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國家發展觀的總問題
社會科學研究與自然科學研究的根本區別是它所面臨的研究對象的意識性特征。既然社會科學的主旨就是研究人,無論是個體的人,還是作為一般意義上的組成社會的人,抑或是組成特定國家的人,不管怎樣,他們(個體的人,組成社會的人,組成為國家的人)都構成了研究的對象。可是這些研究對象有著什么根本性的特征呢?
人的肉體生命在物理意義上的短暫決定了人必須抓住有限的時間來維持和發展自己的生存環境和生活條件,但是,人的意識性和能動改造所面臨自然環境的主動性說明,無論是人自身認識自然界的條件,還是他或他們置身于其中的自然的和社會的人文環境,都處于不間斷的歷史的變化中。這說明,在人和他所處的自然及社會環境之間存在著永恒的張力,存在著永恒的相互適應和互為條件,存在著因為發展層級和范圍的不同所導致的相互適應水平的不同。
那么,人是通過何種方式對于這種相互作用作出反應?人又是通過何種方式對于這種隨著歷史的變化而變化著的生存環境水平作出反應的呢?人是通過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對此作出反應的。人非同于動物,因為動物生存所面臨的自然環境和種系群體相對于人類而言,是極其單純和具有嚴酷限定條件的。一旦這些單純而嚴酷限定的生存條件因為自然變遷或人類活動的原因喪失了,這些動物很快就會面臨種類滅絕的危險。在這個意義上,所有動物保護組織要做的根本性的任務只有一個,那就是恢復動物生存繁衍賴以進行和維持的自然生態環境。可是人就不同了,每個人剛出世的時候,他或她所面臨的周邊環境,包括自然的、物理的環境和人文環境甚至語言環境,必定都同他或她的前輩有著很大的不同,有時甚至是巨大的不同。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同本世紀第五個年頭出生的人相比,嬰兒呱呱落地時就已經面臨著有著巨大差別的物理聲響和人文環境。這就決定了,在這兩個有著巨大差別的物理和人文環境里,嬰兒所面臨的是極其不同的感知環境和認知環境,因而面臨著不同的生存挑戰。為了應對這些不同的挑戰,嬰兒(最初是通過其父母,爾后是通過教育)必須學會適應這些不同的環境。在農耕時代,個體只要具備基本的身體素質和體力,就足以保證男男女女們的基本生存,可是在信息時代,個體為了跟上時代的步伐,不懂計算機的應用簡直就寸步難行。
以往的眾多哲學,無論是經驗主義,還是唯理主義,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在他們看來,在嬰兒有了意識之后,便同動物在根本上區分開來了。實際上,個體隨后發生的感知生活和認知生活并不足以使其馬上面對生存的挑戰。個體通過特定環境里的認知和認識活動,通過學習、受教育,形成了他或她所特有的獨特的身體的和精神的稟賦,這些綜合性素質的總匯加上對于周邊環境自覺的判斷和衡量,才使得他或她開始正式面對人生,開始嘗試獨立生活,開始擺脫對于父母的經濟依賴和精神依賴。只是從這個時候起,個體才會在他或她與特定環境之間提出問題并解決問題。首先是靠什么維持生存?他或她可以選擇當服務員,可以通過獲得獎學金繼續深造,甚至可以選擇偷盜,當然,他或她也可以選擇繼續賴在父母身邊,而這同樣需要智慧的努力,如此等等。所有這一切都取決于大量的思考,取決于提出和解決生存問題,爾后是在多種可能性之間作出最初的選擇。很顯然,由于個體能力的有限性和可供選擇機會的有限性,對于個體選擇進行預先判斷的可能性總是存在著的,而這一點,也就為科學的研究個體生長和發展提供了基本的依據和經驗事實,盡管它們與自然科學所面臨的研究環境是如此不同。
當我們將視野轉向民族國家的研究時,情況又怎樣呢?民族國家是由千千萬萬的男男女女所組成的社會共同體,由于歷史上種族繁衍、遷徙和戰爭等等原因,現今的民族國家成為各個不同民族人民的生存和居住地。除了象美利堅合眾國這樣的年輕國家由于近代工業革命和殖民地拓展的原因,成為眾多有著不同祖先和遙遠發源地的不同民族人民的共同體外,大多數具有悠久歷史的民族國家的人民,幾乎是世世代代在同一塊土地上生生不息,傳種接代。由此可見,民族國家的第一個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的地域性。民族國家的疆土屬于它的人民,是它的人民得以合法居住、居留、自由遷徙和從事社會活動,進行生產和傳播精神產品,以及培育后代的地理空間和場所。民族國家的另一個特征是它的民族特性。民族國家的人民往往有著共同的祖先,有著共同的種族生理特性,有著世代相傳的同樣的文化傳統和倫理特性,他們使用同樣的語言,形成了多少年來積淀下來的交往習慣和社會習俗等等。民族國家的第三個特征是它擁有不同于其他國家的法律和國家權力機構,這些構成了規范其居民的行為方式,以及保持和維護社會生活基本秩序,組織居民進行生產生活,調動民族國家資源以維護民族國家的統一完整和發展的強力保證。民族國家的第四個引人注目的特點是它擁有軍隊、警察等等暴力工具。在民族國家的范疇內,國家是唯一可以合法使用暴力的實體,這樣它不僅可以在它認為需要的時候動用軍隊和警察維護社會秩序和穩定,也可以在民族國家遭遇外部勢力的侵犯時進行防御和抵抗。民族國家的上述特征表明,任何具備起碼的社會認知能力的人,都可以輕易感受到民族國家的實在性和客觀性。盡管民族國家是由千千萬萬個具有不同個性特征的男男女女所組成,但它永遠不是這些男男女女的簡單相加。
我這里之所以強調民族國家的實在性和客觀性,強調它決不是組成它的所有個體的簡單相加,旨在指明哈耶克這樣的自由主義代表人物在涉及民族國家認識問題上的基本的方法論錯誤。盡管哈耶克這樣的自由主義代表人物時時處處都在談及法律、德行和稅率這樣些構成民族國家結構要素的東西,盡管他們離開了民族、國家、法律、整體這樣些概念將根本無法解釋和書寫人的故事,但是哈耶克卻始終只是承認和強調個人在方法論上的優先性。由此導致的一個邏輯上的必然,便是否認科學認識民族國家這樣的客觀實在及其發展變化的必要性與可能性。在以后的分析中,我將會向讀者表明這種偏執方法的狹隘及其在認識論上的荒謬性,并將指出這種偏執如何在根本上妨礙這派學說在許多重大問題上得出正確的結論,以及在將哈耶克學說的現代版本運用于民族國家的政治和經濟實踐時,必然導致民族國家社會結構的的解體和經濟的崩潰。
民族國家的所有這些特征告訴我們,民族國家非但是民族國家人民共同生活的保障和維系,非但是民族國家全體人民的共同利益的代表和集中體現,而且必然與單個個體的存在互為條件互為依據,正因為如此,這兩者也經常性的處于相互矛盾和相互協調中。恰恰在這種持續的矛盾和張力中,發生著本節一開始所說的人與他的周圍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的適應水平的區別和替代。
民族國家同個體生活之間的這種相互依存和互為條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類生存方式的本質。人類所具有的強大的改造自然界的能力不僅在于其能夠認識自然界的本質和規律,而且還在于其極其強大的社會組織能力,通過這種社會化了的組織,單個人的力量才有可能匯聚成為移山倒海的巨大能量。人類通過社會化的組織所形成的這種生存和發展形式同動物界某些善于群體行動的類社會行為和生存形式有著本質的不同。我們知道,在動物界里,螞蟻的分工協作所達到的精密程度,在某些方面,連人類社會最好的管理者也自愧不如。可是同狼群的生存方式類似,螞蟻的類社會行為在某種程度上總能被歸結為單個螞蟻的疊加。螞蟻總是日復一日的重復自己的生產和再生產,同別的生物種群一樣,它只能利用現成的自然條件,而不能改變這些條件。人類的社會行為則完全相反,人類總是在使自己賴以生存的自然條件發生改變,使得這些條件越來越符合人的需要,越來越符合人類審美的需要,越來越符合于人類改造自然的遠大志向。人類從遠古時代的刀耕火種到登上月球和火星探測,其作為個體的能量已經通過社會化了的組織得到了巨大的延伸和升華,其中在每一個可以作為標志的歷史階段,都通過相應階段人類再造了的技術和生產條件,調整著他們同自然界的關系性質,并且在每一個階段,都調整著不斷變化著的社會組織的新形式。就其現實性而言,人類,人的個體同自然界關系性質的調整以及同時發生的與其自身社會組織形式的調整,都是通過民族國家的具體組織形式而實現的。在技術和生產工藝日益精密化和日益復雜化的今天,沒有絲毫跡象向我們表明,個人力量與社群力量的對比和博弈在天平上正在日益滑向個人一方。恰恰相反,在可預見的未來,為了實現人類自古以來的征服自然的夢想——這一點構成了人類生存的本質,因而也是人類生活的宿命,為了適應技術手段的復雜化和巨大化,人類同時必須學會如何適應和管理同樣在日益復雜化的社會組織形式。
因此,人類自身的力量不僅存在于個體的智慧和創造力中,同時也存在于因為其特殊的社會組織性而形成的力量升華中。個體與其社會組織——我一再指出,就其現實性而言,表現為民族國家的具體組織形式——這種相互依存和保持持久張力的本質特征說明,為了真正從本質上澄清人類生存發展的基本條件,為了從本質上澄清民族國家持續發展的真諦,人們必須從人與社會,人與民族國家的相互關系的性質中去尋找答案,而不應當在個體和社會,在個人和民族國家關系問題上各持一端,在強調了個人自由權利的同時否認整體利益的正當性,如同哈耶克所作的那樣。在哲學認識已經摒棄了簡單化和片面化概念的今天,人們應當學會從全面性和均衡的歷史視野出發來認識我們的生存形式和生存環境。事實上,理論是一回事,實踐生活又是另一回事。民族國家的生存和發展依托于個人和民族國家相互關系性質的事實從來就沒有因為某些人采取偏執的個人主義方法論——無論這種偏執一詞的方法論怎樣眾口一詞,也無論其偏執的思維方式如何占據了大學和社會科學領域的統治地位,甚至于無論這種狹隘的世界觀是否獲得了意識形態的霸主地位——而發生真正意義上的改變。這一點,即便是在美利堅合眾國,也不會有任何例外。美利堅合眾國的創始人和繼任者實用主義的治國傳統一直在告訴人們,在這個似乎是世界上最最崇尚個人自由,到處推銷兜售其民主自由的制度模式,甚至于不惜通過發動戰爭來推行民主的國度內(現在的布什政府似乎希望開此先例,盡管是危險的先例),國家的力量,包括國家發動戰爭的動員能量,也是全球所有民族國家里最為強大的。實際上,偏執一詞的個人主義方法論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都必然會遭遇到無法克服的麻煩。從實踐上說,它無法解釋民族國家在現代化的歷史階段其組織形式空前復雜化的發展趨勢,這種復雜化的國家和社會組織形態甚至于比霍布斯所能設想的利維坦還有過之無不及。另一方面,從個人主義的方法論優先性出發,必然導致將單個人的抽象自由和抽象權利設定為整個理論體系的邏輯前提,而從這一前提出發,怎么也不可能合理的推出有關社會發展與個人發展的合理圖式。因此,哈耶克的自由主義理論要么為了保證自身的邏輯一律而引出荒謬結論;要么就是不得不為了照顧起碼的生活常識而犧牲其邏輯上的一貫性。任何具備一定理論綜合與分析能力的讀者都會在閱讀哈耶克著作文本的過程中發現我所指出的佯謬,這種佯謬和羞羞答答的修修補補經常的大量的散見于其論述的全過程并構成一種奇妙的拼圖。
民族國家發展存在于發生于個人同民族國家持續的緊張和張力中,民族國家的發展水平和層次從根本上來說取決于民族國家組織形式和個人生活性質的關系品質中,這是一種相互適應和相互依存的關系。從歷史上看,這種關系的品質特征決定著當下社會發展和進步的狀態,決定著當下歷史條件之下的民族國家是否具有活力和進步的趨勢。這種關系品質的決定性作用說明,民族國家的總體狀況是否顯現為具有活力和進步,完全取決于民族國家的社會組織形式和個人訴求之間是否相互適應,是否能在一定的歷史階段上達成相互間的平衡和理解,盡管這種平衡只能是暫時的,總會被整體發展和隨著整體發展而持續產生的個人生活的新的欲求所打破。從這種全面性的視野可以引出一些基本的結論,那就是在尋求民族國家新的組織形式和個人欲求之間必須不斷的保持相互之間的諒解,任何一面都不可以苛求另一面。“苛求”在這里是指無論對于整體而言還是對于個人而言的“忍受域限”,超出了這個域限就會打破二者基本的平衡,而這個平衡無論是對于民族國家的總體發展還是對于個人追求真正意義的生活,或者是對于達到整體和個人發揮創造力的最佳境界,都是基本的和必要的社會條件。從這個意義上可以斷言,任何革命都是對于平衡的打破,因此,任何革命都會帶來民族國家總體發展至少是暫時的倒退。因此,在任何歷史條件下,政治人物的最高智慧莫過于能夠在化解社會革命的同時,充分的調動和發揮了個人們在既定的歷史環境下所能達到的最大化的創造活力。
由以上論述可以合理的引出一個基本的結論,這個結論構成民族國家謀求總體發展時經常遭遇的基本任務,那就是提出民族國家此時此地的總問題并且進行戰略和策略性的安排。顯然,這個總問題必定是在謀求民族國家總體發展的前提之下,兼顧民族國家的現存社會和國家組織形式與個人訴求之間的關系品質而提出來的,因此,這個總問題的性質對于民族國家的總體發展趨勢,必定具有全局性的、決定性的和統攝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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