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見領袖丨楊斌
教書的時候總有種感覺,二分法在思維中相當程度被濫用了,甚至演變成了一種懶惰,嵌入在不知不覺的思與行中。在討論認知組織的心智模式時,代表著戰略理性、政治人性與文化慣性的三副透鏡,幫著給動輒二分法、對立統一掛嘴邊的同學們長上了三只眼;明茨伯格教授的科學、手藝與藝術的三角模型,科學提供秩序,藝術激發創造,手藝扎根實際,又讓在備考教材中記熟了管理二性的MBA同學有豁然開朗之感。情、理、法,也不是個遞進的線性關系,兩分容易對立看問題,三分則更立體。我有時故意讓同學做些“3D練習”,跳出不假思索的二分世界。
商業案例分析也是如此,戰略與創新案例的故事常以兩家公司的競爭作為主線,此消彼長;組織管理與領導力的沖突也往往設置為兩方,團結斗爭;倫理選擇更是要祭出to be or not to be的詰問,黑白分明。這樣的局,讀來興起,引入入勝,卻太戲劇。很多時候,是溫吞混沌龐雜的,是提煉不出這種醒目場面的。以沖突解決而言,結果未必是甲勝乙敗,既有相互妥協的可能且并不少見,更期待借助創造性而通往共贏之路。
二,如今也有另外一個意思,有人說是網絡用語,也有人認為是方言演化而來,形容某種行為風格,這人有點兒二,這樣很二,等。魯莽、不成熟、不合群、不知天高地厚、不按正常規矩來。看來是個貶義。
其實倒也未必。二有二的價值。有些死水微瀾的平衡局面,處在精于算計都不出頭絕不破局的靜流博弈中,像是在比誰更耐得住,眼見著維持中走向平庸。人們心里頭是在等待著有個“二”來捅破大天,至少觸發變局,促動進程。二自身有多驚世駭俗,很多意義大都是后來渲染上去的。最本來,也許只是事兒碰事一時沒有繃住,也許只是話趕話頭腦血涌發熱,也許天生的不管不顧不吝。新的一篇,就此翻開。
很多產業演化,也是“二”之所致。耐克把生產(做鞋)的這個環節外包到亞洲,在這個稱自己為shoemaker的行業里無異于背叛;索尼的隨身聽讓來自于廣播和錄音的行當走向個人化,卻背負著人們對它的犧牲音質追求便攜性的指斥;《點球成金》的奧克蘭運動家隊,敢說道上已經有成熟規矩的“棒球界一直遵循守舊,一直問錯問題”,而在球探球迷的反對與譏笑中創造傳奇;以及奈飛的冷門碟片,無法滿足沖動地想今晚就來個電影之夜的消費需求。這些“二”的公司,不是一時興起頭腦發熱而“二”,而是跳出常規逆向思維的“二”,是大路貨看起來的二把刀,卻代表著未來趨勢的第二春,這個讓“一”看不過或看不起的“二”,就二出來個新范式、新天地。
二并不總是對的。有些“偽二”,深悉此道后以二來裝扮自己,收割人們(投資者、輿論、公眾)對于離經叛道的too good to be true的熱衷——好得難以置信,無非兩種歸因,要么范式遷移,要么就是騙局。不久前的2015年,硅谷101位CEO、投資人對“哪一家創業公司會改變世界”進行投票,血液檢測創業公司Theranos僅次于特斯拉(以及Elon Musk創辦的其他公司)而位居第二。不妨關注一下這些關鍵詞:19 歲時從斯坦福輟學的創始人,黑色高領衫,苛刻地要求公司員工注重保密,員工之間不得就公司的業務彼此交談,對“講故事”有著不知疲倦的重視——只需指尖一滴血就能完成對上百種疾病的檢測,不但能拯救千萬人的生命,而且能“改變世界”。“偽二”給了“滅二沒商量”的主流正宗更多的理由,也給了視“二”不見的行業老大更多的借口。畢竟,絕大多數的二,很難能看到曙光,在沒有迎來坐標系的變化前,暴露而引來了圍攻與剿滅,或者,被收購。這并非什么悲劇,正常不過而已,也不是什么資源浪費,學著艾森豪威爾的句型說一句:二的結果不算什么,總在二著才是關鍵(艾森豪威爾老話是:Plans are worthless, but planning is everything)。
跟二相比,2.0的泛濫成災更甚。城頭變幻大王旗,如今厲害的不是標榜首創,而是說自己是2.0,鳥槍換成的炮。我靠著2.0(以及x.0,x>2)就把所有的玩家給甩原始去了,唯我最現代。其實,裝飾性、優化型的改善算不得范式升級,不如老實地說自己是1點幾更準確。
真是回事的2.0,是將近20年前的Web2.0對1.0的超越,同樣還是互聯網,從用戶只是瀏覽者、以廣播式的內容為主、單中心或少數精英熱門,變化到:用戶可讀也可寫(成為內容的提供者)、個性化服務、社會互聯、以人為本、草根多中心、長尾理論(小也有小的美好和存在)等。
假設稍微廣義地去理解2.0與1.0的差別的話,就是居高臨下、你施我受的范式被顛覆了過來,所有人都贏得了某種走向平等的參與感,并意識到(也許)由于自己的選擇,共同命運(可能)將會不同。如果說1.0有制造者導向的話,2.0則是平臺形態,個個交互人人參與顯得有些眾聲喧嘩。群體智慧得以激發和表達,算是一則以喜;某種不止步于泯然于眾人矣的反精英甚至反智,足該一則以懼。
美劇邊拍邊播邊拍,觀眾的反饋成為進一步創作的輸入,人物劇情的走向受到觀眾意愿的影響,這種模式跟一氣拍完再一股腦兒播出的方式比,就算有點2.0味了。直播,特別是實時交互的直播(而不是表演性的、抬轎子的偽直播),較之于反復求精的錄播,不在乎粗糙不顧忌意外,不太裝、少刻意,端的是2.0精神。
學生與學習者,放在是否2.0的角度,并不是同義替代任意混用的兩個詞。前者是某種特定的角色、職業、崗位,暗含著標準、正規的行為模式、邏輯。學生應在校園里、教室里,在聽講,做作業、考試,拿學分學位;學習“理應”發生在教師(教)和學生(學)之間。這么一比,學習者是個遠比學生更2.0的概念啊,誰都可以是。1.0的課堂聽“神”布道,2.0的學習社群里“人們”多向多維地學習。當然,會有人擔心起2.0的效率比不上1.0高,換個角度的問題會是,1.0的高效率犧牲掉了學習的什么?
如果要辨析一下領導力的2.0,可以意味著領導力適應這種治理顛覆,主動擁抱以平等為常態的民眾。領導力2.0理解透明的價值,對于控制信息而帶來的權力格外警惕;也令,也受命。領導力2.0歡迎對話,鼓勵合作,把人際的誠懇互信、正和共贏看做是普遍的常識;領導力2.0實踐共享,全方位學習,唯恐居高臨下,注重建設寬容共情的社群,培育恰當的粘度與濕度。我在課上打過個比方啟發思考——1.0是我和你們,2.0則是咱們。
貝索斯的2個披薩原則,是對團隊2.0的一種詮釋——團隊應夠小,小到2個披薩就能喂飽。組織應該分散、去中心化。想要創新,就要讓每個人都能參與。會議人數超過十個人,相當多的人都只是在搭便車,身在魂散。2個披薩以內的2.0團隊,會議才會有交互才能有深度,才可能人無不言,言無不盡。想想中文中的會議二字,人們在一起,可以是會,但若不鼓勵不支持參與,就別用這個“議”字。
從郵件風格也可以一窺溝通2.0的究竟。你的郵件,是否常以句號和感嘆號結尾呢?覺得自己信息全,信心足,發信時難免就都是祈使句,布置任務,安排進度;而從收信者的角度,只剩下個接招、照辦或閉嘴打住;只配作一個被動聽喝的人,何談激發主人翁感、創造力和主動積極?而如果收到問號結尾的信,有機會發表意見,給點補充,說些建議,是否更多參與感、實現感?有真互動,才叫溝通,而非通知。
理性的人們啊,不愿意被嘲自己“二”,卻很愿意夸自己2.0。其實,2.0的光環中,映著二的暈輪。2.0的開放共享,與二的無拘莽闖,共同綻放創新與進步的花兒。開放的敵人,不只是封閉;開放的頑敵——讓你恨不來也警惕不起來的——是照常經營,是舒服駕馭,是腦子里過濾掉異想的自覺,是1.0的我說你聽、我令你從。
(本文作者介紹: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領導力研究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張譯文
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文章均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新浪財經的立場和觀點。
歡迎關注官方微信“意見領袖”,閱讀更多精彩文章。點擊微信界面右上角的+號,選擇“添加朋友”,輸入意見領袖的微信號“kopleader”即可,也可以掃描下方二維碼添加關注。意見領袖將為您提供財經專業領域的專業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