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峰 作者:華中科大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
一般人都以為,取消農業稅以后,農民負擔大為下降,農村形勢一定會有很大甚至徹底的好轉,因為不再向農民收稅,農民種田不用交錢,因為鄉村干部收取農業稅費引發的惡性事件也就不易發生了等等。除此之外,近兩年糧價大幅上漲,國家通過財政轉移支付補貼種糧農戶,這些都是農村形勢好轉的諸多因素。
正因為預期農村形勢的好轉,于是目前就將當前稅費改革后的主要配套改革對準了因為取消農業稅所留下的鄉村財政缺口。具體地講,就是采取了精簡鄉鎮機構、減少鄉村干部、撤鄉并鎮和合村并組等措施。更有激進的聲音認為,應該撤消鄉鎮一級建制。當前全國大部分農村,已經在農村稅費改革前后,取消了村民小組長。
撤并機構和減少人員,的確可以減輕鄉村財政壓力,從而應對農村稅費改革后的財政困境。不過,當前農村形勢較以上的想象或預期,要糟糕很多。為什么這么說?是因為筆者認為,以應對財政困境為中心的農村稅費改革的配套改革,并沒有把握住當前農村的實際。具體來說,農村稅費改革取消農業稅,是一場真正的革命,這場革命的要害是從根本上改變了國家與農民之間的關系。在稅費改革前,國家向農民收稅,農民要求國家通過鄉村組織為自己提供生產生活方面的服務。當鄉村組織不為農民提供生產生活方面的服務時,農民就可以拒絕繳納稅費。國家也許不能直接為農民提供具體的生產上的幫助,不過,國家要求鄉村組織完成收稅的任務,并以此來考核鄉村組織,鄉村組織與農民的關系,不僅是國家與農民關系的具體化,而且成為國家來控制鄉村組織的有力憑借。一旦不再收稅,農民還有什么辦法要求鄉村組織為自己提供生產生活上的服務?國家還有什么辦法來考核鄉村組織是否在真心地提供與農民生產生活關系密切的公共品?
在農村稅費改革進行時,我在調查中就聽到農民有這樣的說法:所謂稅費改革,就是今后國家不再管我們農民的事情了。不要以為農民是懷著欣喜的心情來說這話的,因為他們十分清楚,離開了強有力的鄉村組織,又早已失去了強有力的傳統組織,他們將無法應對生產生活中的合作難題。以前農民對鄉村干部說,你不調解我們的糾紛,你不解決我的宅基地問題,及最經常說的你不將插秧水弄來,秋天就別想收到稅。鄉村組織每年收稅成為最難的工作,因為農民不只是不愿交稅,而且會將一年來鄉村干部所有未盡心辦到的事情數落一遍并要求其辦理。鄉村組織在收稅前為農民提供方便的多少和服務的好壞,與鄉村組織收稅的難易與多少,有著密切的正相關關系。
取消農業稅以后,農民不再可以威脅鄉村干部“別想收到稅”。缺少了農民威脅不交稅的壓力,鄉村干部也就失去了幫助農民解決問題的內在動力。超出農民一家一戶的合作,因為沒有鄉村組織強有力的介入,而無法進行。因此,農村道路更加難走,農村糾紛更少調解,農田灌溉更難集體進行。總之,農村公共品供給更加困難。
因為公共品供給更加困難,農村稅費改革以后,農村大中型水利設施更加難以發揮作用,因為離開了鄉村組織,大中型水利設施無法與千家萬戶小農聯結起來。因此,毫不奇怪,農村稅費改革后,全國普遍出現了千家萬戶齊上陣,各自修建小型的供自家一畝三分地使用的小型水利設施的高潮。不是因為稅費改革調動了農民投資水利的熱情,而是農民發現他們沒有辦法再依托以前還曾依托的大中型水利設施來解決自己的農田灌溉問題。只要到農村一走,就可以聽到無數農戶自己解決農田灌溉的荒誕故事。在湖北荊門,農戶每家都買了小型潛水泵,買數百上千米的電線及抽水軟管,以從自己挖的塘堰或打的機井中抽水灌溉水稻,有一位村支書計算說,他們村僅僅今年用于打井和買抽水設備的支出,已經可供從鄰近的中型提水泵站抽10年灌溉用水了。
單家獨戶打井挖堰,不能解決農田灌溉問題,因為離開了從大江大河大水庫引水的大中型水利設施,農業就又進入建國前的“靠天收”,農戶巨額投資建起的小水利,經不住小旱,更不用說大旱了。大旱之下,農業生產就是災難。農民面對大旱,心急如焚,他們又無法組織起來,因為農民的利益已經分化,搭便車行為無法克服。農民要求鄉村組織介入進來幫助解決自己的問題,鄉村組織缺少積極性。于是農民成群結伙找到縣政府、市政府,農民的困難于是反映到了更高層的省政府、中央政府。
如果自上而下解決農民生產困難的行政要求傳達下來,但鄉村組織有什么積極性來回應這個要求呢?上級又有什么辦法來考核鄉村組織是否積極回應了這個要求呢?在缺乏有效考核辦法、農民事實上也沒有了威脅鄉村干部“別想收稅”的最后武器以后,鄉村干部有足夠多的對策來化解自上而下的行政要求。
當鄉村組織變得消極,農民生產生活中的公共品供給成為難題時,農民不得不各自為陣解決公共品供給不足留下的難題,因此不得不付出較以前多得多的代價。但農民各自為陣是不可能有效解決農村公共品供給的問題的,因此國家將不得不花費更大代價來提供農村的公共品。
問題是,國家有足夠財政能力為九億農民提供所有公共品嗎?更嚴重的問題是,離開了有著內在積極性的鄉村組織,國家有能力滿足農村社會發展的需要嗎?
只要到農村走一走,就會發現,取消農業稅后的農村形勢依然嚴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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