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東
都市的天空早已是飛機、空中廣告的私家陽臺。
愛默生顯然說得不對:“在任何富翁的財產記錄上,都不會有風景這一項,因為風景不可能成為私有財產。”都市天空的出現,給這個矯情的美國佬帶來了雙重耳光:一方面
,天空早就被定量分配了,航班、空中廣告就是最好的證據,它始終在以美圓或其他有效貨幣定義天空;另一記響亮的耳光是,天空也被定性分配了,有關這一點,只要想一想“領空”和“制空權”的涵義,還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市的天空至少是同時具備了經濟學和倫理學的意義。它同樣是欲望的延伸。
傳說古人是以仰視的心理姿勢觀望天空,把天空理解為圣潔靈魂和神的居所。巴比倫塔就是人類希圖與神靈平起平坐較早的一次努力。都市天空的出現,延續、強化和有限度地修改了巴比倫塔所代表的象征主義,它證明,曾經心造的天堂、神的住所原來并不存在。
是不是上帝主動撤退到更高的地方去了?可以想見,如果這位仁慈、寬容、善于忍耐的主真的存在,他最終也會無路可逃——現代物理學早已證明,他創造的宇宙是有限而無界的。這就是說,不存在一個無限高度供他逃遁。很顯然,主在創造人類和宇宙時犯了雙重錯誤,大有敲掉自己飯碗的危險。神的天空在都市天空的威逼下,就這樣真實地敗退了。和地鐵的語義學涵義一樣,這又是一個人類打敗傳說的經典案例。
地鐵和天空出現在城市的加厚辭典中,深刻地意味著,原來僅僅匍匐在地表的欲望,如今在怎樣想方設法拓展可能的疆域,在怎樣試圖把生殖器同時伸向靈魂才該去的陰間和天堂,根本不在乎靈魂的味道、相貌、體態,是否還和詞源學意義上的靈魂相吻合。
城市的詞匯打敗了天上和地下,但首先是欲望擊潰了閻王與上帝。詞總是后起的名號,不會先于事物而存在。在這個意義上,詞并沒有自我實現的能力。蘭波“話在說我”的著名斷言,歸根到底是后置性的。
愛默生的《論自然》還胡說過,當人在“讀書、寫作時,他并不是隱逸的,雖然他此時孑然一身。如果他想走向真正的獨處,那么他應該凝視群星。”我倒是想過那種叫做隱逸的生活,問題在于,還有可供“凝視”的“群星”嗎?都市的欲望不管在它自身的驅使下,創造出了多么輝煌的成就,經過它的反芻、消化,最后無一例外總是制造出垃圾。不存在只吃不拉的事物。
我們抬眼望天,看到的只是飛機、空中廣告,它阻斷了我們試圖看見群星的視線。天空就這樣成了垃圾處理場。
有一句傳誦許久的準名言是這樣的:即使我倒在骯臟的水溝里,也仍然要仰望星空。這句為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伸張正義的話, 如今聽上去非常令人生疑:即使你仍然不要命地仰望星空,星星卻理解不了你的私相傾慕。
它的隱退證明你又一次表錯了情。在欲望面前,不存在形而上學的理想主義。都市的天空深刻地意味著理想主義的墳墓,它使后者成為一具佛家的空名、一個無人居住的詞語的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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