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恨水先生的《平滬通車》
伍立楊
《平滬通車》,張恨水先生的名作。時代背景乃一九三五年前后。
銀行家胡子云攜帶巨款,乘坐火車由北平赴上海,他具有一副政客的體貌(白晰烏須而態度穩重)正做著醇酒婦人的春夢。他在餐車邂逅沒有買到臥鋪票的絕色女郎柳絮春,乃聊之,竟然有遠房親戚的瓜葛。他見色起念,百計接近,不知女郎早有預謀,多番轉折后,從他日思夜夢的虛擬幻境進入實體操作,當夜便做一處,度過火車上的浪漫春宵。次日舊情重溫,晚上到達蘇州站時,停車較長時間,當銀行家醒來,火車已將抵上海,他的巨款早已經不翼而飛——游戲已經結束。顛鸞倒鳳輝煌勝利之后,立刻就暴露了它的本質——騙術。銀行家傻了,隨后他瘋了。又過了幾年,窮愁潦倒的他又在蘇州站遇一女流,象極柳絮春,他觸景生情,追了上去……
火車車輪滾滾,而情節也隨之吊詭譎奇。這么一個柔性、艷情的故事,寫得驚險百出,筆力不稍衰。其敘事風格是穩重大方而波瀾迭起。
恨水先生的敘述筆法,有這樣一種魔力,絲絲入扣,綿密緊湊,而又一波三折。拆白黨的女角,似乎也絲毫沒有佻達不雅的作態,女角的誘惑過程,她的破綻好象微風掀起的衣襟,亦藏亦隱,很快又是夜闌風靜轂紋平,也即說,您發現了破綻、不對勁,但您卻甘愿受騙——您發現了騙局卻并不相信這是一個騙局,您把吳鉤看了,把欄桿拍遍,也還是無人會登臨意。他老先生這一支健筆,好像萬噸閘門,肩住了宏深的水泊,不動聲色,到了開閘的時候,只見萬鈞雷霆,咆哮而出,悲劇之不可挽回,由是定型。當中包含的洞察與解構,穩穩當當的立定在那里。寫到女郎蘇州下車一段,直是驚心動魄,好象身歷一場大型政變一樣,種種處心積慮的計謀重錘一樣砸著人心。
胡子云最后瘋狂了。他又來到火車站,又看到了和先前的他一樣身份裝束的大亨男子,正在及時地為那不相識的妙齡女郎大獻殷勤。他叫倒,喂!你不怕上當嗎?“然而天下上女人當的,只管上當,追求女人的,還在盡力的追求……”讀者似不能因有慘痛之一面,而忽略其有教育針砭意義之一面。西方有句諺語,說:你騙我第一次,你應該感到羞愧;你騙我第二次,我應該感到羞愧。但對于一種深入骨髓的騙術,要后悔卻噬臍莫及。
說以女色敲竹杠,西方謂之挖金姑娘。至不惜以最欺詐之手段達至其目標,謀劃之深沉、手腕之靈敏,恰與奸商為富不仁上下其手配為佳偶。風姿綽約,明目善睞,外在身段無限柔軟,而內里同樣硬狠心腸。是蛇蝎,誰近之,則咬誰。此類人在社會交際中,所傷害者,為不同的個體,如在政壇上,所愚弄顛倒者乃是無數人間良善、無數的無告小民。巨奸大惡,和拆白黨女角實在同一城府,同一手腕,只是前者玩弄生命,殺人無算,而美其名曰理想社會,幸存者之撫膺痛哭,并不能消泯其傷害于萬一。所以專制社會,最是生長騙子的土壤,情感騙子和政治騙子一樣出色一樣生生不絕。他們運用了組織,控制了民眾,滲透了社會的陣營,施用了毒辣的謀略,真是民族之極大危機,也是人類無比的厄運!反之,在民治民有民享的社會,由于有選舉制衡等有效手段,政客無論怎樣的狡獪,他都難以成為“挖金姑娘”。
七十年代末期,我還在讀高中,初讀此書,為其哀感頑艷所眩惑,久之難以釋懷。
“嗚的一聲,火車開了,把這個瘋魔了的漢子扔在蘇州站上,大雪飛舞著,寒風呼呼的空氣里,他還在叫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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