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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塵(成都)
謝韓東寄贈他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我和你》。其實，收到書的同時，我也買到了。我在48小時內看完，掩卷時的慨然長嘆跟閱讀時的凄惶無措疊加在一起。這多出來的一本，我準備送給其他的朋友，送的時候，我會這樣說：這本小說，你會覺得很過癮的，因為你會被它傷害的。
傷害——受虐——癡迷——痛苦——糾纏——更深的傷害——更深的痛苦，這構成情感關系中最強烈的一個環節，也是最有效果的一個環節。人們對愛情上癮，很大程度就是愛情具有這種讓人癲狂的作用，這是一種高峰體驗。接近20萬字的《我和你》，講述“老男人”徐晨和女孩苗苗之間五個月的戀愛經過以及“后遺癥”，用細描的手法，將上述那個愛情高峰體驗一一道來。這是一種徹底的集中的敘述，其視角始終貫穿在這一男一女之間，其他所有的人物，都是陪襯。這很符合熱戀男女的情況——全世界，除了面前這個人，其他的都不存在了。這樣高度濃縮刻意狹窄的格局，會給讀者帶來一種什么樣的閱讀效果？在一般作家的處理中，它會是濃烈的、病態的、主觀的、抒情的。韓東是怎么處理的呢？他的這個文本的確是濃烈的、病態的，但令人吃驚的是，它是非常客觀的，同時有對抒情意圖的完全的背離。這中間，是巨大的敘述耐心，是作家本人的誠實和勇氣。后者，尤為罕見。讀者可以在這場作家剖析內心纖維的手術中，看到血淋淋的東西，那種東西其實每個經歷過情感危難的人都曾經體會過，但我們可能更多是隱隱嗅到那股血腥氣，但沒有敢去面對過。我之所以說，我們會被《我和你》傷害，就在于這堆血腥的所謂“愛情”的切片，現在放到了我們的面前，我們看到了。
本來是一本典型的愛情題材的小說，但《我和你》這個文本，呈現出強烈的反愛情特點，有評論說，它戳穿了愛情這個神話。我很贊同。在韓東綿密的近乎于繡花般的敘述中，這個日常的愛情故事，一方面具有讓人坐立不安的認同效果，那些戀愛中所有的過敏的、可笑的、一驚一乍的舉止行為，太有貼近性了；而那些情感敗壞時的只有戀人才具有的殘忍、狠毒、匪夷所思的心態和語言，則有一種荒誕效果，令人錯愕。從這個角度講，這是一部有著暴力效果的小說，它的真切，它的病態，它的細致入微，都能讓讀者不寒而栗。
在小說213頁，有這樣的一段： “和苗苗分手四五個月的時候是最難熬的，我覺得每時每刻都備受煎熬，覺得過不下去了。而一天當中，晚飯前后是最絕望的。吃完晚飯，我無法在家里再待下去，必須出門。我也知道不能再找朋友們聊苗苗了，他們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知道沒有人愿意見到我，但這個門我還是必須出的。往往是我來到了外面的街上，一面走一面盤算，誰那里我剛剛去過，誰已經有兩天沒見了，誰的耐心比較好，誰已經快挺不住了，我的心里有一本賬。就這樣，我把所有可能說上話的朋友都想了一遍。突然有一天，我發現再也沒有地方可去了，沒有人可以找了，我不免惶恐起來，腳步也隨著慢了下來。”
這是我認為的整部小說的代表性段落之一，是我看這本書的過程中停頓下來長嘆一口氣的很多個細節中之一個。它的外觀是傷痛的、瑣碎的、卑怯的，它的內里是滑稽的、荒謬的、絕望的，再往里面走，隱在最后面的是作家的悲憫心。整部小說，這三個層次貫穿始終，映照著我們大家卑微而掙扎的情感和人生，同時也成就了韓東作為當代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那厚重深邃的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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