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我想問一句 馬克思是不是一個西方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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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5年10月24日 12:11 經(jīng)濟觀察報 | |||||||||
周其仁 去年12月到英國一個地方開會,回程要在倫敦住一晚。第二天有幾個小時的空余,決定用來訪問馬克思的墓地。是早就有的念頭,可是以前幾次都沒有去成。 原來,馬克思墓地并不好找。還好我是有備而來,問過知道的朋友,也查了地圖,
我們到得太早,墓地還沒有開門。所幸可以享受四周的寧靜,而公園的景色實在令人難忘。九點整,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步履緩慢地走來,掏出鑰匙開鎖,才知道她就是墓地看門人。這是一個收費的墓地,每位訪客要付2英鎊,帶相機外加1鎊。老太太還兼售紀念品:一小冊馬克思生平資料,似乎1鎊半,一本英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1鎊。 從大門向里走,不很遠就看到了馬克思墓。墓地四周的界限并不分明,最引人矚目的是雕有馬克思頭像的墓碑。看過照片,只是沒有想到馬克思頭像的尺寸有這樣大,占據(jù)了足有兩人高墓碑的三分之一,傳神地顯示了這里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墓碑正面刻有“workers in all lands unite”的口號,下方是同葬此地的馬克思夫人燕妮和他們女兒們的名字。 墓地實在很冷清。除了我們兩個中國人,還見有一對意大利男女青年,很活潑地在馬克思像前擺了一個英勇就義的姿勢,照完相后就談笑而去。擺在墓前的鮮花,一共有三四束,且都謝了。出來問看門老太太,來訪馬克思墓地的人多嗎?回答是很少,平均每天也就是幾個吧。問哪里來的人多?老太太沒有反應(yīng)。干脆問中國人來得多不多?她好像高興了一點,連說中國人不少。 別的中國人為什么來不得而知,我自己為什么想到馬克思墓地來看一看呢?回想起來,主要的是受遠去的一段人生感受的驅(qū)使。我是1968年就從上海到黑龍江上山下鄉(xiāng)的。當時很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導(dǎo),城里的知識青年(其實剛剛初中畢業(yè),沒有什么知識)到農(nóng)村接受再教育。去了以后,勞動辛苦不足為道,生活上也可以對付。比較不好受的,就是“餓書”滋味很折磨人。 父親不斷從上海給我郵寄書刊。可那時剛剛經(jīng)歷文革的當代焚書坑儒,即使“新中國”后的出版物也成為非法,市面上的書實在少得可憐,其中可讀的就更少了。實在沒辦法,家父就把一部郭大力、王亞南翻譯的《資本論》寄到了黑龍江。我的父親很小從浙江到上海當學(xué)徒,后來靠讀夜校成為制藥業(yè)的專業(yè)人士,他自己沒有讀過《資本論》,也應(yīng)該知道我那時的程度還讀不了這部書。他也許只知道一點:看這部書在當時至少沒有麻煩。 書很舊,紙發(fā)黃,還是豎排本。郭、王翻譯時用的中文,與我讀的流行中文又有很大區(qū)別。論經(jīng)驗基礎(chǔ),馬克思這本書討論的是西方工業(yè)化發(fā)達經(jīng)濟,我當時因為開罪了“連隊”頭頭(那時黑龍江國營農(nóng)場由軍隊管理,改為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已經(jīng)被發(fā)配到深山老林,從事的工作是遠離工業(yè)文明的狩獵!顿Y本論》開門見山第一句話講到“龐大的商品堆積”,在我生活的地方也是聞所未聞——方圓幾十里全是寂靜的山林,最近的一家小賣店(里面絕對沒有龐大的商品堆積)在四十公里以外。 可是很奇怪,我還是把這部書讀了下去。首先吸引我的,是書中引用的那些頗有文采的西方文學(xué)著作的名句。“走你的路,讓人們?nèi)フf吧”,(但丁《神曲》煉獄篇)讓我喜歡!斑@里就是羅陀斯,就在這里跳吧”(《伊索寓言》)令人欣賞。“真愛情的道路決不是平坦的”(莎士比亞),被用來形容商品追逐貨幣之艱難,實在妙不可言。還有歌德、伏爾泰。當我讀到羅馬皇帝因為兒子不同意征收廁所稅,脫口說出“貨幣沒有臭味”的時候,就是再勞累,也會放聲一笑。 要注意一下時代背景。那是一個把但丁、莎士比亞、歌德等一切西方文化作品統(tǒng)統(tǒng)帶上“西方資產(chǎn)階級”標簽的年代。只要扣上這頂大帽子,人民就無權(quán)閱讀這些構(gòu)成人類文明的作品。不過還是密中有疏,畢竟不好意思禁馬克思的書。恰恰是《資本論》,才讓我們可以享受一下馬克思引用的“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文化。朋友,要是你有同樣的經(jīng)歷,你對馬克思著作連同作者本人,是不是也會和我一樣總是心存一點感激呢? 又何止文學(xué)!“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經(jīng)濟學(xué)、哲學(xué)、政治學(xué)、歷史的著作,馬克思在《資本論》里差不多盡收眼底。當我第一次翻閱《資本論》的時候,她那密集而詳盡的注釋(僅第一卷就有注釋251條)著實叫我吃驚。原來那才叫學(xué)術(shù)著作,和當時已被簡化為語錄的毛澤東思想的表達方式很是不同,更與那些自封的“馬克思主義大批判作品”大相徑庭。 這倒不難理解。馬克思寫《資本論》的時候,沒有任何權(quán)勢可以讓任何人信奉他的學(xué)說。惟一的辦法就是細致而徹底地展開說理。不錯,馬克思的《資本論》以“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為副標題,并聲明是更早時期著作《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的繼續(xù)。不過馬克思的批判,至少是大量地、仔細地閱讀了西方各類學(xué)術(shù)著作以后才進行的,為此他在大英博物館圖書館里度過了很多年的時光。比照當時那些掌了權(quán)的“馬克思主義者”甚至“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們除了帶帽子、打棍子式的“批判”,究竟對西方文明的傳統(tǒng)以致整個人類文明的傳統(tǒng),下過什么功夫、又真的知道幾何呢? 馬克思應(yīng)該不曾料到,他的著作會在100多年后被一個遠離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在深山打獵的中國青年閱讀,為他開啟接觸西方思想文化作品的一絲門縫,并以一個完全不同的參照系,迫使他開始朦朧地打量自己所處的時代和社會。為此,長久以來我一直對馬克思懷有敬意,雖然后來并不同意他的全部理論結(jié)論。 完全搞不懂的,是從原蘇聯(lián)開始的那種把馬克思的經(jīng)濟學(xué)與所謂“西方經(jīng)濟學(xué)”對立起來的劃分。我從來沒有看過那些口含天憲的“理論家”對此提供過任何說明。我老是想冒昧地問一句:這位生于德國、曾在法國工作、最后流亡于英國并葬于倫敦高門墓地的卡爾·馬克思,是不是一個西方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