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航剔腐

　　一場前所未有的反腐風暴正在中國民航業(yè)內刮起。緣起審計的“航班協(xié)調費”異常，導致包機商人龐漢章的倒下。而龐的倒下，又先后令民航華北地區(qū)管理局局長黃登科、中國南方航空公司總工程師張和平在內的多位高官和高管如多米諾骨牌般一個個被風暴刮倒。而風暴的根源，則是民航領域內的航線和航線時刻審批權，被個別握有權力者用來謀求不法商業(yè)利益。

　　權力意味著尋租的可能，但并非所有的權力都會帶來尋租，關鍵在于能否有一個遏制尋租、從源頭上杜絕尋租的機制和體制。而民航系統(tǒng)內外多年來與尋租活動展開博弈的過程也許表明，盡管人們一直不停地向消滅尋租現(xiàn)象努力，但這一沉重的航線博弈過程，還遠未結束。如何建立公正透明的制度，是擺在民航系統(tǒng)面前的嚴峻話題。

　　亡羊補牢，從來是智者的抉擇。我們看到清理門戶后的中國民用航空管理局發(fā)出通知，對航班時刻管理進行十項改革。舊的違反市場和法制規(guī)律的制度被廢除。新的公開、透明，符合市場和法制規(guī)律的航線和航班時間制度正在摸索、創(chuàng)立中。

　　一個商人牽出的民航大案

　　一個商人和官員的熟識和“合作”，讓民航業(yè)內航線和航班時刻審批制度的弊端暴露出來，亦揭開了民航反腐的帷幕

　　本刊記者/龐清輝

　　2010年7月初，河北省衡水市故城縣的看守所里，天氣異常悶熱。包機商人龐漢章擠在一個二十多人的房間，擔心著自己出來后會一無所有。他的白色保時捷跑車，現(xiàn)在還停在首都機場附近天衢酒店的地下車庫里。遠在湛江的公司總部，只有幾個老員工還偶爾出現(xiàn)在空蕩蕩的公司。

　　被稱為民航業(yè)內“掮客”的龐漢章，是湛江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日美航空旅游包機有限公司(以下稱“日美航空”)總經(jīng)理。2009年5月，龐漢章最先接受審計，引致整個民航業(yè)的連續(xù)地震。繼中國民用航空華北地區(qū)管理局(下稱“民航華北局”)原局長黃登科接受調查之后，中國南方航空公司(以下稱“南航”)至今已有9人涉案。

　　靠銷售機票起家的龐漢章，可能沒有想到，由他而牽出的民航腐敗大案，會演繹到如此地步。而其跌宕起伏的發(fā)家過程，也讓民航領域內航線和時刻審批制度的弊端暴露無余，并揭開了民航反腐的大幕。

　　初涉民航水

　　身高1米65左右的龐漢章，在湛江被熟識的人稱作“日本仔”。龐漢章出生在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湛江市的赤坎區(qū)，幼時家境非常貧窮。即使在發(fā)達以后，年近五十的龐漢章也一直未婚，沒有子女。

　　改革開放之初，廣東商潮涌動，龐漢章投身商海，靠經(jīng)營電子產品，積累了大量財富。一位跟隨其十幾年的老員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正是國內市場商品匱乏的時候，電視機、錄音機、計算器等等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商品，國門一開，廣東、福建的幾個沿海漁港、漁鎮(zhèn)，都是走私販私的據(jù)點，私貨非常多�！�

　　“當年給廣東某銀行做電子產品時，他賺一萬用兩萬，賺兩萬花三萬�！睙o論是龐漢章公司的員工還是湛江當?shù)厝耍�均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龐漢章人非常大方，舍得用錢。但對有人稱其為“湛江首富”則均保持懷疑，“說他很有錢，那是吹他的”。

　　上個世紀90年代初，龐漢章轉戰(zhàn)香港，在中銀大廈租了兩層寫字樓，經(jīng)營電子產品和汽車。但在香港經(jīng)濟不景氣時，龐漢章遭到打擊，先前所累積的資本盡數(shù)喪失，甚至欠債過億。

　　1993年6月23日，龐漢章在湛江市工商局注冊成立了湛江經(jīng)濟技術開發(fā)區(qū)日美航空旅游包機有限公司，注冊資本1100萬元，主要經(jīng)營航空運輸和旅游。

　　該公司的辦公地址設在湛江市廣州灣畔的海濱賓館，坊間稱其為“南國釣魚臺，粵西國賓館”。賓館三面臨海，區(qū)內椰樹林立，還有四十幾處天然的溫泉。數(shù)十座西式樓房和別墅，掩映在南國園林之中。龐漢章原來的辦公地址，在1025號溫泉別墅。

　　賓館里的老員工大多和龐漢章熟識�！叭撕艽蠓剑�平易近人，誰跟他要機票他都給。”該賓館一位楊姓經(jīng)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令楊經(jīng)理印象最深刻的，是當年日美航空招了一批美女來賣機票，“都是非常靚的靚女，那個時候湛江的工資只有幾百塊，她們的工資就有幾千塊�！边@件事讓日美航空“很風光”，頗受熱議，并被人熟知。

　　日美航空開始主要做的是機票代理的工作，幫助航空公司賣票，從中賺取3%左右的代理費。楊姓經(jīng)理透露，“經(jīng)營狀況不是很好，不久就搬走了�！�

　　日美航空從海濱賓館搬出后，辦公地址遷至湛江市霞山區(qū)人民大道中45號的銀海公寓居民樓。該居民樓以“閣”命名，日美航空所在的樓叫做順景閣。順景閣正對著樓梯的101房和102房，被打通作為辦公場所。辦公室外的中間墻上掛著“日美航空“的公司牌子�！吨袊�新聞周刊》記者于2010年6月22日來此處時，公司牌子尚在；23日，當記者再次來到這里時，公司的牌子已被摘走。

　　樓梯旁邊的103和104房作為會客和休息之用，空蕩蕩的客廳有幾把轉椅，黃色的木頭衣柜上擺著幾個獎杯。而在順景閣右邊的一座居民樓里，第七層和第八層仍舊掛著日美航空的牌子，有宿舍有食堂。

　　20世紀90年代末，龐漢章開始涉足包機業(yè)務�！八�覺得中國的航空市場將要向民營企業(yè)開放，而湛江的民航業(yè)不怎么發(fā)達�！比彰篮娇找晃桓�隨龐漢章十幾年的李姓經(jīng)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包機是特別歷史時期的產物。中國民航大學航空運輸經(jīng)濟研究所所長李曉津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當時國有航空公司自身的市場銷售力量非常薄弱，加之成本較高，當有人向航空公司提出以一個合理價格包機時，航空公司都會欣然答應。日美航空不是最大的包機公司，最大的包機公司現(xiàn)在都做成航空公司了，像吉祥(航空)、春秋(航空)。”

　　據(jù)李姓經(jīng)理介紹，以北京飛三亞為例，日美航空與航空公司簽署包機合作協(xié)議，雙方以72%的客座率作為保底，機票價格由這家航空公司確定，日美航空必須確保賣掉72%客座率的機票，如果超過72%，多賺的錢雙方三七開；如果客座率不滿72%，少于72%的部分由日美航空補足。“幾乎所有開通過湛江航線的航空公司，都與日美航空合作過包機，甚至湛江機場的擴建都與龐漢章有很大的關系�！边@位李姓經(jīng)理說。

　　但是，當年的龐漢章也很受制于南航。“南航給日美航空的很多航線都是不賺錢的，有的航線你做好了，它又會收回去�！崩罱�(jīng)理舉例說，湛江到廣州、到長沙的線路一直是不賺錢的，湛江飛香港等國際航線都是虧損的�！鞍鼨C的精神壓力很大，有的航空公司說收回飛機就收回飛機，還有要交定金，如果沒有客人還是要飛�！�

　　日美航空的員工亦告訴記者，龐漢章很早就懂得航線就是生命線。“湛江的很多航線都是龐漢章以包機的名義打開的，他在民航內的人脈非常廣�！�

　　也正是在經(jīng)常和航空公司合作包機的過程中，龐漢章認識了曾任南航某二級部門主管的黃登科。“兩人都很講義氣，關系很好�！鄙鲜隼钚战�(jīng)理說。自此，二人的密切關系一直延續(xù)了二十年。

　　黃登科，山東人，出身空軍，在廣州生活工作了20多年。上世紀90年代末，黃登科從南航調任民航中南地區(qū)管理局空管局任職，2000年調任民航華北局副局長，三年后任民航華北局局長。

　　隨“官”北上

　　2000年，隨著黃登科赴京就職，龐漢章的業(yè)務中心也轉至北京市場。日美航空逐漸將業(yè)務轉移到北京，并陸續(xù)在北京、廣州、長沙成立了辦事處。

　　日美航空的北京辦事處設在毗鄰首都機場的天衢航空商務酒店(以下稱天衢酒店)。天衢酒店是民航華北局的固定資產，天衢酒店B座在民航華北局正對面，是一座有些陳舊的五層白色小樓，一樓是天衢酒店餐廳，龐漢章承包了這家酒店和餐廳。

　　天衢酒店之后增蓋了一個A座，一座七層高的灰色建筑，緊鄰民航華北局。兩座建筑后面的籃球場上，有一條小路把天衢酒店A座和民航華北局連在一起。天衢酒店一位經(jīng)理陳達(化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天衢酒店A座是龐漢章幾年前承包建設，并一直經(jīng)營的。”

　　天衢酒店A座一到四層租給各種與航空有關的公司，六到七層是酒店�！昂芏嗄虾郊胺止�司的人來北京，都住在這里�！标愡_說。

　　天衢酒店員工的工資在首都機場周圍的企業(yè)中是最高的，“月薪一兩萬的很常見�！标愡_說，龐漢章愿意用高薪雇傭他的員工，所以，龐漢章出事半年多以后，日美航空員工仍沒有散，公司仍然沒有垮。

　　龐漢章住在天衢酒店B座，他的白色保時捷跑車則停在A座的地下一層車庫里，蓋著厚厚的帆布，很久沒有動過。“酒店的生意自從龐漢章出事以后一落千丈，現(xiàn)在已經(jīng)交回給民航華北局了�！�

　　據(jù)陳達介紹，日美航空剛來北京之時，一個重要事務就是鉆研制定合適的機票價格。“操縱機票上下漲跌百分之十，一趟航班即可獲得上萬的回扣�！饼嫕h章曾經(jīng)試圖制定一些機票運轉的程序框架，希望用這些固定下來的規(guī)律將機票以最大的回報價格賣出去�！罢f起來整個操作程序有點像炒股，龐總說公司就像個票價研究所�！标愡_說。

　　但是，龐漢章雖然極為精明，卻“是一個沒有多少現(xiàn)代企業(yè)知識的人”。陳達說。承包酒店與賣機票、包機并沒有讓龐漢章賺到太多的錢。

　　此時的黃登科，任職民航華北局副局長，分管空管和老干部等工作。到2003年，黃登科升任局長，開始掌控事關航空公司生死，包括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內蒙古在內的多個機場及區(qū)內的航線和航班時刻的審批權。2003年10月，龐漢章成立北京瀚翔航空服務有限公司，辦公地點設在天衢酒店。

　　與此同時，自2004年開始，南航開始發(fā)展“北京戰(zhàn)略”。南航進駐首都機場1號航站樓之后，投資11億元興建北京分公司。根據(jù)中國的基地航空設置，南航主要圍繞廣州基地發(fā)展，中國東方航空集團公司(以下簡稱“東航”)主要圍繞上海基地發(fā)展，中國國際航空公司(以下簡稱“國航”)主要圍繞北京基地發(fā)展�！澳虾降奖本�，肯定會遭到其他航空公司很大的抵抗。”跟隨龐漢章十幾年的李姓經(jīng)理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三大航空公司甚至寧愿不盈利，也要搶占市場份額。

　　但無論怎樣，南航獲得北京航線和時刻資源的愿望非常迫切。近期，多家媒體公開報道，南航近年來通過正規(guī)渠道獲取無望，無奈中唯有通過賄賂和黃登科關系很好的龐漢章，來爭取到相關機場的航線及航班時刻資源。

　　一個正常的行政審批過程，中間為什么多出了龐漢章？在湛江的采訪中，龐漢章的下屬及家屬均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了質疑：“一個那么大的國有企業(yè)，怎么會受制于一個龐漢章？”

　　對此，曾有人向《中國新聞周刊》爆料，龐漢章在北京有一批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貌美女子，掌握有大量黃登科的錄像證據(jù)。沒有老婆的龐漢章善打美女牌，和黃登科既是朋友也互相牽制。但是，《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后來的采訪中，從其下屬到檢察院，對此一說法均未得到肯定的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