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月
邁克這幾天上吐下瀉,歪歪地躺在沙發上,就像一只柔弱的病貓,與平日那個口若懸河、意氣風發的傳媒投資人大相徑庭。
“可能是吃了不干凈的食物。”朋友面面相覷,“不就吃了二兩水餃嗎?我們天天
在外面吃也沒事。”
“有時我們甚至還去大排檔。”一個朋友壓低聲音,其實他想說自己的腸胃有多好,但又怕別人誤解他檔次不高。
邁克只是到一個中檔餐廳吃了點水餃,就吃壞了肚子,可想他的胃有多脆弱。
邁克不置可否,因為18年的美國生活已徹底改變了他的腸胃系統,甚至思維方式,譬如我們司空見慣的事情,他卻感慨良多。認為北京并不是一個適合居住的城市,每天塵土飛揚,車來車往,到處是噪音和垃圾。人們大聲喧嘩,爭搶座位,沒有絲毫公德。
可我們認為北京有多么的自由,高樓在推倒重建,全國各地青年云涌北京,爭搶著出位,這是一個花樣翻新的城市。
可18年的美國生活已讓他看不到這些“社會進步”,而只認為這是一個鄉下農場,什么都亂、臟,就連食物都不安全。他全身充滿恐慌,開始懷念紐約的秩序、干凈,還有人與人之間的彬彬有禮。
而我們這些人只能生活在這樣的城市,從小呼吸的就是臟臟的空氣,喝的是帶白礬的水,吃的是摻沙子的食物,胃自然具備了防毒的功能,也就因此變得無比堅強。想必邁克在出國前也有這樣的胃,但10幾年的美國飲食已經使他脫胎換骨。
他露出羞澀的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美國已經讓他習慣了干凈。吃飯前要把盤子消毒,即或是家人也不能共用一盤菜,飯后立即刷干凈餐具。使得我們已習慣分享秘密的人以為他有些潔癖。
他說他沒有潔癖,只是不喜歡亂。
他在美國這10多年過的并不是優越的生活,開始也是租房住。從公司小職員干起,最后到一家大公司的管理人,但他覺得塌實,靠自己的努力一點點做起。美國是一個講究公平和個人奮斗的社會,他因此獲得尊重。但有一天,發現自己離母語越來越遠,一種認同上的孤獨讓他選擇了回國。
回國以為是回家,可以重新找回文化上的認同,卻發現這比登天還難。他現在已不屬于這里,他的思維,他的生活方式,他說的語言,這里沒有人愿意傾聽,大家都在掙錢,也只有錢能讓大家感到一點樂趣。
他陷入更大的孤獨中,于是一次又一次離開北京,到中國的云南、西藏,想找回自己對中國的文化想象,可一次比一次失望。他說這里已沒有凈土,即或是在最偏遠的西藏,也成了世俗狂歡的肉搏場。農民想來生富貴,把所有的收入獻給寺廟,而不是用來做流通,寺院喇嘛不修佛,而是到城市里找小姐。
他只能在想象里勾畫心中的城市,如同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還能獲取一種短暫的愉悅。
他就這樣蜷縮在沙發里,與自己斗爭著。想在心里保有一塊凈土,意味著永遠的孤獨。而對我們這些整天為生活奔波的人來說,連孤獨都是那么奢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