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月
去年暑假,學校里最古老的教學樓被炸掉了。一所百年老校,如今沒了一點有傳統的建筑。只一個夏天,荒草長到半人多高,低洼處雨水孕出了蟾蜍,很像是《聊齋》中的場景:一聲雞啼一回頭,紅樓香閨變成荒郊野墳。
唯一欣慰的是,荒草化成滿夜螢火蟲!都t樓夢》里有一字謎,謎面為“花”,謎底為“螢”。黛玉解釋說:螢可不就是草化的嘛。事實上螢火蟲遠沒有這般詩意——它如蟬,在地下度過暗無天日的兩年,用短暫的兩周尋找愛侶,完成空中的“婚禮”。隨后,新一輪循環開始:受精的卵被產到潮濕的地下,幼蟲孵出,成為小小的獵食者。蝸牛、蚯蚓,均在它們的食譜上。
兒時在北方,竟從未見過螢火蟲。與它初次謀面時,我26歲,在北大靜園的草地上,只見到孤零零一只。想不通,它要飛多遠才能找到愛侶。只怕好容易遇到一只,卻又一個發紅光,一個發藍光,不能婚配;甚或,顏色一樣了,卻又是同性。
不明白,兒時住在父親的單位大院,有樹林,有菜地,有水渠、蝸牛和蚯蚓,怎會沒有螢火蟲。夏夜的游戲依然是捉蟲,但總是和家務勞動結合在一起。學前到小學低年級,拿了廣口瓶捉一種叫做“老巴豆”的金黃色蟲子,約有小指蓋大,第二天用來喂雞。偶爾會有一種綠豆大小的通紅或純黑的甲殼蟲落網,我們叫它們“小紅妮和小黑小兒”。長大后學《小二黑結婚》,腦子里出現的總是這對紅與黑的形象。后來伙伴懶了,謊稱雞吃了那小蟲子,生的蛋里就有蟲。我不信——那時已約略知道消化系統和生殖系統不是一碼事。
小學高年級到初中,改捉知了猴。我們足夠殘忍,但等那蟬的幼蟲結束地下近十年的苦刑,從地下爬出,尚未孵化的一刻,將其捉回家,倒入濃鹽水中殺死,腌夠了日子,油炸了下酒。黃昏時它們只是計劃著出洞,需彎了腰仔細尋找,見到小拇指端大小的洞,挖開來,知了猴就在下面。有時慌亂地縮到洞深處了,伸一根樹枝下去,居然會沿著爬上來——它不是蠢,只是急著孵化與飛翔。到了夜間,我們打著電筒在樹上找。姐姐告訴我,粗糙的樹上比光滑的好找,因它的小爪子能抓得牢。有時玩到半夜方回家,有的幼蟲已脫了一半的殼。在袋子里它是沒法完全脫殼的,沒有支撐,就翻不出尾巴尖——這種知了命大,我們不吃,放在蚊帳上。第二天早起,便看到一只通體淡綠的新蟬伏在原來的殼上。但只半天功夫,它便變成焦黑色的平淡模樣。
而今,十數年沒做過“殘忍”的事。在超市買不認識的雞下的蛋,吃未曾謀面的豬的肉。偶爾有昆蟲,不過是人工孵化的,此生目的就是造福人類的餐桌。因此,在這些個夏夜,能坐在羊蹄甲低垂的樹枝下,看螢火蟲在微風中的“婚禮”,心思澄明,竟完全被感恩充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