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見領袖丨秦朔
金磚的成色
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四次會晤日前舉行,并共同發布了《北京宣言》。
金磚一詞,最初是2001年由時任高盛首席經濟學家吉姆·奧尼爾在一篇論文中提出。他將巴西、俄羅斯、印度、中國的英文名稱首字母組成BRIC,剛好和Brick(磚)非常接近。
2003年奧尼爾團隊發布報告《與“金磚四國”一起夢想》,預測到2050年,金磚四國將與美國、日本一起躋身全球六大經濟體。
2006年金磚四國外長在聯合國大會期間舉行首次會晤。2009年四國領導人在俄羅斯葉卡捷琳堡舉行首次會晤。2011年南非加入,擴為金磚五國(BRICS)。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2010年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爆發,那時的金磚國家曾被視為促進全球增長的一股新力量。2009~2011年,是金磚國家的一段好時光。
2009年10月2日,時任巴西總統盧拉在里約申奧成功后感言:“今天,我比其他任何一天都更自豪我是一名巴西人。今天是擺脫過去附在我們身上最后一絲偏見的一天:巴西已經走出二流國家隊伍,步入一流國家行列。”
2011年12月16日,WTO在日內瓦召開第八次部長級會議,正式同意吸納俄羅斯入世。俄羅斯長達18年的入世“馬拉松”終于撞線。有學者預測,在世界各國疲于應對危機時,俄羅斯經濟會在亂世中加速崛起。
而中國作為最大新興經濟體,在2009年前后通過“四萬億”計劃,V型反彈,2009年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達到歷史性的50%。
不過,美好的時光往往很短暫。
2013年,“金磚之父”奧尼爾就說,“如果能修改,(金磚四國)我只會留下C(China)”。當年8月,摩根士丹利提出“脆弱五國”(Fragile Five),特指那些在經濟增長方面過度依賴外資、在應對風險方面具有脆弱性的新興市場國家。三個金磚國家印度、巴西、南非均在其中(此外還有印尼、土耳其)。摩根士丹利稱,這些國家在2008年次貸危機后吸納了大量來自發達國家的投資,擴張經濟體量,而在美歐經濟復蘇、資本回流的情況下,他們面臨著經濟增速放緩、風險敞口擴大的挑戰。
2015年彭博社在一篇分析中說,“脆弱五國”的描述是正確的,這五個國家的貨幣有四個位居這個概念在2013年誕生以來全球表現最差的八種貨幣之列。
2015年,摩根士丹利又提出“麻煩十體”(Troubled Ten),對十個新興經濟體的貨幣貶值風險提出警告,南非蘭特、巴西雷亞爾、俄羅斯盧布均在其中。
2011年,金磚國家的人均GDP分別為:俄羅斯12993美元,巴西12789美元,南非8066美元,中國5414美元,印度1389美元。如按經濟總量,中國排名世界第2,巴西排第6,俄羅斯排第9,印度排第11,南非排第29。
2021年,金磚國家的人均GDP分別為:中國12359美元,俄羅斯12198美元,巴西7564美元,南非6950美元,印度2185美元。如按經濟總量,中國排名世界第2,印度排第6,俄羅斯排第11,巴西排第13,南非排第32。(以上數據均來自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匯率平價)
從2011年到2021年的十年,按人均GDP計算,俄羅斯原地踏步,巴西下降了40%,南非下降了13%,印度增長了57%,中國增長了128%。按經濟總量在世界的排位,中國保持不變,印度上升,巴西、俄羅斯、南非下降。
金磚概念問世的2001年,中國加入WTO。此后20年,中國從2001年經濟總量相當于美國的1/8左右發展到目前的3/4左右。華平投資中國區聯席總裁魏臻2002年加入華平,他最近說:“入行20年,中國整個行業的AUM(資產管理規模)大概漲了100倍,全世界所有的投資市場,只有中國有這樣大的增長機會,這也是我們所樂道的行業‘黃金20年’。”
在金磚國家中,誰是板磚,誰是金磚,每一塊磚的成色如何,一目了然。
陷阱會在何時出現?
金磚國家從2001年至今的經濟發展,2011年是一個分水嶺,之前各國普遍上升,之后各自分化——中印繼續上升,中國的升勢更穩更久,而俄羅斯、巴西和南非則陷入不同形式的停滯、動蕩和泥潭,起伏不定。
這種變化有什么規律可循嗎?
2011年全球人均GDP為1萬美元左右,當時俄羅斯、巴西、南非在這一均值的120%-70%之間。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在達到世界平均水平的前后,掉進了無法繼續提升甚至開始下降的陷阱。
這與2006年世界銀行在《東亞經濟發展報告》中首次提出的“中等收入陷阱”頗有相似之處。
當時世行的研究發現,二戰之后的50多年,全球101個中等收入經濟體中僅有13個成功發展為高收入經濟體(包括亞洲的日本、韓國、新加坡、中國臺灣、中國香港),其余的在中等收入階段都出現了停滯,無法實現高水平跨越,甚至重新跌落至低收入水平。拉美(如巴西、墨西哥、阿根廷)和東南亞(如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菲律賓、泰國)的表現尤為明顯。
世行的解讀是:這些國家既無法在人力成本方面與低收入國家競爭,又無法在尖端技術研制方面與富裕國家競爭,所以掉入了陷阱。
目前全球的人均GDP大致在1.15萬美元左右,中國高出不到10%。無論是需求收縮、供給沖擊、預期轉弱的三重壓力,還是“世界百年變局和世紀疫情相互交織,各種安全挑戰層出不窮,世界經濟復蘇步履維艱,全球發展遭遇嚴重挫折”的外部形勢,陷阱的威脅隱約可見。
如何把嚴峻的挑戰,轉化為自我超越的動力和契機,中國恰在一個關鍵時點。
陷阱在哪里?
俄羅斯、巴西、南非,十多年前已達到或接近世界中等收入水平,此后就停滯、后退,且一直難以翻身,究竟為何?
從經濟角度看,主要被鎖定在兩大陷阱里:
一是缺乏創新的陷阱,即經濟過于依賴自然資源出口,生產性創新能力不足。
以俄羅斯為例,俄羅斯工業產出中石油天然氣等資源型占比達80%以上,出口商品中油氣礦物等自然資源產品占63%,金屬占11.2%,合計接近3/4(數據來源:Trading Economics)。這樣的結構很容易受到外部需求變化、能源價格變動等影響,很不穩定。
二是缺乏包容的陷阱,即經濟增長的包容性、普惠性不夠,貧富分化嚴重。
南非和巴西長期高居基尼系數最高的國家之列。2021年南非社會發展部發布的《南非家庭白皮書》顯示,南非約20%人口無法滿足溫飽。由于基礎教育不行,有機會獲得專業技能的人不多,從事高技能工作的人占總工作人口的比例不足20%。南非計劃到2030年將基尼系數從0.69減少到0.6。
2021年巴西一家基金會的社會研究中心(FGV Social)發布報告稱,2021年一季度巴西基尼指數為0.674,為2012年后的最高值。調查顯示,一季度巴西勞動者平均收入下降了11.3%,窮人平均收入下降了20.81%。
和俄羅斯類似,巴西的出口結構也是以大宗商品為主,擁有淡水河谷這樣的鐵礦石巨頭。但大宗商品價格波動極大。資源行業產業鏈較短,無法帶來較多有價值的工作崗位。巴西今年2到4月失業率為10.5%左右,這已是2015年以來的同期最低水平。由于貧富分化,治安糟糕,民眾不滿,巴西政府一直采取高福利、高補貼政策以迎合民眾,但補貼并不能興邦,反使基礎設施投入不足,經濟發展缺乏支撐。
邁向創新高地不是夢
中國地大物“薄”,資源條件遠不如俄羅斯、巴西,但也沒有染上資源病,而走上了依靠“人力資本+市場機制”發展經濟、并逐步實現產業升級的道路。
中國創新經濟的大框架和主航道已非常明確。包括硬科技、深科技、智經濟、綠經濟、大消費等等,與此對應的創業形態也切換到科創型、智創型、綠創型、海創型、青創型、文創型等等。
雖然中國在原始創新、“卡脖子”等方面和世界一流水平還有很大差距,但中國的特征是,一旦確立追趕目標,速度會很驚人。
最近我偶然做了點測算,發現2021年華為的營收(998.87億美元)已經是IBM(573.51億美元)的1.74倍,是GE(741.74億美元)的1.35倍,聯想集團的營收(716.18億美元)也是IBM的1.25倍,達到GE的96.5%。想當年,藍色巨人IBM和世界第一CEO韋爾奇領導的GE,在無數中國企業心目中都是高不可攀的名字。
只要毫不動搖走創新經濟之路,再有十年二十年,我們一定會跨越創新陷阱,攀上創新高地。且這種高地的含義是全球性的。
其實近年中國涌現的不少創新企業,都在以世界為坐標。他們官網上的介紹,用的都是“全球市場占有率”這樣的指標,以及在全球多少個國家和地區“擁有研發、生產、銷售、運營、服務能力”這樣的說法。我一直說,華為不只是一家公司,而是一種現象,中國N多行業都有“華為”,甚至有不少比華為公司的市占率更高。“中華有為”,本質是中國企業的創新能力、全球競爭力真的起來了。
上周秦朔朋友圈采訪了締脈創始人譚凌實博士,他2016年離開工作了超過20年的輝瑞(曾是輝瑞前全球臨床運營副總裁、輝瑞中國研發中心首任總經理)在上海張江創業,做創新藥物的臨床研發服務(CRO),從概念驗證到研究的設計、執行,幫助新藥開發者加速進展,提高產品成功率。交流中我最受觸動的是,因為締脈這樣的“超越傳統的CRO公司”的出現,全球有一些做創新藥研發的中小企業有了新機會,即不是把專利一次性賣給大藥廠,而是可以在中國這樣的大市場落地,長期獲益。這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目前基本是大公司主導的格局,讓新力量能更好成長。
中國為什么必須開放,必須竭盡全力、千方百計保持同全球的充分連接?這不僅是因為中國從資源條件到消化產能都高度依賴于世界,而且是因為,中國的核心能力就是人力資本能力,而人力資本的價值只有通過服務更大的范圍才能彰顯,同時,服務的過程也是在互動中自我改進的過程,從而讓人力資本進一步提升。
依托中國的創新型人力資本和大市場優勢,一部分領先的中國企業已經有條件為全球消費者做出更大貢獻。世界級企業之路就在腳下。這里的必要前提就是開放。阻斷開放,就會阻斷中國企業走向全球的勃勃生機。
曾經有一種說法,由于創新能力不足,“金磚四國”可能變成“板磚四國”,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恰恰不是典型的“金磚國家”,因為中國已經在創新升級。事實正越來越清晰地證明這一點。
實現包容性增長才是更大挑戰
中國要拒絕陷阱,真正的挑戰不在創新,而是如何更好地推動包容性增長,實現共同富裕。
2020年中國的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基尼系數為0.468,財富基尼系數為0.704。2021年中國居民可支配收入總額占GDP之比為43.4%,遠低于60%左右的全球平均水平。這種收入分化、財富分化已經到了必須認真考慮校正的時候。
中國2035年遠景目標提出,人均國內生產總值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中等收入群體顯著擴大,基本公共服務實現均等化,城鄉區域發展差距和居民生活水平差距顯著縮小;持續提高低收入群體收入,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更加積極有為地促進共同富裕。顯然,未來在繼續注重發展的同時,要把共同富裕放在更重要的位置。
目標很清楚,關鍵是如何落實。
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過“降低間接稅,增加直接稅”的財稅改革方向。由于個人所得稅改革的大方向不是增加稅率而是降低稅率,而企業所得稅率也已不低,所以提高直接稅的主要方式必然是財產稅,即房地產稅、遺產稅、資本利得稅等。目前房地產稅只在很小范圍試點,遺產稅和資本利得稅還未破冰。
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張卓元多年來一直公開表示,征收房產稅受到很多官員的阻撓,“因為他們房子很多”。
我和很多學者做過交流,不少人表示,從發達國家看,征收房地產稅、遺產稅、資本利得稅確實是一般規律,但中國的物權保護尚不完整(如商品房產權在土地使用權到期后是否自動接續一直沒有明確說法),這種情況下大規模開征財產稅會讓很多人成為驚弓之鳥,不利于發展。當下經濟下行壓力已經很大,如果財產稅陸續出臺,對資本市場會構成不小沖擊。
我個人的看法是“兩手抓”。我們既要在依法保護產權方面下大力氣穩定預期,在財產稅方面也不能無所作為,該下決心就要下決心。否則要改變兩極分化、特別是財富意義上的兩極分化態勢是不可能的,而且越拖包袱會越重。
一個具有平衡性的選擇大致應該如此:以對人們已有財產權利和未來財產安全預期的強有力保障,“換取”先富人群對通過財產稅調節國民收入分配的支持。
此外,機會不平等的問題,也是邁向共同富裕的一大困擾。
最近一些城市出臺了極具包容性的大學生落戶政策,值得肯定,但城市里的外地打工群體特別是農民工群體,如何在城市安居樂業,也非常重要。這些群體的規模已經相當大,在城市已生活工作多年,是城市不可離開的服務組成部分。如果沒有為城市做過什么貢獻的大學畢業生可以立即落戶,那些已經為城市付出多年、不少也在城市繳納社保的服務者、勞動者,能不能為他們開辟一條綠色通道,在公共服務均等化方面有大的突破呢?
經濟學家劉世錦團隊去年提出了“中等收入群體倍增計劃”,認為中國在已有的4億中等收入群體基礎上,可以再用10到15年時間,讓中等收入群體達到8億到9億人,占總人口的60%左右。
研究顯示,到2030年有可能進入中等收入群體的3.7億人,主要對應的是2018年家庭年收入介于4~6萬元、6~8萬元和8~10萬元的低收入家庭。這個群體中城鎮居民占比為57%,鄉村居民占比為31%,外來務工人員占比為11%。其中外來務工群體,從數量和定義上,更接近進城農民工群體。
劉世錦團隊指出,廣義的“進城農民工”,是中國未來擴大中等收入群體需要著力關注的重點人群。
他們的政策建議包括:對農民工及其家屬在城市落戶實行負面清單制度;建設面向農民工為主的安居房工程;與農村人口進城落戶、提供安居房相配套,加快推進教育、醫療、社會保障等基本公共服務的均等化;提供就業基本公共服務,鼓勵吸收農民工就業;加快推進農村集體建設用地入市和宅基地流轉,增加農民工的財產性收入;促進機會公平,改變有些地方對低收入農民工的歧視性做法,在大體相當的條件下,在就業、升學、晉升等方面,給低收入階層提供更多可及機會。
我非常認同這樣的方向。我們的城市都在想方設法服務“高精尖”人才,但千萬不要忘了,不管什么人才首先都是人,而人是需要方方面面服務的,服務者也需要素質,需要技能,需要經驗。一個城市不關心那些為“高精尖”們提供服務的人,“高精尖”們的生活可能會一團糟。
城市的服務業發展事關無數人的獲得感和幸福感。但對廣大服務業者特別是其中的外來務工人員(主體是進城農民工),對他們的生涯規劃和保障,還有大量工作要做,大量功課待補。
拒絕陷阱,一個簡單的框架
像中國這樣有著超大規模人口的經濟體,從低收入狀態邁向高收入狀態,大致要經歷三個階段:有活干(創造就業)、活干好(不斷提高勞動生產率)、干好活(邁向高附加值的創新經濟)。
中國的社會生產力,本質上是人力資本創造的價值,是勞動力數量、勞動力質量、勞動力的積極性和創造性三者之間的函數。
因此,評價中國的經濟政策與制度環境,出發點與根本點都在于,是否有利于人們有更多的活干,能把活干得更好,能干上更好的活。
我們已經做了很多,否則不可能成為金磚國家中最大的一塊,成色最足的一塊。
但進一步優化營商環境、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消除資源配置扭曲、穩定最廣大勞動者創造者的預期,空間依然是巨大的。
我采訪過很多內外資企業,發現規模越大的企業對稅收優惠一類政策越不在乎,而對法治、競爭中性、規則透明可靠等制度安排和制度穩定性越在乎。
我們降低交易成本的空間還很大。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管學院陸銘教授團隊最近一項研究顯示,從全國平均來看,如果兩個城市相距200公里,但又不處于同一省,這兩者之間的貨車車流相當于同一個省內部相距302公里的城市間的車流。
“這種效應,除了天然的地理、文化阻隔外,還與跨省的交通連接不夠暢通、生產要素一體化程度不夠高有關。”
也就是說,隔一個省界,要素的自由流通水平就會下降一定的幅度。當然,比起上世紀80年代很多省界都用行政手段強迫某種商品不得外流,已有很大進步,但和統一大市場的要求比,還遠遠不夠。
創新的經濟,資源配置更加自由的經濟,具有包容性的人道主義市場經濟,三者并進,或是中國拒絕陷阱、超越陷阱,邁向下一個遠大前程的選項。
我很喜歡《小王子》里的一段話,“如果你想讓人們造一艘船,不要老催著人去采木,忙著發號施令和分配任務,而要激發他們對浩瀚無垠的大海的渴望”。
也許還應該加一句,如果你想讓人們遠航,不僅要告訴他們目標,還要給他們買好保險。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責任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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