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吳蔚詩 發自香港、廣州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心即是江湖。在電影《笑傲江湖》中，導演徐克借任我行之口，說出了他心中的江湖。

　　4年前，國美收購永樂，作為永樂的創立者，陳曉入駐國美成了職業經理人；而4年后，陳曉領銜的國美與黃光裕上演國美電器（HK.0493）爭奪戰。

　　曾促成中國家電連鎖行業最大并購案的黃光裕與陳曉，在過去的半個多月，這對在彼此刀光劍影中穿行的冤家，恩怨情仇再度糾結，并將整個國美高管層的喜怒哀樂、情義掙扎和盤托出，續寫了一出現實版的江湖故事。

　　當精明的陳曉遇到悍勇的黃光裕，當“狐貍”遇到“狼”，他們之間的故事在開始的時候，劇情就已經寫好。

　　分化與結盟

　　2006年春，對于蘇寧張近東、永樂陳曉和大中電器張大中幾大巨頭來說頗具戲劇性，他們同時收到了來自競爭對手黃光裕的聚會邀請。

　　由于零售商和制造商關系緊張，那是一次家電連鎖的同行們少有的高級別聚會，永樂和大中還都沒有被黃光裕收至麾下，還是群雄征戰的年月。

　　其時，伴隨著各種促銷狂潮涌入門店的人群并未能拯救整個家電零售業，在表面的繁華背后是整個行業的慘淡經營。巨頭們心下或許都認為“是時候該聊一聊了”。

　　聚會的主題始終圍繞怎樣放棄2005年的“瘋狂打殺”，回歸理性競爭，以使各自利益最大化。陳曉提出了一個“四大電器連鎖商業交叉換股甚至合并”的提案，其時的永樂電器在與大摩等機構投資者簽署的上市對賭協議中的威脅中，已經陷入了全國性擴張導致利潤下降的死胡同。

　　那時的張大中，由于上市沒有成功而且兒子無意接班，早已萌生退意。而當時已占據行業前二的家電連鎖的掌門人黃光裕和張近東則莫衷一是。

　　對于家電連鎖四巨頭中最后進來的陳曉而言，可以說起身于微末。他借助上海周浦郊區一家國有交電企業改制的機會，帶領50名員工組建了永樂，雖然后來成為中國家電連鎖業的“老三”，但是他在江湖的風頭遠不如更年輕的黃光裕和張近東，甚至可以用低調來形容。

　　“永樂的危機雖不嚴重，但是面對國內家電業的惡性競爭，盡管曾組織中永通泰聯盟來對抗國美、蘇寧，陳曉也覺得根本就看不到盡頭。既然如此，那跟國美聯手何嘗不是一種出路呢？”一名永樂前中層員工向時代周報記者表示，而且，永樂同樣存在家族企業的一些痼疾，在上海的南匯店、周浦店、上南店、東方店、浦東店，多數是陳曉的老鄉，外人很難進來。

　　于是，張大中與陳曉率先走到了一起。2006年4月雙方達成了戰略合作協議，并對外宣稱不排除一年后合并的可能性。

　　陳曉與張大中對外聲稱的“挑戰國美”宣言刺激了黃光裕的神經，他用實際行動上演了一幕家電連鎖零售企業的橫刀奪愛：2006年11月1日，國美電器宣布以52.68億港元“股票+現金”的方式并購永樂。目前看來，這也是家電史上最大的一宗連鎖企業并購案。永樂電器的董事長陳曉干脆就成為他的前對手的CEO。

　　之前，國美和永樂在上海、廣州等地都曾經展開極其激烈的競爭，黃光裕也一直認為陳曉是一個很可怕的對手：“我認為陳曉是一個出色的實戰者，也非常熟悉家電零售市場，在上海做得非常好。談判過程中，陳曉比之前更加可怕。”

　　“為了在這些核心對價問題上達成一致，我傷透了腦筋，也作出了相當大的讓步。我真是沒想到，明明是陳曉主動先開口提出合并的，但在談判中陳曉總是寸步不讓。”黃光裕笑說，“不是我無能，是陳曉太狡猾。這次并購談判，是我做生意以來最艱苦的一場談判。如果不是志同道合和惺惺相惜，根本不可能談成功。”

　　確實，曾患小兒麻痹癥的陳曉出身寒苦，不僅性格堅韌，對管理細節的掌控也非常人可比，永樂一前手機銷售部門員工透露，每天下班前須將當天的手機銷售狀況短信匯報給陳曉。

　　數十天的談判過程，黃光裕和陳曉兩個人之間，也曾經出現過數次很大的僵局。有一次，黃光裕甚至突然起身拂袖而去。“我當時差點兒就想放棄算啦。”黃光裕說，“不過，冷靜下來，也理解陳曉想最大限度地為永樂股東們爭取利益的苦心。18個小時后，我給陳曉發了一封電子郵件，每一個字我都煞費苦心，把我的立場理由充分地體現出來，當然，字里行間還不時地用‘以行業發展大局為重’來打動陳曉。”

　　陳曉收到電子郵件后，居然用手機回了一條短信：“還要接著談。”

　　上海人陳曉的精明和潮汕人黃光裕的堅忍，在拉鋸式談判的過程中，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體現。

　　而此時的張大中才如夢方醒，距離他與陳曉的聯手結盟，才僅僅過了三個月。最終，忍無可忍的張大中與陳曉撕破臉，并決定沒收永樂的1.5億元定金。

　　而后，張大中做出了與陳曉同樣的選擇。經過長達9個月的秘密談判，張近東和張大中達成合并意向，只待最后簽字畫押了。但黃光裕此時發動突襲，以高出蘇寧電器20%的價格利誘張大中，這遠遠超過了張近東30億的心理底價。張大中悍然反悔，張近東功虧一簣。

　　經過短短兩三年的并購，以國美為主導的，國美、蘇寧、五星三足鼎立的行業新格局最終形成。國美成為擁有1200家門店、18%市場份額的行業大哥；而排在行業第2位的蘇寧擁有650家門店，只及國美門店數的一半，而百思買加上其并購的南京五星的門店總數則不及蘇寧的50%。

　　溫情與決裂

　　很長一段時間，“黃總”是陳曉對黃光裕的稱呼。黃光裕更是公開說，再也找不到比陳曉更合適的總裁人選。

　　圈內廣為流傳幾樁陳黃二人之間的軼事：當年黃光裕的座駕是加長奔馳600，后來在換車時黃光裕買了兩輛邁巴赫，其中一輛就給了陳曉；為了顯示對陳曉的尊重，黃光裕甚至在國美總部為陳曉安排了一間和他辦公室一模一樣的房間，在同一個樓層，同樣的大小，同樣的裝修風格；陳曉剛到國美北京總部上班，不適應北方飯菜，黃光裕的家人甚至一度每天開小灶給陳曉送飯。

　　不過，這種惺惺相惜存在一個前提：黃光裕容不得陳曉有僭越之心。有國美高管層對時代周報記者說過，“陳曉有兩大優勢，一是其謙遜的態度讓此前對他有偏見的國美電器高管逐步接受了他；二是其提出的改善與供應商關系，以及推進國美轉型的策略也深得人心，其實國美早已意識到必須要改變以往粗放的模式，說到底并購和開店是黃光裕個人套現的噱頭而已”。

　　但黃光裕顯然低估了陳曉的隱忍。2008年，一場變故徹底打破了黃光裕和陳曉之間某種心照不宣的平衡。黃光裕事發后，陳曉被委任為董事局主席，臨時主持大局，但黃光裕與陳曉之間的關系開始變得微妙。

　　引進貝恩資本等戰略投資者，無疑為陳曉此后種種決定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股權激勵被認為是陳曉徹底俘虜黃光裕舊部的一著棋。去年7月，國美宣布把現有已發行股本約3%的股權授予105名高管激勵方案，總金額近7.3億港元，為迄今中國家電業股權激勵之最。

　　永樂時代亦是管理層集體持股。“即便陳曉在永樂的股份占了大頭，但是很多高管的持股是掛在他名下的。有一個在上海永樂搞CDMA的老總擁有期權，離開永樂的時候照樣拿了1300萬。”永樂一前中層向時代周報記者回憶說，在錢這方面，陳曉不會虧待員工。

　　而此前，黃光裕寧可對高管們許以高薪，卻拒絕給他們“染指”股權的機會。“黃光裕并不是對激勵本身有意見，這也是當初黃光裕的想法，他只是對陳曉的搞法，這個過程中的方式，有意見，”黃光裕家族代表透露，這使黃光裕通體透涼，“陳曉當時的做法是，先將生米煮成熟飯，直到快形成基本事實的時候，才和黃光裕打了個招呼，意思就是說，‘我分了你一點錢給大家’；再說期權激勵一般是在公司進入了穩定期或者公司處于上升期而采取的行為，但是國美從2005年-2008年，恰恰是大幅并購、大幅波動的發展期，當時存在很多不穩定情況，實施期權激勵的時機和背景都不成熟。”

　　外界普遍認為，黃光裕是一個有著極強的控制欲望和膨脹欲望的人，他霸氣、強勢，不能容忍任何對手，信奉“有國美的地方就不能有其他家電連鎖店”。國美每在一地開業，常常是前期籌備數月之久，各種攻敵套路悉數演練一遍，或在夜間零點發動突襲開業，或直接以排山倒海的低價促銷廣告沖垮對手，慘烈血腥，不留后路。

　　在去年11月恢復與外界聯系后，黃光裕就開始獄中反擊。將國美電器以單位行賄罪拉入官司，5月年度股東大會上否決貝恩投資提交的非執行董事人選，這次又提議召開特別股東大會來罷免陳曉，黃光裕個性依然。這也是陳曉說過的“黃光裕不顧國美死活”的涵義。

　　可以看到的是，國美高管們的態度、角色隨之發生變化。王俊洲此前為副總裁，黃光裕被抓之后曾將代理簽字權交予其和另一位掌管人事的副總裁魏秋立，王、魏二人因此被視為黃氏心腹。然而自王俊洲從陳曉手中接任總裁一職后，他站到了陳曉這邊，即便是在5月份陳、黃初戰之際，王俊洲與魏秋立均投票挺陳。

　　對于黃光裕要炒掉陳曉，王俊洲認為這是一個非常令人失望的決定。在總裁職位交接之時，他給予了陳曉“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出色的有感染力的領袖人物”，是“值得信賴的同事和親密朋友”等高規格的贊許之詞。

　　值得玩味的是，2009年年初，從國美上海大區總經理離職，出任國美母公司鵬潤投資董事長的告別晚宴上，黃光裕的妹妹黃秀虹曾說：“我在國美有兩個哥哥，一個是我的二哥黃光裕，還有一個就是李俊濤。”坐在一旁的李俊濤則立即回應稱其“好妹妹”，兩人隨即擁抱。

　　這或許是黃氏家族在公開場合與國美原高管層最后一次展現如此親密態度。而現在，追隨黃光裕近20年，在國美內部以能歌善舞、才智出眾被冠以“小李飛刀”之名的李俊濤，也與陳曉站在統一戰線上—此前，李一度被視為黃光裕可能的接班人之一。

　　黃氏國美與陳氏國美

　　國美將回到黃光裕時代還是跨入陳曉時代，還關系到國美的兩條路線之爭：是走黃光裕主張的規模優先路線—首先高速擴張，在形成對競爭對手的絕對壓制力后再回頭提升效率；還是走陳曉力主的效率優先路線，著力提升現有門店盈利能力？

　　自1987年就開始與資金打交道的黃光裕，在起步階段，一直是將國美電器當做“類金融”公司來經營的。

　　國美對廠家的貨款支付方式，除現款外，一般采用賬期和承兌匯票。通常情況下，國美可以延期6個月之久支付上游供貨商貨款，這樣的拖欠行為令其賬面上長期存有大量浮存現金。“巨大的現金就在我這兒，誰也說不清它是誰的，如果不加以利用，豈不是一種機械的經商頭腦？”黃光裕曾如是描述國美的現金流：就像一家銀行，雖然每天有大量進款和出款，但總有一筆相對的、一定期限內的“沉淀”資金。

　　黃光裕將自己的老鄉李嘉誠奉為榜樣。在很多場合，他都宣稱自己是李嘉誠“商者無域”理念的信徒。盡管賣電器的利潤不高，但是巨大的“沉淀資金”幫助國美完成了迅速擴張。

　　黃光裕時代的國美，每到一個城市，都將本地家電零售市場的平均價格拉低10%-15%，這對于消費者來說，自然是難以抵擋的誘惑。國美迅速打開每一個市場，越來越強大的分銷能力，是大多數生產能力處于過剩狀態的廠商無法拒絕的。

　　如今，國美新的五年計劃提出要由賣場經營模式轉向商品經營模式；要放棄對規模的盲目追求，提高單店利潤率。“陳曉現在就是把以前在永樂的一些經營理念復制在國美身上。”永樂前中層說。

　　這對于一向視規模如國美命根的黃光裕而言肯定是不容許的。“這一年來，陳曉犧牲企業的市場占有率，以簡單地、大量地關閉平均線以下門店的方法，通過做業績來粉飾國美報表，達到在國美內部和市場上擴大個人影響的目的。蘇寧電器的規模原來只是國美電器的60%左右，現在正在全面超越，就是明證。”黃系代表指出。

　　“和黃光裕不一樣，陳曉對錢和排場都不太在意。”上述永樂前中層認為，陳曉在意的是事業上的成功。“他不是說有利潤就去做，而是更著眼于更宏觀的層面，希望成就一番事業，不會因為別人的議論而放棄，只要認定了就會堅持下去，當時他和大摩對賭也是這樣。”

　　趁著發布中報的時機，陳曉亮出了“貝恩轉股”、“業績亮麗”、“感情至深”的底牌，昭示了他與黃光裕血戰到底的決心。“退出這場紛爭，顯然是最簡單的方法，但我現在離開，就是對公司和股東利益的不負責。”面對時代周報記者的追問，陳曉作出如是回應。

　　而黃光裕家族，不僅繼續給媒體提供了很多生動的引語，而且還使隨之而來的討論延伸到了“民族品牌存亡”的大話題上。

　　無論這場“戰爭”被賦予了多少符號，都掩蓋不了事實本身：鉚上勁的雙方卻顯然不可能就此罷休，短期內這場戰役對國美本身而言將是重創，但問題的解決從長期看可能是利好。

　　成為江湖大佬的前提是，你必須還得在江湖中存在，這恐怕是陳曉和黃光裕在“9·28”決戰前最大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