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家樂福8名肉類采購負責人因收受供貨商黑錢被警方抓捕。

　　窩案的背后，是隱藏在賣場采購環節的商業賄賂黑洞，作為行業“潛規則”，供貨商要想進入賣場、降低扣點，需要打點課長、處長等多道關口。零售業內，處于強勢地位的零售商向上游供應商收取進場費、扣點的贏利模式被認為給員工帶來腐敗空間。

　　此類腐敗并不是家樂福的“專利”，國家有關部委明令禁止的進場費、促銷費、海報費等“亂收費”，但在扣點模式經營下的賣場依然存在。

　　被腐蝕的鏈條帶來的是商品價格的虛高和質量的難以保證，但為此埋單的最終還是消費者。

　　7月31日早上4點，老魏洗漱完畢，打上領帶，穿上工作制服，搭乘供貨商的送貨車，趕往家樂福雙井店。

　　當晚，老魏一夜未歸。

　　第二天，家樂福各門店肉課員工及其供應商陸續接到相同的通知：包括老魏在內的7名肉課課長“休年假去了”。

　　而在同一天，正在上班的老魏的妻子劉媛(化名)接到朝陽區公安分局通知，丈夫已被拘捕。

　　直到8月27日，家樂福的員工們才知道，這些課長們并非休假去了。當日，媒體曝出家樂福7家門店肉課課長和北方區區域采購中心(CCU)生鮮談判負責人一共8人被北京警方拘捕。

　　而這次家樂福爆發的窩案，來自于內部的“反腐風暴”，其自行調查了兩個月之久。而案件展現的是，家樂福扣點經營模式下的商業賄賂黑洞。

　　格子間中“一鍋端”

　　知情人介紹，收受賄賂總額超過百萬元，其中區域采購中心談判負責人劉勇涉案金額最大。

　　“拘捕令上也沒有說原因。”9月7日，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劉媛情緒激動，她說自己也是后來從報紙上知道丈夫被拘的原因：收供應商黑錢。

　　劉媛介紹，丈夫老魏在家樂福工作已有十年，從普通員工，到領班，然后干到課長助理，去年當上了雙井店肉課課長。

　　在劉媛的眼里，丈夫很能干，“為了把業績搞上來，他每天早上4點多起床，晚上9點多回家。”

　　“平時過年過節收點禮品是有的，但不過幾百塊錢。”劉媛表示，無法將這些與收受黑錢聯系起來，她說丈夫每月工資2000多元，兩人一直過著節儉的生活。

　　事實上，7月31日早上，包括老魏在內共有7家門店的肉課課長接到通知，和店長一起去三元東橋附近的北方區總部開會。

　　“這些課長都以為會議重要，全都打了領帶，打扮得整整齊齊。”了解此情況的供應商王林(化名)介紹說。

　　王是一家大型肉類企業負責人，和家樂福合作超過5年。他獲得的消息是：到了總部后，這些課長立即被分散在區域采購中心用于談判的格子間談話，之后包括家樂福北方區采購中心生鮮談判負責人劉勇在內，8人全部被拘捕。

　　一位當天接受朝陽區警方傳喚的肉類企業負責人告訴記者，負責偵查此案的朝陽分局經偵隊，動用了不少警力，當天共有包括12名供應商在內的22人被傳喚。一位接到傳喚而沒有到警局去的企業負責人當天也被上門調查。

　　9月5日，記者從朝陽警方獲悉，此案已轉至朝陽分局預審處，8名被拘家樂福經理級人員涉嫌接受供應商賄賂。

　　但警方沒有透露具體的涉案金額。而來自知情人介紹的情況是，收受賄賂總額超過百萬元，其中區域采購中心談判負責人劉勇涉案金額最大。

　　至此，在京的8家家樂福店，除當時正在籌備開業的天通苑店外，7家門店肉課課長被“一鍋端”。

　　供應商被逼急舉報

　　“為了使課長多訂自己的貨，廠家給的好處一個高過一個。”

　　家樂福8名經理級人員被拘，源自供應商的舉報。

　　一份家樂福的內部通告顯示，這是該公司反腐部門長期調查后的一次集中收網行動，調查始于今年6月25日。

　　家樂福上海總部公關經理陳波介紹，家樂福今年初成立風險事務調查組，并開通了“反腐熱線”，接受供應商投訴。這8人就是被供應商投訴到熱線后，總部展開調查，順藤摸瓜，牽出窩案。

　　9月8日，家樂福創益佳店肉課一位員工告訴記者，這次舉報來自一家豬肉供應商。這個說法得到了同是肉類供應商的王林的證實。

　　“今年豬肉價格高，貨源緊，他們是把供應商逼急了，才舉報的。”據介紹，家樂福豬肉共有三家大供應商，分別是北京資源亞太集團，順義肉聯廠和北京第五肉聯廠。

　　王林介紹，順義肉聯廠進入家樂福最早，資源亞太第二，五肉聯最后，“三家肉廠確保了貨源充足,品質也各有特色，但競爭激烈。”

　　“超市看人氣，人氣在生鮮。”一業內人士介紹，像家樂福這樣的大超市，生鮮處銷售量最大，是超市的重點部門，而隸屬生鮮處的肉課則是重中之重。

　　這樣，作為拳頭貨品的豬肉，其供貨權自然成了各供貨商必爭之地。在家樂福，課長擁有實際訂貨權，“為了使課長多訂自己的貨，廠家給的好處一個高過一個。”業內人士反映，最后演變成，課長根據好處多少來選擇訂貨廠家了。

　　一家向家樂福供應其他肉品的企業負責人說，其中一家最初在家樂福做得較差，摸準竅門后，該廠專門在銷售部指定專人公關，之后銷售到家樂福的肉量迅速上升。

　　上述的王林稱，這次就是因為有課長老訂一家貨，另一家因所給好處少而貨長期不被選中，才“忍無可忍”舉報的。

　　肉類供貨商提供的一個信息是，8人被抓前，其中一家肉場負責人曾因家樂福不訂所產肉品和區域采購中心談判劉勇發生爭吵。

　　對此，順義肉聯廠負責家樂福供貨的一趙姓經理和北京第五肉聯廠廠長吳啟成表示，知道家樂福此次課長被抓一事，但對于舉報均不置可否。

　　另一家資源亞太集團銷售負責人則稱，該公司產品被納入家樂福質量體系，每年由家樂福中國總部直接訂貨，“我們不怕北方區不訂我們的貨，因此不會給他們錢，我們不慣他們。”

　　實際上，對資源亞太集團的采購權照樣決定在各區的CCU手中。(記者 楊萬國)

　　家樂福窩案：扣點模式下的索賄黑洞

　　超市處于強勢地位，向供貨方收取多種費用及扣點，同時也給超市員工私下索賄受賄帶來空間

　　記者從家樂福了解到，去年5月，家樂福原來的“中國區總部—7個區域—門店”的三級管理架構調整為“中國區總部—4個大區—10個區域—門店”的四級管理架構。

　　按照新的管理框架，新增東區、中西區、南區和北區4個大區，80%的事情都由大區主管自行決策，這樣，此前由總部與供應商簽訂的合同，現在仍需要所在大區簽訂才能生效。

　　供貨商王林擔心，現在全北京的零售圈子都在猜測是誰舉報的，“如果一旦知道了，這家企業也許沒辦法在北京混了。”

　　他介紹的情況是，肉課“被端”后，家樂福肉貨供應恢復了均衡狀態，8家門店，被各供應商按自己勢力范圍瓜分。

　　“每個環節都可以掐死供應商”

　　“你不送錢的結果就是退出，身后還有成群結隊的同行準備擠進去。”供貨商稱，“家樂福從采購中心談判到門店課長需要層層打點”。

　　一說起老買家——家樂福，2年前退出的供應商老梁對其采購環節頗有感慨。

　　1995年，北京第一家家樂福創益佳店開張，老梁進入家樂福供應商行列。“那時請課長吃個飯都不答應”。

　　此后，家樂福為了在中國擴張，大力推行“單店作戰”的分權模式，一般采購流程包括從挑選商品、挑選供應商、談判、簽訂合同、下訂單、交貨到付款，老梁說“門店擁有的權力越來越大，隨便一個環節就可以掐死你”。

　　“我代理的臘腸屬國內‘老字號’，但銷售量卻不及一些‘雜牌軍’。”老梁解釋的原因是，“自己沒有對手打點得好。”

　　老梁稱，退出前的最后兩年，他在家樂福每年都要賠上五六萬元，到了2005年，實在支撐不下去選擇退出。

　　“你不送錢的結果就是退出，身后還有成群結隊的同行準備擠進去。”王林同樣認同老梁的觀點，“家樂福從采購中心談判到門店課長需要層層打點”。

　　家樂福的門店管理分三級，分別是店長、處長和課長。王林的一個單方說法是，店長年薪高，一般不會參與腐敗；處長一般會選擇直接掌控幾個關系很鐵的大供應商，從這些供應商處索要好處，并指示課長給予方便，還有一些處長則由下面的課長直接“進貢”，他們則負責給課長提供保護。

　　“在整個鏈條中，課長直接和供應商接觸，因此最危險。”王林說，這次被拘的7人全部是課長，而沒有一個處長出事。他認為，這是因為難以抓到處長們收取好處的直接證據。

　　業內人士甚至認為，一些處長“有本事的一年至少能搞到百萬”。而在老魏的妻子劉媛看來，丈夫只是在過年過節時收了點供貨商的小禮品，“后面還有真正的大頭?”

　　對此，記者未能向家樂福求證到。

　　扣點是漁利關鍵

　　供貨商稱，如果結算扣點不積極，訂單馬上就會減少，“或者根本不訂你的貨”。

　　CCU談判和課長掌握供貨商命脈的是準入證和商品扣點。

　　據介紹，供應商拿到合同，相當于取得家樂福的準入證，而換取準入證的關鍵是扣點。

　　扣點就是按銷售額給賣場的返利，1個點即為1%。業內人士透露，家樂福中的扣點分為店方扣點和私人扣點，前者屬于門店利潤，后者便以黑錢的方式進入相關負責人腰包。

　　進入家樂福，第一步要與區域采購簽訂合同，而合同的簽訂有很大的學問。

　　王林介紹，按照家樂福的規則，供應商的合同每年都要續簽。供應商每周一下午要到區域采購那里敲定一周的促銷計劃。另外增加單品、價格變動都要找區域采購。所以區域采購談判負責人是供應商打點的大頭，并且打點絕不是“一勞永逸”。

　　如果家樂福總部規定某個單品最低要收10個扣點，相關談判人員會向廠商要12、3個點，同時會暗示這可以商量。熟悉“規則”的供應商就會給談判負責人奉上幾萬元錢財，這樣就可以將扣點定在最低點———10個扣點上。

　　“今年一家豬肉供應商一次就給區域采購談判負責人8萬元。”王林說。對此，記者未能向家樂福和警方那里得到證實。

　　另外，具體負責銷售的課長們，有權決定訂誰家的貨，訂多少。因此供應商仍需打點課長。

　　王林就曾在請家樂福肉課幾位課長吃飯的酒桌上直接遭遇索要扣點。他介紹，這些課長的胃口都很大，“以前逢年過節送些禮品，外加幾百塊錢就可以了，現在他們根本不放在眼里。”

　　業內的標準是，一般按進貨額給課長1-2個扣點，一般不超過3個扣點。“肉課銷售量很大，1個點數目就很驚人。”王林舉例，家樂福雙井店肉課每天平均銷售額150萬元，一個扣點就是1.5萬元。

　　他介紹，這些扣點按月結算。每天下午4點左右，課長會把次日的訂貨傳真發到供應商處。供應商按照傳真次日送貨上門。

　　如果供應商結算扣點不積極，那么隨后收到的訂單馬上就會減少，“或者根本不訂你的貨”。這樣，就連一些大品牌供應商也不敢怠慢。

　　課長雖然不敢不訂區域采購談判敲定的供應商貨品，但是他可以每天只下一點點訂單，讓供應商送個不停，運輸成本立即上升。“投訴也沒用，得到的答復是這為賣場降低庫存指標。”

　　另外，收貨部門也需要打點，否則收貨經理會以商品質量不好、標簽不齊等理由退貨，或稱水分太大克扣斤兩。

　　對于收貨區的基層員工，日常幾條煙的打點在王林看來很正常。

　　“否則會讓你的貨等上一天也進不去。”王林介紹，雖然今年家樂福對于肉類和蔬菜不再要求供應商扣點，但是供應商仍然被索要私人扣點。

　　“小口袋”與“大口袋”

　　國家五部委規定，零售商不得收取進場費、條碼費、裝修費、節慶費、開業費等費用。但多有賣場違規收費。

　　與賣場這些課長、處長們的“小口袋”相比，零售商變著花樣向供貨商收費的“大口袋”要大得多。

　　“無非一個大口袋，一個小口袋，都是向供應商收費，有什么區別？”在北京市肉類食品協會秘書長劉金英看來，腐敗鏈條的根源是超市自身向供應商亂收費，從而擴展了上述人員的腐敗空間。

　　“每次開會，他們都向我抱怨零售商收費成了無底洞，要我幫他們呼吁”，劉金英說。北京市肉類食品協會共擁有近百家肉食企業會員，他們向包括家樂福在內的各大超市送貨。

　　根據協會會員反映，該協會向北京市商務局提交的一份文件顯示，包括家樂福在內的北京多家賣場的收費項目近20項。

　　其中包括每年2000-20000元的合同續簽費、進店費、店面改造費、驗秤費、秤紙費等等。

　　“這些都是屬于亂收費”。劉金英介紹，超市業內主要有“沃爾瑪”和“家樂福”兩種贏利模式，前者通過降低物流成本，賺取批零差價；后者則主要通過向上游供應商收取進場費，扣點等賺錢。

　　“在相關法制很健全的國家，‘家樂福模式’根本行不通，所以家樂福先后從韓國，瑞士撤退。”劉金英說。

　　為規范北京零售企業惡性收費，早在2005年2月1日，北京市商務局就出臺《北京市商業零售企業進貨交易行為規范(試行)》正式施行，叫停了商場超市的“進場費”。

　　“當時供應商以為救星來了。”劉金英說，文件出臺后，零售商的亂收費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愈演愈烈，“文件成了一紙空文！”

　　按照北京市商務局流通處負責人今年9月7日的說法，文件成了“一紙空文”的原因在于它只是部門規范性文件，并不具有處罰效力，因此實際效果不大。

　　但實際上，在去年的11月15日，國家商務部、發改委、公安部、稅務總局、工商總局等五部委聯合發布的《零售商供應商公平交易管理辦法》規定，零售商不得收取簽訂或續簽合同費，以及不合規定的條碼費、裝修費、節慶費、開業費等費用。

　　違者，視情況處以違法所得三倍以下的罰款，最高不超過三萬元。

　　對此，北京市商務局流通處負責人稱，五部委出臺的《辦法》規格相對較高，有處罰權，但是推行中也遭到零售商的“規避”：一些超市對收費名目改頭換面后繼續收，有些超市干脆要求零售商每次贈送高達數萬元的商品。

　　家樂福肉課供貨商提供的消息是，從今年開始，取消了進場費、節日費等費用。“但實際上對我們的盤剝更加劇了。”供貨商王林稱，現在看起來不再收亂七八糟的費用，符合國家規定，但扣點從7%漲到了20%。

　　在供貨商們看來，他們希望沃爾瑪的批零模式，將貨直接賣給超市，由超市賺取差額。而面對家樂福的收費，王林自己也動了退出的念頭。

　　最終埋單者

　　北京肉協秘書長劉金英稱，亂收費等帶來商品價格虛高，質量難以保證，他把此情況報送給了工商局等部門。

　　“收受賄賂后，這些課長睜只眼閉只眼，以次充好的商品難免混進賣場，最終坑害消費者。”王林說。

　　劉金英與這位供貨商有同樣的看法。“零售商亂收費，肆意壓榨供貨商，損害廠家利益，帶來商品價格虛高，質量難以保證。”

　　王林介紹，收貨部門和賣場分離，原則上可以多層把關，但各層都收受賄賂，不但質量差的商品容易進入賣場，同時會帶來價格虛高。

　　供應商每年和家樂福區域采購續簽合同時，會把請客送禮、好處費等計算入成本，導致進價上漲，而最后的消費者將負擔這些成本。

　　面對強勢的零售商，劉金英只能不斷呼吁，甚至找了一位全國政協委員準備形成提案。

　　聽說家樂福設立舉報電話，劉金英希望政府主管部門也能設立投訴電話，對亂收費的超市通過新聞媒體曝光，在網上進行公示。

　　8月8日，劉金英把肉品協會整理的家樂福等超市“亂收費”情況報送給北京市商務局，同時抄報給了北京市工商局和技術監督局，目前尚未有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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