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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許許多多原先住人的舊房子，現在被無情地拆除了。那些瓦礫堆成連綿的小丘，在夕陽下，黑乎乎的像凄涼的墳地。很難想像這里曾經是人的集居地點，只是一個夜晚的工夫，它們就全被推倒，不再存在于世間。那一堆堆的殘磚斷瓦實在令人驚奇：這底下真的住過活生生的人嗎？他們的凡俗生活，就這樣埋葬了？
不錯，就是在上個星期，甚至就在昨天，這里還有人，還有燈影晃動。這些行將遷移
的人吃完了最后的晚餐，收拾好最后的衣物，懷著不同的心思離去。然后，推土機開了過來像坦克車一般隆隆地撞倒了院墻，從上面碾過去。那些年久失修，只有攝影家才感興趣的老房子，如粉末一樣崩塌，它們墻壁酥松，門窗朽爛，只稍輕輕一碰，就轟然傾倒了。一堵墻，一座房子，接著又是一堵墻，又一座房子……推土機在這片被注銷的街區橫沖直撞，直到它在午夜時分變成墳地般的丘陵。月亮升了起來，呀，這兒怎么能夠容納過那么多的人，他們怎么能夠在此生存了大半輩子？
我繞道而行。我不必自作多情。什么房子該拆除，什么房子應予保留，同我有什么關系？我只需繞道而行。因為在那片凄涼的瓦礫之上，已經聽不到生活的呼吸，彌漫在空氣里的只是一股發霉的氣味。
有不少事物迫使我繞道而行。我越來越像一只找不到家的老鼠，我現在衰老得連一本書都快啃不動了。面對無數的書籍，新的舊的，我連看一眼封面的時間也沒有。據說現在書越印越多，人們已經來不及讀，所以有人就希望有尖銳的書評家，來為他們作點鑒別，免得浪費他們的寶貴光陰。但他們忘了，書評家的光陰同樣是寶貴的。不難想像，書評家在拿到一本爛書的時候，往往翻了頭幾頁就倒足了胃口，于是就把它扔到了垃圾堆里。誰為書評家想一想：只讀了沒幾頁，就說三道四，就詆毀一通，能有說服力嗎？不過，如果為了使批評具有說服力，硬把那本爛書看完，難道不是件殘忍的事？人生苦短，書評家的人生也一樣。
所以，現在可憐的人們是讀不到尖銳的書評了。至少我不會再從事這種勾當。我相信爛書總是爛書，有些人翻幾頁就會扔掉，而另有些人還就愿意看爛書呢！
有人對我說，大多數讀者是沒有識別力的，他們不知道書的好壞，所以仍然迫切需要書評。不過何必指點讀者呢？爛書不正也有人喜歡嗎？人們不可能全讀好書，正如人不可能全住好房子。再簡陋、擁擠、骯臟的房子，也是會有人去居住的。如果你不能提供更好的住屋，你就不要去輕易推倒它們。
書也一樣。有許多書被推倒了，人們終于聞到里面的陳腐氣味。不過，人們過去一直是生活在這些書的觀念里的，他們還以為這是天經地義。再好的書評家，也不如時間這部“推土機”。到時候，人們就會像我一樣，對那片“瓦礫”繞道而行。而對許許多多新面世的書，我的眼睛也確實已經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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