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桐:中國高校唯利是圖 不培養人才就顧賺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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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6年07月11日 13:38 南方人物周刊 | |||||||||
丘成桐:中國教育走了很多好笑的路 中國很多大的項目,表面上請了很多人來,特別是引進很多外國專家,實際上都是假的 中國很多高校唯利是圖,就是看錢,看經費,真的研究成果從來不在乎,這是高校的 本刊記者 張歡 發自武漢 “龐加萊猜想——世界七大數學難題之一,被中國人破解了!” 沒什么比這樣的消息更能激發中國人的自豪感了,尤其是在國家加大科教投入,學術腐敗卻日漸猖獗的時候,這個消息就像強心劑一樣給國人提供了科學方面的自信心。正像30年前,一個叫陳景潤的年輕數學家和他的“哥德巴赫猜想”激發了全國上下對數學、對科技的關注。 完成最終破解任務的中山大學朱熹平教授、以及旅美數學家、清華大學兼職教授曹懷東卻非常低調,他們謙遜地認為:“中國人發揮了三成作用,我們只是完成了臨門一腳。” 他們一致承認的是——國際著名數學家丘成桐先生是破解這個世紀數學難題的重要推動者。丘是曹懷東的研究生導師,也是丘動員了朱熹平加入對這個課題的研究。早在1996、1997年時,朱熹平到香港中文大學訪問,與丘成桐探討龐加萊猜想問題時,丘就鼓勵他研究下去。 “在丘先生的指導下,從2003年五六月份起,我和朱熹平開始集中來做這件事情,一起做了兩年多,直到2005年的夏天基本上完成,后面有一些小的修改。” 丘成桐這個名字再一次走入人們的視野中,就像去年因為對中國數學界和科學界的強烈抨擊那樣再次引發了人們對他的關注。在科學大師霍金來華訪問時,人們又發現了這個熟悉的身影。 丘成桐,菲爾茲獎獲得者、華人數學第一人、有著世界華人數學家領袖之稱的學術大師。 想用一天時間就了解一個人肯定是不夠的,對于像丘成桐這樣的國際知名科學家更是如此。他對貼身采訪一天的記者說:“你們媒體沒有資格來批評學者的成就,我也不在乎媒體的評論。” 即便這樣,他還是愿意花很長時間和一個外行去談些在他看來“完全是常識性的東西”,因為他覺得這樣做是有價值的。 丘成桐的經歷頗有傳奇色彩:原籍廣東,遷居香港后便遭受少年喪父的不幸。17歲入讀香港中文大學數學系,在這里因緣際會遇到了來訪的“華人數學家第一人”——陳省身先生,隨后被陳省身帶到美國加州大學柏克利分校深造。22歲即獲得博士學位,25歲成為斯坦福大學教授。27歲攻克幾何學上難題“卡拉比猜想”,并因此在1982年(33歲)獲得數學界的“諾貝爾獎”——菲爾茲獎,是迄今為止惟一獲得該獎的華人數學家。1997年獲美國科學界最高榮譽“美國國家科學獎”。2003年獲得中國政府授予的國際科技合作獎。此外他還是普林斯頓高級研究院的終身教授,現任哈佛大學數學系教授,還是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紐約科學院院士、藝術與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意大利科學院外籍院士…… 少年得志的數學天才。這是一般人眼中的丘成桐。 中國最知名的數學家,莫過于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的陳景潤,在作家徐遲的筆下,這位數學家因忘我而在大街上撞樹。在普通人看來,數學家往往是癡狂而神秘的。 現實中的丘成桐坦言自己有很多愛好:“看書看史,三教九流的東西我都看。喜歡游泳旅游。”57歲的年紀,“生活得很有樂趣。在威海開會,看見一個小房子,很喜歡,就買下來,其實也住不了幾天”。隨身行李中有通俗到有點八卦的讀物,笑稱“坐飛機瞎看看”。 作為國際知名的數學家,丘對中國古典文化有著超乎常人想象的熱愛。2005年底,他到華中科技大學訪學并做演講,題目是《數學與中國文學的比較》,演講中諸子百家、漢賦、唐詩、宋詞……頻頻出現,場下有的學生小聲嘀咕:“他到底是研究什么的?”他用粵語腔極濃的普通話總結自己的治學經驗:“三十年來我研究幾何空間上的微分方程,找尋空間的性質,究天地之所生,參萬物之行止。樂也融融,怡然自得,溯源所自,先父之教乎!” 他的父親丘鎮英先生是一位哲學教授,每年暑假父親總要求兒子背讀古文和詩詞,如果成績不理想,還會“打掌心”。2005年丘成桐專門在香港設立了“丘鎮英基金”,用來邀請國際知名的文學、史學及哲學大師訪港。 《史記》是丘成桐的最愛,最欣賞的人則是劉邦,“因為劉邦休養生息、尊重人才”。在他看來,楊振寧先生的觀點——“周易影響中國科技發展”根據不足,“中國傳統文化和自然科學之間無比和諧”,“中國人是一定可以搞好自然科學的”。 20多年來,丘一直熱心于中國數學事業的發展。在他的主持下,他先后在中國科學院、浙江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臺灣大學成立了數學研究中心,并設立了華人數學最高獎——晨興數學獎。他往來于北京、杭州、香港和美國之間,主持國際學術會議,邀請霍金等世界著名科學家來華講學。他曾說,“我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幫助中國強大起來”。 而他在中國的任職和演講卻不取分文報酬,連機票都是自掏腰包。這次在華中科技大學的演講,他同樣堅持自己出路費,而不是像他批評的那樣,“頭等艙加五星級酒店”。連華中科大的接待同學都說,“丘先生堅持出此行路費,而且指定是普通艙”。 這樣一位在公眾視野中似乎不問世事的學術大師,卻在2005年掀起了一場學術界頗為關注的風波。他直言,“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對中國其他大學的打壓令人灰心”。他對院士制度的批評以及對國內高校引進所謂海外人才內幕的揭露,更是讓人吃驚。在他批評的人當中,甚至有他從前的得意門生。 丘的言談無疑是極具沖擊性的,尤其是以他的地位身份來說這些話。有人把他比作是《皇帝的新衣》里的小男孩,他卻不以為然,中國學術和科研界的種種問題,在他看來只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尤其是不同的既得利益者的相互勾結,讓他感覺中國學術界的問題不單在制度建設上,更重要的問題在于學術人迷失了方向,沒有把工作的重點放在學術精進和教書育人上。 對于國內學術界一些人的指責,丘說并不放在心上,但對付這些事他又有著數學家的嚴謹。“要拿出證據。”他交給記者一大疊信件的影印件,這些信都是十幾年甚至二十年前一些國際大數學家寫給他的,內容是指責他那位著名的學生。但他又不允許記者直接引用,“因為我還沒有征得寫信人的同意”。 對自己,丘極富自信:“那些人(指責他的國內科學家,記者注)只學了我百分之幾的東西也來叫囂,至于XX,他好一點,我親自教他,能到我30%的水平。” 當記者有些小心翼翼地問他:“您這樣做不怕某些國內的潛規則么?” 身材高大的數學家隨手一揮,底氣十足:“我不怕他們。” 騙的是誰?是老百姓,是研究生 人物周刊:您是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的終身教授,這個研究所培養了許多優秀的科學家。您覺得像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的這種氛圍可能在中國出現嗎? 丘成桐:一個研究所的建立并沒有那么簡單。主要是里面帶頭的科學家是誰。普林斯頓研究所一開始就是第一流的學府,因為愛因斯坦去了,很多當時最偉大的科學家都聚到那里去。它還得到第一流的資助,當時愛因斯坦的薪水比一般的教授多四倍。有第一流的研究環境,有第一流的年輕學者去學,兩者結合起來當然是第一流的學府。 人物周刊:您覺得這種模式能在中國克隆嗎? 丘成桐:這個不是克隆的問題。取決于中國有沒有可能出現世界第一流的學者。現在的中國沒有這個能力,一個名教授一年需要40萬美金,中國現在也沒有這樣的優厚待遇。而且不但是沒有這么大的資本,中國的人事關系也太復雜。 人物周刊: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是基金會私人出資支持的,可是現在中國的科研體制是由國家來牽頭,比如說863計劃,包括一些國家實驗室,基本上都是由政府、科技部、教育部牽頭。您覺得這種體制對中國科技有何影響? 丘成桐:問題是有沒有人手來做。中國現在的問題是,只知道放一大筆錢在一個項目里面,但找不到合適的人來帶領。 人物周刊:您說找不到合適的人,是能力不夠還是體制問題? 丘成桐:都有。中國很多大的項目,表面上請了很多人來,特別是引進很多外國專家,實際上都是假的。很多名教授在國外是全職,按照規定必須九個月在美國國內(做研究)。比如哈佛大學的教授,必須九個月在美國,只有三個月可以在外面。所謂全職引進,都是假的,(為什么?)在別的學校還有位置。為什么要作假,有錢可撈就有人做。北京大學也好,其他學校也好,給的是全職引進的錢,一年有撈幾百萬,為什么不撈? 人物周刊:那您現在在國內很多學校也做兼職教授,在北京、浙江,跟您本身抨擊的這種現象不違背嗎? 丘成桐:我在國內的所有機構從來一毛錢不拿,飛機票也是我自己出。這些人拿的都是國家的錢,不但拿薪水,還拿經費。同時拿經費去結交他們的朋友,往往是頭等艙機票,五星級酒店這樣的待遇。假如他要像我這樣一毛錢不拿的話,他絕對不會干這個事。 人物周刊:您覺得這種現象能通過什么方法來遏制? 丘成桐:著名大學引進一個學者,用這個名字可以到教育部拿一大筆錢。這種人不止一個,有很多。《紐約時報》說北京大學40%的引進人才都是海外的,你去美國調查一下,我擔保大部分是假的。北大數學系引進了三個人,都不是全職引進。在網上可以查到。 人物周刊:那您覺得這種引進方式對學術上有促進嗎? 丘成桐:怎么可能有促進!一個人怎么可能這么偉大,三個月在國內,就可以帶領整個學術界的運作?這種做法是自欺欺人!學生帶著,在北京大學掛了名,還得請別人替他教書,這是騙人。國內知名大學為什么要做這種違反基本方法的事情?我在美國大學教書,美國那邊都曉得我在美國拿九個月薪水就非在那邊(工作)九個月不可,就算大學允許我不教書,我也不能接受別的地方的事情。 人物周刊:這在美國是一個常識,為什么在中國被打破? 丘成桐:因為學校可以拿到好處,引進某個名教授可以拿到很多經費,引進一個人,可以拿幾千萬的資金到學校來,何樂而不為?掛個名字,在學校的教師陣容里面又多了幾個名教授,掛牌出去,排名也可以得到提升。學校拿了幾千萬,給你(指引進的教授,記者注)一兩百萬有什么關系?反正不是他的錢,是國家的錢。騙的是誰?是老百姓,是研究生。 哪有用國家的錢來做生意的? 人物周刊:中國學生管導師叫老板,您怎么看? 丘成桐:美國學生也管導師叫老板,但是開玩笑,跟中國的含義不一樣。在中國,學生幫你寫論文,學生替你打工,一年出幾十篇文章。評先進的時候報上去也好看。中國現在的許多高校唯利是圖,就是看錢,看經費。真的研究成果從來不在乎,這是高校的大毛病。 人物周刊:以前國內教育界有個說法,“教育產業化”,您怎么看? 丘成桐:中國教育走了很多好笑的路。中國大興高校辦企業、辦工廠,成功了沒有?沒有真正成功的,跟學校完全無關,只不過企業利用學校的資源在外面賺錢。美國的大學不干這種事。教師一做企業跟學校就分開了,很少有教授又在上課又帶著博士生一同做生意。這是中國的問題。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做學問就是做學問,哪有用國家的錢來做生意的?(這是)騙了國家的錢,根本是騙人,欺騙的行為。 學校的目標是干什么?是培養人才還是做企業?為什么高校要歸教育部管而不歸工商部門管?這種做法莫名其妙。世界上找不出一個國家這樣做的。國家投資這么多錢給教育部,是為了做產業還是為了培養人才,這是需要問的問題。 我的看法是,國家投錢給教育部是為了培養人才,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目標。學校將培養的人才拿去辦企業,這是很錯誤的。辦了很多企業是二流企業,牌子打的是高科技,事實上不是高科技的企業。試問國內哪個高校企業是有創造力的? 在美國,就算很有創造力的企業,像一家硅谷的公司,是斯坦福大學幾個博士出來創業的,它做的工作是第一流的,賺了很多錢,但跟斯坦福無關。Intel公司也是很成功,可還是跟學校是分開的。不分開是不合理的。中國的高校究竟替中國培養了多少人才,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人物周刊:您覺得現在的大學體制,能培養出好的人才嗎? 丘成桐:中國有這么多好的年輕人,為什么培養不了?!現在名教授不教本科。為什么?全部為自己的利益去了,所以大學生的程度比以前差了很多。 人物周刊 :您平時怎么跟本科生交流? 丘成桐:我們哈佛大學的教授一定要跟本科生做接觸,否則不能做教授。 人物周刊:有量上的規定嗎? 丘成桐:我每年都將所有的本科生召集起來一同討論(問題),我們有教大班的老師,也有教小班的老師,教的都是本科生,我的本科生培養出來是世界第一流的本科生。 北京大學不高興聽我講“哈佛大學培養出來的本科生的文章登在第一流的雜志上,比他們有些院士的文章水平還高”,他們覺得我偏激,可這是事實。美國出名的數學雜志里,中國這十年來能夠登在上面的文章加起來也不超過二三十篇。可是我們本科生的文章常常刊登在這些雜志上。 人物周刊:大學的理念里有“教學和科研并重”一說,但中國大學現在往往是重科研,輕教學。 丘成桐:教學是一個學校是否負責的問題,也是一個名教授是否自欺欺人的問題。所有美國名校教授都注意的一個事情是——既做科研又做教學。國內有名教授不做教學,只做科研,但是科研比從前做得好嗎?反而是比從前做得更糟糕!北京大學的名教授從前還教本科生,那時候本科生還不錯。這十年來,不教本科,北京大學本科生程度大降。那這些教授的科研有沒有做得好一點?絕對沒有,去查論文發表在什么地方就曉得了。 人物周刊:有些國內人士討論,認為即使能恢復到以往的“教授治校”時代,也可能會出現學霸、學閥,因此認為發表的論文數是實實在在的,這樣的評選更具有可操作性。 丘成桐:這樣的結果是制造出一大批第三流的文章。問題是第三流的文章是中國所需要的嗎? 這種文章,連美國排名第100的學校都不會認為它是可以證明一個教授的水平的。 中國是一個大國,假如中國是要這種水平的文章,中國就永遠走在人家后面,跟著美國、南韓、歐洲的一些小國。若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學,這種做法尚可,如果是自以為全世界有名的大學,像清華、北大,應該做這樣的事嗎? 人物周刊:您覺得名校跟普通學校的責任完全不同嗎? 丘成桐:不是我認為!比如教育部給北大18個億,給青海一個大學1000多萬。為什么要有這種分別?為什么你比人家多這么多?(那就)要做出成果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