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挺/文
2005年8月29日,“卡特里娜”颶風登陸新奧爾良,320多公里寬的颶風帶把新奧爾良以西的廣袤區域變成洪澇之地,書報攤上仍然擺著28日的報紙,城市失去熟悉的喇叭聲,停電的夜里高樓大廈就像黑色的巨大怪物,只剩下星星依然閃亮,這座城市好像突然消失在歷史塵埃中,不復溫暖。
10年前,影片《阿波羅13號》在美國上映,片中三位宇航員苦苦等待救援,但太空艙中越來越冷,洛弗爾摟住弗雷德,堅定地說:“不會太久的,再過一會兒我們就會降落在南太平洋上,打開艙門外面是溫暖的攝氏27度!
也就是在這個夏天,湯姆·克魯斯主演的《世界大戰》,這部描寫外星人為害地球的科幻片,在美國熱映之后來到中國,電影中的崩潰景象與現實的災難,幾乎接踵而至。
想像或幻覺的世界
我們生活在一個極端的年代,永無止境的平庸和不可思議的恐怖不斷威脅著我們,而大多數人是借助通俗藝術提供的幻象,才勉強得以應付,蘇珊·桑塔格1965年寫下《對災難的想像》:“因為這種幻象能夠起到的一個作用是,通過使我們遁入那些奇異、危險但最后一刻肯定會出現美滿結局的情境,來使我們從不可承受之單調乏味中擺脫出來,并轉移我們對恐懼——無論是真實的,還是預感的——的注意力!
這位20世紀美國最智慧的女人曾經把科幻電影直接等同于災難片,就是這個道理,我們在好萊塢制造的災難幻景中一次次沉溺,然后一次次撫慰自己,那些都是假的,只是一個半小時的恐懼畫面而已。
上世紀早期科幻電影的創作模式比較傳統,災難降臨美國,民眾生產自救,最終贏得勝利,多數影片依靠這種模式推動情節發展,比如《飛碟入侵地球》或者《當世界毀滅時》等等,當時科幻電影多為美國生產,全球化觀念尚未衍生,所以災難集中在這個電影國度發生。
到了五六十年代,核戰爭威脅的時代背景逐漸嵌入電影,銀幕上充斥著各種遭遇核輻射的變形昆蟲和怪物,其中最著名的當屬日本東寶映畫1954年推出的《哥斯拉:怪獸之王》,這個巨無霸怪獸在各個城市肆虐,所到之處土崩瓦解,當時日本憲法規定不能拍攝表現激烈戰爭場面的影視作品,所以想出這個打擦邊球的主意。哥斯拉橫行日本影壇50年,直到去年年底,第28號哥斯拉與宿敵打完最后戰爭,在好萊塢星光大道上留下一顆星星之后,終于悄然隱退。
七十年代是災難電影的全盛時期,尤其是前五年時間,《海神號遇難記》、《大地震》、《火燒摩天樓》和《大白鯊》幾部經典災難電影集中出現,全明星陣容,耗巨資打造視覺效果,題材囊括各種災難,使得這個類型片極大豐富。而《日本沉沒》同樣產生于這個時期,此時日本經濟突飛猛進,科幻小說家小松左京卻寫出這部憂患之作,小說改編成電影之后更加轟動,不是刻畫某個具體地區,而是把整個日本列島列入受災范圍,持續不斷的火山爆發和地震引發狂風海嘯,宛如世界末日真的來臨,盡管日本人分散到世界各國,但這種喪失家園之痛,仍然強烈地刺激著觀眾。后來,小松左京又寫出《首都消失》,東京被古怪黑幕包圍,就連電波都無法穿透。
進入九十年代中期和新世紀以后,好萊塢憑借資金和技術,一下子把其他國家的科幻電影創作甩在身后,不管從創作規模、質量還是營銷手段來衡量,好萊塢的霸主地位至今都無人能夠挑戰,而好萊塢每一次拍攝災難電影,似乎都是為了檢驗電影技術的發展水平。《龍卷風》、《地火危城》、《山崩地裂》等等許多以自然災害為主題的電影,披上了與傳統電影完全不同的絢爛外衣,畫面和音響效果越來越接近完美。制作人員不用再設計制作各種微縮模型,攝影機不必對準真實的災難現場,而是搜集各種素材交給電腦特效制作小組,電影人的靈感加上瘋狂升級的技術,一部電影出現幾百個電腦特效已經是常規水平。
但是,另一個問題接踵而至:電影片面追求技術表現,直接導致劇本創作水平直線下降,觀眾走進電影院享受視聽盛宴的同時,卻不得不承受乏味劇情的折磨,《完美風暴》、《哥斯拉》乃至最近上映的《世界大戰》,全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代表。
毀滅主題的致命吸引力
不管對哪個民族來說,電影里的毀滅,甚至滅絕的主題才是最吸引人的,尤其是觀眾比較熟悉的目標,比如各種地標建筑物遭遇攻擊化為灰燼,總能讓觀眾內心興奮,這正是災難電影創作的不二法門,也是人類憂患意識最強有力的表現方式。
《獨立日》在災難電影票房排行榜上排名第二,僅次于《泰坦尼克號》,影片上映幾個月前,電影公司就掀起瘋狂的宣傳攻勢,不管是電視廣告還是電影貼片廣告,甚至各種娛樂報刊的版面上,全都充斥著外星飛船轟掉白宮的驚人畫面,觀眾的興奮程度迅速提高,迫不及待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先進武器這般厲害。
《后天》讓地球在一天之內溫度驟降,雖然這個科學前提很難成立,但觀眾看到漫天洪水倒灌進紐約市還是陣陣尖叫,驚濤拍向自由女神像,地球又遭遇速凍,女神的火炬就像麥當勞的甜筒一樣晶瑩。接連的恐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城市,這個日常生活的場所突然化為冰涼絕地,畫面和音響的張力也在一瞬間膨脹到最高點。其實,幾年前斯皮爾伯格執導《AI人工智能》時,就已經打造過這幅荒涼景象,他設想幾百年后的紐約同樣是冰天雪地,女神的火炬早就變得灰暗。
因為天災或者人禍導致社會毀滅文明倒退,這是災難片的可能性結局之一,卻很少出現,通常的情況都是成為科幻片的背景或者組成部分!躲y翼殺手》描繪陰冷的2019年,那時的地球沒有一絲自然的氣息,在香港拍攝的場景就像工業廢墟一樣荒涼,接近腐朽的邊緣,就算開一場末日狂歡舞會,應者也將寥寥;在詹姆斯·卡梅隆執導的電視劇《黑暗天使》中,洛杉磯也是這般景象;《未來水世界》不再重復核威脅,而且走得相當堅決,整個世界變成一片汪洋,可惜很快淪為抵抗海盜保家園的三流作品;《時間機器》展現80萬年之后的地球,昔日橫跨伊斯特河的布魯克林大橋,到那時只剩下零散的石塊努力證明往日的輝煌,依稀可以看清模糊的碑文,上面寫著“物換星移,代代相傳,地球永遠存在”……
毀滅是一部史詩的終點,是另一部史詩的起點,往復無窮,化為人類或者其他物種永恒的循環。時間不停,循環不停。
票房,還是票房
好萊塢的災難電影形式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最終都是人類戰勝天災人禍,一片暖洋洋的和平景象,觀眾需要視覺刺激,也需要讓一顆懸著的心安定下來。
與人類世界緊密相關的災難電影一向是票房翹楚,比如火山噴發、地震、龍卷風或者海難等自然災害,1997年《泰坦尼克號》創造的票房紀錄至今仍無人能超越,不管是《史瑞克》還是《星球大戰》,在它面前通通折戟沉沙敗下陣來;天體威脅也是票房熱門,1994年7月的彗木相撞提供了相當豐厚的時代背景,1998年,《天地大沖撞》和《世界末日》兩部題材雷同的電影先后上映,時間相差不到兩個月,票房卻全部成功;外星人威脅更是永恒主題,早期就曾出現大量外星人駕駛飛碟進攻地球的電影,1996年的《獨立日》風光無限,影片在美國本土拿到超過3億美元的票房,海外票房超過5億美元,影評人也贊不絕口。
2005年,導演斯皮爾伯格推出的《世界大戰》仍然是表現外星人威脅的災難電影,之前他對外星人態度一向非常友好,這次突然發生巨大轉折,據說是想嘗試新鮮的創作,并且表達自己對這個“缺乏安全感的時代”的觀感。他不再摧毀標志性建筑,而是選擇一個平凡普通的小鎮,顛覆自由女神或者帝國大廈永遠是電影幻夢,而普通家園遭遇毀滅,具象的生活被摧毀,堆砌的恐懼感更加真實,深諳觀眾心理的斯皮爾伯格早就把觀眾摸透了。就在“9·11”事件四周年前后,影片美國票房超過2.3億美元,海外票房超過3.5億美元。
從1979年的《航空港》到今年的《世界大戰》,排名前26名的災難電影為好萊塢撈回接近28億美元的總票房,海外票房和周邊產品開發帶來的利潤更是天文數字,這也是為什么電影公司明知災難題材新意欠奉,卻又趨之若鶩的根本原因。
東方與西方,深淵或者彼岸
“敘述一群人如何同心協力,逃避一場人為或者自然災害的電影”,這是災難片的名詞解釋,所以,僅僅表現災難本身還不足以構成完整的災難片,更重要的是人類如何超越災難,戰勝災難。
拍災難電影與經濟發展水平和文化背景密切相關,電影發展到今天,想要用影像表現各種災難,首先必須有豐厚的資金支持才有可能完成,好萊塢總是埋頭制造各種災難場景,利用無比真實的視聽效果,逼迫觀眾身臨其境感同身受。但它的心態又是相對輕松的,不管是自由女神還是白宮,觀眾喜歡看到哪個被炸就炸哪個,畢竟只是一場喧囂的視覺游戲,不必背負太多的文化意義。而不管是《龍卷風》還是《世界大戰》,好萊塢永遠不忘制造英雄,個人英雄或者國家英雄,災難只是背景,重點則是表現人在困境中如何戰勝自我的壯歌,因為西方文化始終貫穿著宗教的救贖,即使缺點無數的個體,也有可能透過災難激發出拯救的情懷,在雄渾昂揚的電影配樂中,慷慨出征。
《世界末日》布魯斯·威利斯帶著一群粗壯勞力救地球,如果不是時間緊迫,真難相信世界會把自己的命運交給這群莽夫;到了《世界大戰》,湯姆·克魯斯終于不必承擔拯救地球的責任,只要保護好兒女,作為父親的他就是成功的,斯皮爾伯格終于跳出災難片的俗套,拍了一部平民化的科幻電影。
在好萊塢災難片中,面對洪水猛獸的人類非常無助,但只要勇氣被激發,他們就會選擇超越自我,挑戰自然,在這方面,東方和西方的處理方法截然不同。
蔡明亮借用世紀末的頹敗情緒拍出《洞》和《河流》,片中疫病流行,城市和人都顯得殘破不堪,在徐克編劇監制的《妖獸都市》中,香港淪為惡夢之城,人類只是城市的寄生蟲而已,但這些電影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災難片。內地導演張建亞執導的《緊急迫降》和《極地營救》,開始探索適合中國模式的災難片,但由于缺乏傳統熏陶、創作理念落伍以及電腦制作水平的限制,中國的災難片創作一直處于低潮階段。
韓國電影拷貝好萊塢的探索獲得巨大成功,卻選擇放棄災難電影這個片種,所以,東方世界的災難電影只剩下日本一枝獨秀。與西方相比,日本災難電影顯得沉重許多。
日本災難片動輒城市崩塌國家毀滅,這個天災頻繁的島國只能無條件接受自然界的各種考驗,而自然界仿佛就是權力的化身,人們只能拜倒在它的權威之下,根本不可能戰勝它。所以,日本災難片更主要描繪灰暗的民族寓言,用各種細節表現個體內心遭受的恐懼折磨,并借此強調憂患生存。憂患意識是日本文化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特別是兩顆原子彈的慘痛經歷,已經成為大和民族無法回避的群體經驗,他們習慣用一種絕決的姿態,真實地表現渺小、無助,甚至無法回避的毀滅命運。
1990年,80歲高齡的電影大師黑澤明拍出《夢》,八個夢,每個十五分鐘,全都在闡釋人類的迷茫,他的迷茫。第六個夢“紅色富士山”幾乎等同于《日本沉沒》,魔幻的火紅色籠罩著末日,世界被改造得越多,對人類的報復就越多,直到有一天無可挽回。緊接著第七個夢“鬼哭”,就連地獄里的鬼都在控訴人類犯下的罪,第八個夢“水車村”是一次冷靜的反思,它和桃花源一樣寧靜,百歲老人說,人類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自然消失了,人類也就活不下去了。
日本文化是佛教文化的典型,一切皆苦,苦難是世間惟一真相,無從救贖,只能寄希望于來世,或者光明燦爛的彼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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