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黃一琨/文
1948年9月1日,又一個記者節到來了。然而此時,《大公報》主筆王蕓生卻倍感壓力。報社總經理胡政之在實現了《大公報》香港版的復刊以后一病不起,報社重任幾乎由王蕓生一肩擔當,更重要的是,《大公報》繼續走自由主義道路的主張并不見容于兩大政黨,在緊張的時局面前顯得左支右絀。
對此,胡政之在《大公報》港版復刊詞中寫道:“現在政治的不安,經濟的動蕩,差不多成了全世界的一般現象。兩極端的政治思想熱烈地斗爭著,相互激蕩著,最受苦的是愛好和平、傾心自由的善良人群,這些人的環境與中國民眾所處的地位正復相同。”
盡管是記者的節日,但是言論自由的空間正在極度萎縮。國共和談破裂以后,三份著名的進步報紙《文匯報》、《新民報》和《聯合晚報》被查封。出身于《大公報》,在《文匯報》“主持筆政”的徐鑄成以及因為時政報道而聲名鵲起的《新民報》記者浦熙修都被迫離職。
徐鑄成的《文匯報》正如徐本人一樣,是一份倔強的自由主義報紙。在過去,國民黨上海特別市市長吳國禎還能對這份報紙“保持一份西方民主態度”。徐鑄成的日記里記載著,吳國禎曾經多次約自己談話,而徐鑄成“率直與之辯論”。還有幾次,吳國禎打電話質問徐鑄成某一新聞來源,而徐鑄成回答說媒體要謹守新聞道德,新聞來源必須保密,有什么問題自己負責。無可奈何的吳國禎只能說“再見”,掛上電話。
但是到了1948年,面臨經濟崩潰和軍事失利的雙重壓力,國民黨政府對直言不諱的自由媒體施加著前所未有的高壓,上海市新任黨部主任的到來,使得《文匯報》的命運急轉直下。
在《文匯報》被查封以后,徐鑄成曾經去南京多次活動,但是無功而返。夢想破滅的徐鑄成對當時的《人物雜志》談了對中國新聞界的看法:“中國之有近代報業不過百年歷史,雖然在內容上和技術上還很落后,但近幾十年來,的確有不少志士仁人如孫中山、梁啟超、宋教仁、于右任、邵力子諸先生投身新聞界,奮如椽之筆,啟迪民智,開創革命先河。”
但是現狀卻是,一些報紙“對于血淋淋的事實都加以抹殺,反口噬人。這對于下一代青年記者養成不顧真理,歌頌暴力不以為恥,反以說謊為當然,這影響太大了!新聞界的遭遇,的確是空前未有的沉重,然而即使如此,也未必可以作為噤若寒蟬或顛倒黑白的理由”。
隨后,徐鑄成前往香港繼續出版《文匯報》,并且約請浦熙修為報紙撰寫《南京通訊》。
盡管當局不許浦熙修再以記者的身份活動,但是她有廣泛的社會聯系,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的中文秘書傅涇波、立法委員于振瀛、陳建晨以及一些新聞界的朋友,都愿意同她交談,提供一些信息。每星期,她從報紙上找出一個反蔣的主題,加上采集到的信息,歸納分析,寫成一篇通訊,經由上海寄往香港。
這一年,《文匯報》香港版以青函(青涵)署名,連續發表了浦熙修的一系列文章《是王牌么?改革幣制內幕》、《濟南失守前的南京》、《濟南易手后的南京》、《幣改的掙扎》、《暮秋南京》、《今日南京》、《金圓券的下場》。
與之相比,王蕓生和《大公報》的夢醒得更晚,更痛苦。這張以“民間報紙”、“獨立言論”、“客觀報道”、“誠以待人”作為辦報方針的著名報紙,在用人方面一直堅持兼容并包、無黨無派、唯才是舉,對于持有共產主義信念的記者并不加以妨礙。1931年《大公報》第一個中共地下黨員吳硯農身份泄露,胡政之安排他去日本留學,并兼任駐日記者。而早在1938年3月,《大公報》最著名的記者范長江就參與發起“中國青年新聞記者學會”,這是中共地下黨領導下的左翼組織,對此報社也從未干涉。
但是在報社的政治取向上,尤其在國家命運即將發生轉折的時候,王蕓生仍一直堅持“中道而行”,他認為今后國際大勢將走向兩個世界:一個是英美集團世界,另一個是蘇聯集團世界,而中國切莫一邊倒,不應該甘作附庸國,自毀國格。
在1948年記者節這天,王蕓生為《大公報》撰寫了社評《九一之夢》,表達了他對中國新聞事業的構想:“理想的夢,最終會圓的。”
王蕓生說:報是五顏六色的。這不是說報紙的顏色,而是說報紙的內容。種種樣樣的報紙,數不清的種類,有的屬于政府黨,有的屬于在野各黨派,有的代表大企業家的利益,也有的代表中產階級或勤勞大眾的利益。這許多報紙,七嘴八舌,各說各的話,只要言之成理,百無禁忌。除了觸犯了刑法上的誹謗,要防被侵害者控訴而被法庭刑訊外,此外絕不會有封報館、打報館、抓記者甚至殺記者的事。
曾經上廬山為蔣介石講解中日關系史,也曾經因為評述河南饑荒的社論《看重慶 念中原》得罪蔣介石,導致《大公報》被停報三天,現在的王蕓生已經對國民政府深感失望,在報紙上,他為《文匯報》等報紙的被查封多次呼吁,因此不斷觸怒當局,遭到國民黨報紙的圍攻。記者節到來了,但是王蕓生卻在痛苦中尋求出路。
就在此時,《大公報》駐美國記者楊剛回國,與同王蕓生同事多年并在《大公報》任專職社評委員的李純青一起,代表中國共產黨對王蕓生做工作。一連幾天,王蕓生將編務托付他人,早早回家,與楊剛、李純青等多次長談。
李純青后來在《戰后〈大公報〉見聞》(原文登載于《經濟新聞研究》第23期)一文中回憶說,1948年仲冬,自己好幾度登王公館之門,跟他深入談心。夜茫茫。李純青覺得,王先生好像老衲垂下眼簾,靜坐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連說話都叫口吃吞掉了一半意思。
有一次對話如下:“沒有出路了!”他喟然長嘆。“想想辦法吧——柳暗花明……”
另一次:“國民黨完了!”王蕓生說。“為什么不找共產黨呢?”李純青說。王感到奇怪,朝李純青瞅了一眼。
又一次:“共產黨不會要我這樣的人。”王自嘆。“不見得吧!”李純青建議王蕓生仔細想一想,過去《大公報》做得對不對,今后走什么道路好。他表現得不耐煩,對李的游說不感興趣。
夜茫茫。李純青又上王公館去。經過多次交談,李摸到了他的脈搏,劈頭便坦率地說:“王先生,我問你,你愿不愿意到解放區去?”王聽了此話,瞳子忽然閃亮,但隨即露出疑惑的神色,問:“誰叫你問?”李回答說:“這你就不用管了。”王蕓生接下去說:“共產黨可不要我啊!”
“如果共產黨要你呢?”
“那絕不會,不可能的事。”
隔了幾天,李純青又去探望王蕓生,極其鄭重地向他提出:“王先生,有人要我正式通知你,邀請你參加新政協會議。”
王蕓生驚愕地直視著李純青……不一會兒又鎮靜下來,輕輕地問:“你說,是誰邀請我的?”
“毛澤東主席。”李毫不猶疑地直說。王蕓生沉默良久,顯然不相信李的話。以后李純青才知道,他偷偷地向某民主人士打聽,證實李言不虛。然后王蕓生向李純青表示:“甚愿接受共產黨的領導,包括我本人和我所能代表的《大公報》。”
1949年,在北京召開的新中國的政治協商會議上,王蕓生見到了同樣作為新聞界代表出席會議的徐鑄成、浦熙修、楊剛以及擔任《解放日報》社長的范長江。
但是,這群篤信新聞自由的記者們在后來慘烈的政治風云中卻紛紛成為“舊聞記者”,接受批判、寫交待材料幾乎成為他們后半生主要的工作。
王蕓生被迫寫下了“自我討伐”的長文:《1926年到1049年的舊<大公報>》,將污水不僅潑向自己,還潑向自己一向敬重的報紙創始人張季鸞先生。
在反右斗爭中,《文匯報》北京辦事處的10名記者中劃為右派分子的有7人,其中包括浦熙修。1958年春天,浦熙修被撤銷了新聞界的一切職務,只保留了全國政協委員與民盟中央候補委員的職務,二十年新聞記者的生涯,就此終結。1970年,浦熙修病逝于北京醫院急診室的走廊里。
1957年10月7日,楊剛在北京家中自殺身亡。1970年12月23日,范長江在河南確山干校自殺。這是《大公報》中最著名的兩位“左派記者”。
性格剛烈的徐鑄成一直活到了1991年。他在回憶錄中說:“新聞記者必須明是非,辨黑白,敢于秉筆直書,我國又一向新聞自由之習慣,因而被害者更屈指難數。”但他并不自悔以新聞為職業,從中學時代就立志以新聞為終生事業,即使后來歷盡坎坷,終無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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