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年瓷都”的盛名之下,景德鎮以其“工匠四方來,器成天下走”的傳奇和千年不熄的窯火聞名世界。但是,在這千年的時空里,古老而傳奇的景德鎮似乎顯得有些孤寂而悠遠,這塊由歷代瓷工巧匠用智慧和汗水澆鑄的瓷業金招牌,如今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千年華誕,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這個陶瓷圣地重拾光榮與夢想的起點。
產業規模:作坊還是企業?
數以百計的民間陶瓷作坊和世代相傳的手工作坊絕技已經成了景德鎮近千年來一道獨特的風景。成立于1884年的孫公窯就是其中的一家。其現在的傳人孫同鑫經常聽祖輩們談起景德鎮曾經的盛況和家族作坊的盛景。由于景德鎮的陶瓷產品質量極佳,當時不僅銷往南亞,甚至遠涉重洋到達英國。一個精致的印泥瓷盒居然可以賣到80個銀元,而當時一名普通工人的月薪也不過1個銀元而已。景德鎮瓷器正在遭遇市場冰點(本報記者 劉前剛 攝)
孫同鑫告訴記者,“作坊最大的優勢是田園式的管理能給藝人們以最大的創作空間,制作出質量最佳的產品。不過,生產這樣一個售價80銀元的瓷盒至少需要半個月的時間,一個作坊一年也產不了多少只。但企業就不同了。與作坊相比,企業能夠集中生產,集中供給,能聚集景德鎮最有名望的陶瓷專家進行科研和攻關,并最大限度地發揮景德鎮的人力和技術資源優勢。”
據孫同鑫介紹,上世紀50年代的社會主義改造使得幾百家長期分而制瓷、分散經營的私人作坊幾乎一夜間“改旗易幟”。景德鎮也先后在這些小作坊的基礎上,建立了被當地人稱為“十大瓷廠”的國有或集體企業。在計劃經濟體制下,這些企業生產的數以千萬計的陶瓷產品使景德鎮的陶瓷技藝達到了的巔峰。
但是,改革開放以后,主導景德鎮陶瓷行業的國有陶瓷企業在體制、機制、冗員、債務等多重因素的困擾下積重難返、步履維艱。上世紀90年代,景德鎮的陶瓷業曾以年僅2%的速度增長,甚至出現負增長。十大瓷廠全面虧損,并相繼倒閉、破產。30萬景德鎮市區人口中有10萬多人以瓷為生,似乎一夜間他們全都陷入困境。
無奈之下,以孫公窯為代表的陶瓷作坊又開始重拾祖業,各種私人作坊、小工廠又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官方公布的數據顯示,景德鎮目前已有小型作坊2850家,平均注冊金額不到20萬元;而據當地媒體報道,現已有四五千家手工作坊散布在景德鎮的各個角落。
幾千家作坊雖然解決了當地的就業問題,但由于缺少資金、技術和設備的支持,本已走向衰敗的景德鎮瓷業,更像是一盤散沙,而藝術創作這一作坊的最大優勢也在激烈的競爭中漸行漸遠。于是,一些粗制濫造的所謂藝術陶瓷在景德鎮市場上大行其道,但價格卻一落千丈。“原來一只可賣數百元的三羊開泰瓶,現在30元都可能無人問津。”孫同鑫面對景德鎮作坊優勢的消失痛心不已。
尤其令人憂慮的是,正是由于景德鎮陶瓷業長期停留在小作坊式的生產模式上,目前全市陶瓷業年產值僅為20多億元,在市場份額較大的日用陶瓷、建筑陶瓷和利潤可觀的高技術陶瓷方面涉獵很少,已遠不及廣東佛山、潮州等地數以百億計的陶瓷業銷售額。
“陶瓷作坊有著無法取代的優勢,但企業更適應現代化生產。”孫同鑫的兒子孫立新曾自創了新釉面藝術瓷——含章瓷,他立志要把這個傳承了120年的陶瓷作坊變成一個現代化的企業。“這是產業規模發展的必然趨勢。”孫立新告訴記者。
市場觀念:缺位還是越位?
長期作為“官窯”基地,景德鎮的陶瓷行業已打上了深深的“貢品文化”烙印。景德鎮十大陶瓷廠的產品多數由政府采購,其中一部分還是國家領導人出訪的禮品,這使景德鎮國有陶瓷企業一直將主要精力集中在工藝改造上,而忽視了市場這只無形的手。 圖為專為迎接景德鎮千年華誕制作的超大型薄胎釉口大碗“荷葉斗笠碗”,該碗碗口直徑116.3厘米,高57厘米。(本報記者趙丹惠攝)
景德鎮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劉遠長認為,在漫長的官窯歷史中,景德鎮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政府統購統銷的思維定勢。靠官方訂貨生存的景德鎮瓷業在市場經濟的環境下必然要走向衰落。
據劉遠長介紹,他本人的一件藝術精品在以10萬元價格出售后,購買者很快就在香港的拍賣行以60多萬元的高價售出;陶瓷世家的第四代傳人孫立新也回憶道,“我剛賣瓷器時連價都不敢、也不會開。我原來做了一個直徑40公分的青花碗,壯著膽子賣了600元,沒想到買主轉手就賣了6000元。”
據有關專家介紹,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隨著國有陶瓷企業的衰落,景德鎮陶瓷工業基礎遭到嚴重破壞,而這又迅速殃及江西省陶瓷銷售公司和江西省陶瓷出口公司這一內一外兩大國有陶瓷銷售主渠道。外銷急劇萎縮,政府訂單又飛了,倉庫里的產品堆積如山。
在正規銷售渠道癱瘓的情況下,藝術陶瓷的巨大市場價值催生了大量的不當渠道,市場的“越位”情況又出現了,對藝術陶瓷聲譽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
近兩年,大量來自景德鎮及其周邊省市的瓷商、市民、甚至農村閑散人員,在景德鎮購進大量低質劣質藝術瓷,成批組團到歐、美、亞、澳十幾個國家進行藝術陶瓷展銷。由于人員素質參差不齊,陶瓷品質良莠不分,大量低質陶瓷被冠以高檔藝術陶瓷的稱號高價銷售。隨著展銷活動的延續和影響面擴散,景德鎮藝術陶瓷在境外的售價一路下跌。同樣一個青花藝術瓷瓶,展銷初期售價可達萬元以上,但到后來淪落到數百元也無人問津的地步。
此類非法展銷的猖獗,不僅損害了我國藝術陶瓷的國際聲譽,甚至對藝術陶瓷在國內的市場、信譽和品牌都產生了負面影響。專家認為,這恰恰是景德鎮陶瓷市場不成熟的表現。
“瓷老大”觀念帶來的保守落后也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景德鎮三次喪失產業結構調整的良機,更失去了大量的已有市場或潛在市場。在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景德鎮投資2000多萬元生產了當時在國內獨領風騷的“三角牌”建筑用瓷,但企業經營不善最終停業,將后來發展至數以百億計的建筑用瓷市場拱手讓出;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國家投入的10億元技改資金被“撒胡椒面”式地給了全市大小幾十家經營不善的企業,到1996年,全市32家國有陶瓷企業有30家停產或部分停產,累計虧損超出4億元,近3萬陶瓷工人下崗;90年代中后期進行的“國退民進”改革,雖然解決了數以萬計陶瓷工人的生計問題,但普遍分散生產和經營的現狀導致當地至今都沒有一家年產值上千萬元的民營企業。
制瓷工藝:沿襲還是創新?
景德鎮最近舉辦了首屆國際陶瓷博覽會,讓包括景德鎮陶瓷世家在內的景德鎮人大開眼屆。在博覽會的展館里,臺灣海暢公司展出的法藍瓷既有中國水墨的典雅,也可見西方水彩的夸張,油畫的表現手法將中國陶瓷工藝的品質發揮到極致;日本、英國的陶瓷釉面光澤,造型別致,讓人留戀忘返。而且這些陶瓷產商展臺設計也十分考究,臺灣、法國、韓國等地的參展商在展區專門租用玻璃柜,不同的展區擺放著不同的瓷器,闡述著不同的主題,精美的瓷器在柔和的燈光輝映下熠熠生輝。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多數景德鎮陶瓷企業仍以傳統的青花瓷器和原始的貨架陳列方式參展,各種瓷器、陶藝制品密密麻麻地擺滿了貨架,貨架下還擺放著備展的瓷器,展區顯得擁擠不堪;本是陶瓷展銷,沒想到本地的一些企業還在展廳內擺放著項鏈、珍珠等日用首飾。
擺在家門的擂臺讓景德鎮人看到了自身的不足。“國外的瓷器作品造型多變,重視包裝,而我們的瓷器多少年了,還是一幅老面孔。”孫立新、王采這些陶瓷世家的傳人都不約而同地發出感慨,“與其它地方的陶瓷產品一對比,我們的差距真是太明顯了。”
孫公窯一年新開發設計產品200多種,“這相當于我原來在國營瓷廠時期幾年的設計總量。”孫同鑫告訴記者,但即便如此,這與國內發達產瓷區都無法相比。在廣東潮州,一個廠就有2萬多個花色品種,而統計資料顯示,景德鎮一個時期全部的花色品種可能還比不上那里的一個企業。 圖為景德鎮的老藝人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制作陶瓷。(本報記者 章武 攝)
景德鎮人在自省,作坊間生產的依然是景德鎮千年來引以為豪的藝術陳設瓷,但缺乏創新。坊間的產品大多數是傳統的器型、釉色、紋飾。而學院派人士的新作品一旦曝光,立即成為競相仿制的對象。大量雷同的產品,使產品的價格到了肉搏血拼的程度。劉遠長大師曾創作過的藝術作品哈哈羅漢,竟被景德鎮當地作坊仿冒了數以十萬計,有人笑稱,“一個哈哈羅漢就能讓一大批仿制作坊樂得合不攏嘴。”
景德鎮的陶瓷世家張松茂也是陶瓷仿冒的受害者。他認為,瓷都光環下的景德鎮瓷業,因機制等方面的因素,瓷業規模不大,技術創新不足。建筑陶瓷、日用陶瓷以及工業用瓷與國內其他產瓷區相比已沒有了優勢。支撐著景德鎮瓷都地位的陳設藝術瓷,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沖擊。市場上大肆仿冒和盜用景德鎮陶瓷外觀設計、知名商標和名人名作等個案常有發生,大量仿冒、假冒景德鎮名人名作充斥著陶瓷市場,這極大地損害了景瓷在公眾中的聲譽,危及著瓷都的地位。
在這次瓷博會上,景德鎮當地一家陶瓷作坊居然將仿冒國外一家品牌的產品公開展銷,讓這家國外企業震驚的同時,也讓景德鎮本地官員尷尬不已。“創新力不足,成為景德鎮繼續發展的硬傷。”
其時,景德鎮并不缺乏創新的人才,景德鎮擁有世界上任何一個產瓷區所不具備的、完善的科研教育體系,是支持世界陶瓷產業發展的重要培訓基地。景德鎮每年要培養近萬名各種層次的陶瓷專業人才。中國唯一的綜合性陶瓷高等學府——景德鎮陶瓷學院,每年向海內外各大產瓷區輸送數以千計的陶瓷藝術和技術專業人才。
“景德鎮大量陶瓷專業人才正在外流。”王采對景德鎮的后繼人才問題表示憂慮。他告訴記者,在佛山、唐山、潮州等其他產瓷區,有著上萬名景德鎮流失出去的陶瓷專業人才,景德鎮本地的陶瓷產業似乎有逐漸淡出的趨勢。王采非常擔心地談起自己家族的瓷業人才情況,他這一代多在陶瓷領域有所建樹,但他們下一代至今還沒有哪一位對陶瓷表示出強烈的興趣。“我只能寄希望于下兩代了。”王采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瓷都風波:尷尬還是機遇?
中國歷史上有幾大產瓷區,由于戰亂頻繁相繼被毀。而景德鎮卻因獨特的地理環境,成為了一個幾乎未遭戰爭破壞而完好保留下來的瓷都。但近一年多來,除景德鎮外,民間又評出了7個“瓷都”。
雖然社會上更多地認為這是一場鬧劇,認為評都標準缺乏說服力,評選部門也沒有權威性,但接二連三的“封都”風波卻使景德鎮的尷尬難以掩飾。
有關資料顯示,被譽為景德鎮立市之本、稱都之源的全市陶瓷業,目前年產值約20多億元,僅占全市GDP的14%至16%;而近年福建德化、廣東潮州等地陶瓷業發展日新月異,2003年,擁有1萬多家陶瓷企業的潮州陶瓷業銷售額達到116.8億元。
數據還顯示,中國建筑衛生陶瓷產量自1993年起連續10年居世界第一位,建筑陶瓷的產量超過世界總產量的40%,衛生陶瓷的產量占世界總產量近30%,2003年產業產值超過1500億元,產品出口額達7.4億美元。然而這組數據里,景德鎮的貢獻是微薄的,占全國陶瓷產量1/2、全世界陶瓷產量1/4的是廣東佛山市。
盡管景德鎮的歷史是輝煌的,僅在1620年至1657年之間,景德鎮就有約300萬件瓷器運往歐洲。但如今,景德鎮陶瓷年出口額約2000多萬美元,還不如國內其它產瓷區一家大型民營企業。與另一個所謂的中國瓷都潮州相比,潮州陶瓷年產值156億元;去年的出口額是6.43億美元;潮州陶瓷業實行完全現代的管理模式,基本上沒有國營企業,同時又打破了家族制的運作模式;潮州人敢于創新,將日用陶瓷藝術化,將藝術陶瓷日用化。
“當然,任何一個產業都有興衰的時間。十幾年的落后,絕不會代表永遠的落后。”景德鎮正視到這個差距,但他們更認識到陶瓷在景德鎮流傳千年所蘊含的濃厚底蘊和優勢。為了挽救景德鎮陶瓷業的頹勢,景德鎮開始探詢按照國際、國內陶瓷市場的游戲規則組織自己的陶瓷開發、生產和銷售活動。
千年瓷都正在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涅槃”。在景德鎮置鎮千年之際,國家科技部正式批準在景德鎮建設國家日用及建筑陶瓷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在此基礎上,科技部還與江西省達成了協議,共同建首座國家陶瓷科技城,將景德鎮建設成為全國陶瓷“教育、科研、產業、流通”四大基地。江西省政府和景德鎮市政府決心抓住這次重大機遇,重組陶瓷科研、教學、產業資源,推進機制體制創新。
景德鎮還謀劃通過引進外來資本和扶持本地企業的方式保持傳統工藝陶瓷優勢,同時優化整合所有的科教資源和產業資源,強化日用陶瓷生產,并搶占高新技術陶瓷這個陶瓷行業的“制高點”,打造若干個具有競爭優勢的陶瓷企業及相關新興產業群,探索一條運用高新技術改造和提升陶瓷傳統產業的新路。目前,臺灣海暢、臺達等多家企業進入景德鎮投資辦廠。海暢實業有限公司總經理陳立恒接受采訪時表示,海暢在景德鎮投資3000萬美元興建的工廠將于明年6月投入生產。預計這個生產高新陶瓷材料和日用陶瓷的工廠每年的產值將達到6000萬美元。
在吸引外資的同時,景德鎮政府近日與國家開發銀行簽訂了針對100家中小陶瓷企業的優惠貸款項目,致力于解決長期困擾景德鎮民營陶瓷經濟發展的融資困難。
“是挑戰,更是機遇。”景德鎮一位政府官員在非正式場合向記者表示,景德鎮當前最重要的不是與別人爭“瓷都”,而是踏實地做好自己的工作,“重振瓷都雄風”。
作者:張敏 李興文
(來源:經濟參考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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