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松
我自己因為長夏永晝、諸事懶做,買了坊間各種版本的《紅樓夢》和關于《紅樓夢》的書來看。如今秋風漸涼,書是看得差不多了,結果卻發現《紅樓夢》真的像俞平伯老先生說的那樣“越研究越糊涂”。假如你細心,會發現一些權威出版社出版的權威本子《紅樓夢》作者署名欄少了高鶚的名字,并且不加說明(中華書局啟功主持的聚珍本、遼寧人民出版
社馮其庸評批本)。這說明紅學界內部出現了新的動向,說明高鶚續書有了新的說法。
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別的古籍身上,大家會做得透明得多,惟獨《紅樓夢》不能這樣透明,因為關于《紅樓夢》的成書和作者以及各種版本,都屬于無從下結論的范疇。權威的紅學家們對此尚且莫衷一是,何況“大觀園”外的人,更是無從置喙。周汝昌先生堅信高鶚罪大惡極,程高本是偽篡之書,后四十回一無是處。他是主張把高鶚從墳墓里挖出鞭尸的。他關于《紅樓夢》的著作目前是書店的暢銷書,比如《與賈寶玉對話》、《紅樓奪目紅》、《周汝昌夢解紅樓》等十數種。他點校的《紅樓夢》只存八十回(海燕出版社)。我一個夏天的研紅實際上是讀周汝昌開始的,當然這也是因為淵源有自:二十年前我就是他的《紅樓夢新證》的信徒。這個季節還讀了他的《文采風流曹雪芹》(書海出版社)和《紅樓家事》(黑龍江教育出版社),簡直可以說是頂禮膜拜了,于是遍搜他的書來讀,并且對紅書后四十回明顯產生厭倦。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突然找到一本林語堂寫的《平心論高鶚》(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一下子又樹立起對紅書后四十回的信心,才明白讀書是不能倚賴權威的。林語堂的意思正好同周汝昌相反,他認為高鶚功不可沒,后四十回有十分精彩的文字,并且是曹雪芹的原創,高鶚主要是當了編輯。寶玉怎么就不能于科舉上上心?黛玉怎么就不能贊美八股文?還沒來得及細琢磨林語堂和周汝昌的分歧,我就已經在讀作家克非的書《紅學末路》(重慶出版社2005年1月)了。克非的書更加了不得:他干脆用了十年時間證明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諸抄本都是偽造的。假如他和歐陽健先生的《還原脂硯齋——二十世紀紅學最大公案的全面清點》(黑龍江教育出版社 2003年)的觀點被證實,那么胡適以來的新紅學洋相就出大了。因為,胡適、俞平伯、周汝昌、馮其庸等新紅學家們個個都是尊脂派,個個奉脂本為圭臬!講句難聽的話,有人恐怕真的要揮老拳了。
其實,脂本偽造說的始作俑者歐陽健10來年前就有此說了,只是紅學界一直不正式與他交鋒。這本來很好理解,因為關于《紅樓夢》和曹雪芹歷來都沒有固定的說法,大家都是猜謎似的在各自解讀少而又少的文獻。假如歐陽健的說法成立,那連僅剩的這點文獻如《棗窗隨筆》之類也不可靠。如果真的有一天證明脂硯齋是民國時期的古董販子。那胡適對曹雪芹生平的考證就不攻自破,周汝昌的“曹學”麻煩就更大了。不夸張地說:假如克非和歐陽健們的研究成果被證實可靠,那紅學真的就“呼剌剌如大廈傾”了。好在我讀克非等的書時對紅學已經有了免疫力,并不完全相信哪一方了。因為攻擊脂硯齋的人所用的方法和攻擊高鶚的方法一樣讓人覺得不十分可靠。我只相信120回本的《紅樓夢》像他們講的那樣是目前最完整的本子。至于紅學紛爭,我覺得普通讀者大可不必摻和。你認為哪個流傳下來的本子比較符合你的閱讀胃口,大可以照此讀下去。小說畢竟不是科學和歷史。即便是歷史也難說哪家的更靠近真實呢!紅學的麻煩不在于學養的累積之類,實在是紅學家們的爭論簡直是起到了誤導讀者的作用。
胡適在1927年收到甲戌本后自己一定是領悟到了些什么,所以此后對此本子并沒有深入發表意見,也不愿公開賣書給他的人的姓名。這是我讀歐陽書時得到的信息。俞平伯當年對周汝昌的曹雪芹研究不置可否,我想他有他的道理。難保不是兩位大師依然知道脂本有假,只是不好說破罷了。這只是我個人的揣度。不過,這種情形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證明紅學不易進行。假如按《石頭記密碼》(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版)的作者之說,曹雪芹的作者身份還沒有吳梅村可能性大。隋氏兄弟干脆說紅樓夢是集體創作的結晶。
我這里談論的還只是紅學的主要動向,還未旁及支流呢,就已經是一鍋粥了。如果把書店里談紅的書匯集起來,可以填充一個紅學圖書館。結論就是,你如果聽紅學家的,《紅樓夢》你就永遠不知所云!劉姥姥是傳教士湯若望你信嗎?賈母是孝莊皇太后,你信嗎?平兒是蘇麻拉姑,你信嗎?如果不想這樣被干擾閱讀,你就別接近紅學!這是我對讀者的忠告。《紅樓夢》是小說,紅學是學術產業。學術產業有入門的階梯和產品的回報。小說則始終是小說。當年被人看不起的時候是小說,舉家食粥的時候還是小說。我倒相信李國文先生的話:西山黃葉村(北京)也保不定是紅學家們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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