梁素海治理總投資將達到86.2億元,其中近期(2010~2015年)投資47.8億元、遠期(2016~2020年)投資38.4億元。最終目標是使入湖污染負荷在現有基礎上減少70%,水質達到四類標準,水生態系統全面改善。
來源:第一財經日報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