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作家 王劍
一、引子
近年來,監管當局敦促銀行業要“回歸本源”。
銀行業的本源是什么?起初被簡單地理解為,是存款和貸款。于是,有些非信貸業務不被監管鼓勵,哪怕是真的服務實體企業的,而有些信貸業務則被鼓勵,哪怕不是投入實體經濟的。
穿過現象看本質太難,做表面文章簡單。
然而,有一天,一位朋友來找我。因為他那天和一個專家聊,專家說銀行業的本源是中間業務,我朋友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來找我求證。
我說,專家說得沒錯,只是這個本源太過于底層了,一般的日常工作中,把本源挖到這個深度的,真不多見。
但既然要往深了挖,那我們就挖到底,挖出歷史最深處的記憶,以此來驗證:銀行的初心應該是什么。
二、壟斷的貨幣
銀行的故事自然是要從貨幣說起。
在古代,中國和西方都經歷過由政府壟斷發行貨幣的階段,而且這一階段還非常長。尤其是我國,政治上顯得非常早熟,先秦時期的《管子》中便有了“先王制幣”的說法,并且政府還能通過調節貨幣來實施宏觀調控。那時已經是主權貨幣時代了。
中世紀的歐洲小國林立,也經歷了由國王壟斷發行貨幣的時期。
這種制度下,政府發行貨幣便能買走民間物資用于公共開支,并通過收稅、罰沒等回籠貨幣,貨幣收支之后的凈發行量用于社會流通。如果發行量過大,超過合理公共開支,那么就認為政府通過多發貨幣來征收鑄幣稅。
這種制度在正常年份問題不大,但如果遇到戰爭等政府開支飆升的時期,政府有可能超量發行貨幣,引發惡性通用脹。
于是,反抗政府超發貨幣的嘗試一直存在。比如,14世紀法國的一位學術大師便提出了在那時看起來離經叛道的觀點。
這位大師叫尼古拉·奧里斯姆(Nicolas Oresme),是巴黎最知名的學府納華爾學院(College of Navarre)的大學士,在多個學科都有建樹。在中世紀,巴黎是整個歐洲的學術中心。他在著于1360年前后的小書《論貨幣的起源、本質、法律與變革》(Tractatus de origine, natura, iure, et mutacionibus monetarum)中提出,貨幣不歸君主所有,而是歸整個使用它的團體擁有。公眾持有貨幣,因此發行貨幣要兼顧他們的利益。
然后,他又接著說,社會公眾自身要按實際需求要調整貨幣,何時調整,調整多少??蛇@樣又陷入了一個悖論:限制政府發行貨幣的簡單辦法就是設定貨幣的本位(比如黃金),可社會公眾又要能按經濟實際需要來調整貨幣,這意味著又不能有死板的本位。
于是,中世紀很多和奧里斯姆老師持有類似觀點的人,并沒有改變什么,因為當時找不到一套替代的貨幣制度。
直到一種叫銀行的東西的出現。
三、商人的反抗
13世紀之后,歐洲的國際貿易已經非常發達,商人們拿著不同的貨幣相互支付,有買有賣。很顯然,在這種錯綜復雜的交易網絡中,與其說需要貨幣,還不如說是需要一個記賬系統,把相互之間的“欠賬”記錄下來,待日后結清。這就是商業信用。
當然,中世紀的信用不是記錄在計算機系統里的,而是簽發為一張紙質的票據。上面寫著,我欠多少錢。然后,商人就拿這張票據對外支付了貨款。當然,他出售商品時,也會收到別的付來的一堆票據。一堆票據,可定期集中到一個場所清算,于是便有了票據交易所。
也就是說,商業信用也可以在一定范圍內充當支付手段,這時就不需要主權貨幣(主權信用)了,只需要用欠條完成支付和清算。當然,由于只能在非常熟識的商人之間才能這樣用商業信用支付,因此這個可以跳開主權貨幣的記賬網絡可能非常小,是個小圈子。如果突破了這個小圈子,依然需要主權貨幣。
但隨著貿易量增加,逐漸產生了信譽卓著的大商家,他的信用獲得了更大范圍的人群的信任?;蛘?,還有另外一種角色也能夠獲取各國商人的信任,就是在歐洲出現的國際性大交易所,原本是交易各國商人簽發的各種票據的。
有了這些大商家作為中介作用,一種更大的記賬網絡被開發出來,信用小圈子變成了大圈子。本地小商人,可能在當地是受人信任的,他開出的票據在當地可流通,但如果他能夠獲得更大的商人的信任,商人可以簽發出一張欠條給他,他拿著這張大商人的欠條可到圈子外去支付。
近代商業銀行就此出現了。是的,那就是那位大商人。這位大商人坐在板凳(意大利語banca)上簽發著票據,于是銀行被稱為bank。
至今保留最古老的一張票據,是1368年,由一位佛羅倫薩托爾納昆奇(Tornaquinci)家族委托卡斯特拉尼(Castellani)簽發的。
這種方法尤其適用于國際貿易(因為國內貿易的話政府可強制使用主權貨幣)。流程是:一位意大利商人想從國外進口商品,就可委托一家佛羅倫薩大商人(或大交易所)為他開立票據。可以是自己拿主權貨幣支付給大商人,大商人開出票據(上面寫著主權貨幣金額),但如果大商人信任他,就不用付,先欠著,直接開出一張。他拿著這張票據,就可去全歐洲購買商品了。
然后,他帶著這張票據去進口時,還有個貨幣兌換的問題。但是,每兩種貨幣之間直接計算匯率可能比較麻煩,為了規避這一麻煩,最后大家憑空編造出一個貨幣單位“écu de marc”,每國貨幣與它建立匯率。進口商支付本地貨幣去開票,按一定匯率開出以écu de marc為單位的票據,票據到達當地后,再兌換為當地貨幣。
一種非中心化的、非主權的結算單位就出現了。當然,近代商業銀行也出現了,它們站在民眾的一邊,反抗著政府的鑄幣權,殷勤地服務著自己的客戶,幫助客戶完成一筆筆的貿易。
奧里斯姆老師的理想也實現了:一種不由政府壟斷發行,但卻可由市場自身調節的貨幣。
所以,從起源而言,銀行的初心是支付業務。
后面的事情依然很精彩,但可能離本文主題遠些,因此簡述之。事情的梗概是,這些銀行以反抗者的姿態登上歷史舞臺,解決了民眾的核心問題之后,很快自身也出現了問題,就是沒有人能保證所有銀行的都是穩健審慎經營的,一些經營不善的銀行出現破產,那么他簽發的票據成了一堆廢紙,憤怒的客戶砸掉他的板凳,于是破產就叫bankrupt。甚至有些嚴重者,還被政府砍了腦袋。
也就是說,以反抗鑄幣權姿態登上歷史舞臺的銀行,也不能獨立承擔這一職能。后來,慢慢演進成了現在的貨幣制度,即廣義貨幣依然由銀行簽發,但受政府嚴格管控,防止它們捅簍子。
再后來,很多銀行早已不再把幫助客戶完成支付當成主業,因為放貸和交易能夠賺得盆滿缽滿。坐在交易室就能賺那么多錢,為什么還要跑到田間地頭去為民眾做那些苦活累活臟活呢?不知不覺之中,銀行業完成了一次“主營業務”的切換。
當變革者變成守舊者,就會有下一個變革者出現。
四、人民的金融
馬云可能并不是一開始就想做金融的,甚至連支付都不想做。他只想做電商,想給大家提供免費的C2C電商服務,實現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而交易肯定需要支付,他的第一想法是去找中國銀聯來提供支付服務,自己專心做電商即可。
于是2004年的一天,他走進上海浦東松林路300號拜訪了中國銀聯的高層。遺憾的是,當時剛剛成立不久的銀聯,自己忙得焦頭爛額,實在沒有人手幫他這個忙。
馬云只好自己搞了支付寶。一開始就是個支付網關(可以接入各家銀行的網上銀行,完成支付),類似的支付網關在國內并不是第一家。我在2000年第一次網上支付用的是首信支付。
但光有支付還不夠,因為淘寶是C2C,是兩個遠隔千里的陌生人之間的交易,這里就涉及到一個問題:買家先付錢還是賣家先發貨?彼此陌生,誰都不想承擔風險。
于是,支付寶為雙方想出了一個設計:擔保支付。雙方在支付寶開個戶,買方付錢,錢先在自己的戶中凍結,然后讓賣方發貨,買方收到貨后,通知支付寶解凍貨款,資金進入賣家的戶。
這是支付寶的一筆重大突破,有了第三方擔保,從此C2C在國內蓬勃發展。很多賣家收到貨款后,最早是會提現到綁定的銀行卡上,但后來是有賣家自己先和客服說的:“這錢不提現了,就在戶里放著吧,后面可買東西。”
于是資金沉淀在支付寶了。資金越深越多,監管部門覺得這事得管,于是人行2010年開始監管這客戶備付金。其中有一條,支付公司的資本金與客戶備付金之比,不得低于10%(這非常類似銀行的存款準備金或資本充足率制度)。隨著支付寶資金越來越多,公司就得不斷增加資本,這可吃不消,于是,又創新地想出來,讓客戶去買貨幣基金吧。
于是余額寶出世了。余額寶讓這些零散的資金也能獲得一定收益(此前貨幣基金有一定門檻),著實是普惠了基層民眾的。
大概在2013年,淘寶已運作了十年了,積累了很多客戶數據。此時,國內有大銀行開始嘗試利用大數據給完全沒見過面的客戶放貸,支付寶馬上跟進,取得了不錯的效果。2014年,支付寶的母公司更名為螞蟻金服。
大數據放貸的推出,幫助了很多沒有辦法從銀行獲得貸款的普羅大眾,讓他們能夠用這些資金去經營、消費。
而傳統銀行從未給這些人放貸,理由是他們沒有征信記錄。為什么他們沒有征信記錄呢?因為從來沒有銀行給他們放貸……現實就是這么魔幻。
問題出在哪?銀行原本是基于客戶支付流水來判斷貸款風險,啥時候變成了基于客戶過去的還款情況來判斷風險了?因為銀行很久不重視支付了,早就丟了這一初心了。
截止目前,螞蟻集團所做的一切都獲得了政府和民眾的高度認可,而沒有做到這一切的銀行,經常被放到對立面作為負面例子,有時甚至被輿論指著鼻子罵。馬云被塑造成了突破低效的舊金融勢力的旗手。
不知行長們是否會記得,600年前,自己的行業祖師爺們登上歷史舞臺時,也是這樣的旗手。
直到一幅廣告出現在地鐵站中,我們才知道,那只被民眾捧上神壇的螞蟻,也變了。
花唄的筆均余額是小幾千塊錢,就是這樣的小錢,解決了很多并不富裕的民眾的燃眉之急。但是,這廣告講的是,一位37歲的施工隊隊長,從花唄借錢給自己的寶貝女兒過生日??梢?,他們一家并不富裕,但很愛自己的女兒,為了她的生日,借花唄的錢。
我覺得這時愛孩子的最好方式,應該是把這個家經營得更好,為家人創造更好的生活。而借錢給孩子過生日,雖也并沒有什么過錯,但不符合當代提倡的價值觀,也不值得提倡。
這廣告反映出一個問題:螞蟻集團旗下高達2萬億元的貸款余額,可能已經存在過度借貸現象了,可能把錢借給了不該借錢的人。雖然風險仍能控制,其商業邏輯依然成立,但在商業倫理上值得商榷,也脫離了它問世時的初衷。
16年時間,可以讓一家企業為大家做出巨大貢獻,也可以讓一家企業忘記自己的初心。銀行家們用了幾百年忘記初心,互聯網金融效率高,只用了十多年。
其實,在當時那段時間,其他互聯網貸款平臺也有著類似的廣告。而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五、難守的初心
初心易得,始終難守。
我們年輕的時候,會為了一個理想,滿懷激情地出發。但我們走完一程又一程,特別是取得一定成績之后,或者在忙于日復一日的瑣事之后,總難免忘記為何出發。變革者,成功后變成守舊者,甚至變成自己曾經反抗的對象,變成自己曾經討厭的人。
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以至于忘記了為什么而出發。
經營一門生意,除了想著賺錢,更需要想著客戶的真實需要,從客戶的“痛點”出發,解決他們的問題,哪怕只是最瑣碎的支付問題。而不是用各種手段,刺激人們的多巴胺,人為創造“爽點”,創造需求。
而如果真能堅守這一初心,還怕賺不到錢?國內銀行業里面盈利能力最強的那幾家,都是“貼地飛行”的,它們的人在最基層的社區、鄉村里跑動著。
前一段時間,銀行和互聯網金融都被整治了,我們很高興地看到大家正在找回初心。這并不是一條輕松的路,又累又苦,但卻是一條正確的路,平凡而偉大的路。
金融的初心,永遠只能是實體經濟的真實需求,并且是最基礎的需求。不管是現在財大氣粗的大銀行,還是指尖上的互聯網金融業務,它們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都是從實體經濟土壤中冒出芽來的。
而金融,也永遠只能是人民的金融。
(本文作者介紹:中國人民大學金融學碩士,CFA持牌人,曾供職于浙商證券、光大證券研究所,擔任金融行業分析師,2018年加盟國信證券,任金融業首席分析師。)
責任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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