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龍山上的爭斗與夢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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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5年09月09日 15:00 《商界》雜志 | |||||||||
文/本刊記者 白勇 譚強 這是一群在全國各地城鎮隨處可見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他們默默無聞,像野草一樣自生自滅。他們沒有權勢可傍,沒有資源可用,他們以一生積攢下來的本錢做著各種各樣的生意,同時心有不甘地將目光投向遠方。
就是這樣的帶著夢想游蕩在城鄉各處的小人物們,組成了中國商人金字塔最龐大的基座。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故事,反映了民間商業生態最真實的面貌,他們都是中國大地上最細小的、努力向上生長的商業細胞。 他們本能地從自己的角度出發,艱難地尋找著生存機會,迫不得已時還常常采取非常手段。他們將自身努力求生的真實面貌展示給了這個世界。他們很普通,也很典型。 ——發生在這幾個人身上的故事,圍繞著一座山的開發權而展開了。 “錢還了,就光明正大地做人” 故事發生在一個美麗的地方——距重慶石柱縣城27公里、海拔1543米的仙龍山。由于公路建設尚未最后完工,這座美麗無比的山尚與世隔絕。這座山具有極大的旅游開發潛力,小溪、森林,山雄石奇,到過之人無不贊嘆。 2004年春天的一個中午,何秋紅和幾個女人做好了民工們的午飯,頂著一臉的鍋底灰,踏著將整座山燒成一片火海的杜鵑花,去叫修路修寨的民工們開飯。當然,她最主要的目的是去看看她的老公——土建商牟晨予,他是在仙龍山上開發龍骨寨旅游景區的老板。大汗淋漓的牟晨予手里拿著一根扁擔,正指揮一群民工抬石頭,皮鞋上沾滿了新鮮的泥土和折斷的草根,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為節約一個民工的工錢,他參加了體力勞動,臂膀長出了一塊塊肌肉,顯得健康壯實。 很難想像,這個人就是那個曾經萎靡不振、弱不禁風的“癮君子”丈夫!如今,他在這與世隔絕的山里戒掉了毒癮,身體日漸恢復,活力與豪情重新蘇醒。事業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女人真的可以改變男人。何秋紅眼睛一熱,忙上前為丈夫揩汗——久違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希望的火種在她心頭燃燒:“等這里做出樣子來,游客來了,我們就發財了,就可以把欠別人的錢還了,堂堂正正做人。”三年來,從知道丈夫吸毒的那一刻起,她第一次看到了希望。 這一點希望的火種點燃于絕望的冰窟,因此彌足珍貴。而傷心往事,這個女人已不太愿意去回顧—— 那是2002年10月的一天下午,丈夫牟晨予賣掉房產,帶著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女兒,悄然離開涪陵。牟晨予的身上,藏著上午剛剛從一個叫秦江的人手里拿到的15萬元“工程質保金”。拿著錢,他卻消失了。 何秋紅對這種四處漂泊逃亡的生活感到恐懼。這個可憐的女人,自從知道丈夫吸毒那一刻起,便落入了深淵。她不敢在人前抬起頭來,她甚至怕別人指著自己的后背說:“這女人的丈夫是‘癮君子’”。但是,她卻選擇繼續和丈夫在一起,始終沒有離婚,她只是把他當成一個不小心犯了錯誤的孩子,他是她的希望。然而,四處漂泊的同時,丈夫還是在吸毒,毒品就是一只吞錢的魔獸。眼看著錢一天天減少,何秋紅苦口婆心勸丈夫戒毒回頭:“我們可以用剩下的錢正經做份事業,等事業做大,賺到錢后再把這筆賬還上,我們就光明正大地做人!” 何秋紅的寬容和堅決終于感動了牟晨予,他依從了老婆的主意。當然他自己也不甘心命運的沉淪。2003年10月,他們悄然來到石柱,在那片風光如畫、人跡罕至的深山里,一邊戒毒一邊開始播種夢想。 于是,有了故事開頭的那一幕。 努力了,奮斗了,淚水中夢破了 然而,小人物的夢想是如此容易破滅。 夫妻倆那點小本錢,對于龐大的工程來說,可謂杯水車薪,盡管何秋紅已把結婚戒指賣了押在了上面。他們只好賒著,幾乎所有工程都由工程隊墊資。拿不到工資的農民工在山上苦不堪言,一有空就纏著夫妻倆要錢。 2004年8月27日,夫妻倆悄悄潛回涪陵籌措資金。當晚,何秋紅與老公走在街上,突然她感覺走在后面的丈夫沒跟上來,扭頭一看,牟晨予被幾個人扭住手臂正往一輛面包車里塞!她一眼認出了其中一個年輕人,準確地說,是熟悉得不得了,這個人叫秦江,曾經是牟晨予的生意伙伴。 何秋紅三步并著兩步趕過去。一幫人把他們夫婦帶到秦江的家中,秦江叫牟晨予:“把吞下去的那15萬元吐出來!”并對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濟損失“給個說法”,否則就要報警。 牟晨予理虧,只好同意還款,但除了龍骨寨的開發權以外,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可以抵押。就這樣,夫妻二人被秦江及其一幫朋友“押上了龍骨寨去看看”。 然而這一去,事情發生了意料不到的變化。那山太美了!秦江腦子一轉有了新的想法,他不再滿足于僅僅以龍骨寨為抵押追還欠款,他看上了龍骨寨,這才是真正的“搖錢樹”。他也只是個小商人,他也每天都在想怎樣找到更好的項目來做。 2004年11月2日,何秋紅找不到老公的身影,第二天接到老公的電話,才知道秦江將牟晨予“押回”了涪陵。一幫人將牟晨予困在秦江家里三天,終于產生了一紙協議:牟晨予欠秦江的錢已經變成了40萬元!牟晨予未還清秦江債務之前,將《石柱縣三匯林場及茶廠轉讓協議書》、《集體土地建設用地使用證》(有關仙龍山的開發文件)扣押給秦江,未征得秦江允許,不得擅自轉讓或轉賣土地經營權和場地設施;如果牟晨予無法償還債務,則牟晨予將龍骨寨內的一切經營權和所有權的50%抵給秦江,雙方各占50%的股份。 顯然,秦江做了一筆劃算的買賣。“過去是合作伙伴,現在還是合作伙伴。” 事情再次橫生枝節。當地生產隊與鄉政府之間,也展開了對這塊土地所有權的爭奪,生產隊通過官司最終勝出。于是原土地轉讓合同需重新變更合同主體。牟晨予要去簽字,秦江要求一同簽字,因為牟晨予沒有還債,自己手中抵押有這塊土地50%的股權。牟晨予堅決不同意:“在合同上簽字就意味著你秦江就是龍骨寨的股東之一,事實上,你現在還不是。我欠你的債就還你的錢,但你也不能憑此瓜分我僅有的一點希望呀?更何況你的那個40萬元的債根本就是你仗著人多勢眾,把我非法關押了3天而強迫我簽的一個不平等條約,其中欠秦江的錢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雙方爭執不下。牟晨予悄悄找到哥哥牟顯忠,雙方達成協議,牟晨予以50萬元的價格將龍骨寨的開發經營權轉讓給牟顯忠,畢竟“肉爛了在鍋里頭”。 此后,牟晨予再次失蹤。牟顯忠由此與當地生產隊簽訂了變更合同。秦江急了,找到牟顯忠,牟顯忠稱,龍骨寨現在已經歸他所有,與牟晨予無關。秦江盛怒之下報了警。 2005年大年初二,牟晨予被警方拘留。但警方調查得出結論,牟晨予涉嫌合同詐騙的證據不足,隨后將牟晨予釋放。幾名債主隨即扭住牟晨予,并將其看管在牟晨予寄居的親戚家中,逼其還債,并通知牟顯忠,將其欠牟晨予的50萬元錢轉給債主。 何秋紅覺得,欠款從最初的15萬元,一步步就變成了40萬元,債主也越來越多,現在居然要把他們的50萬元連鍋端掉。很明顯,秦江是以非法限制她老公人身自由的手段,逼迫他簽訂不平等協議,以達到占有龍骨寨的目的。夫婦倆一對眼神,何秋紅就帶著孩子出走了,而牟晨予則趁對方看管松懈后從廚房翻窗而逃。一家人逃往東北。 在東北,一間沒有任何取暖設備的簡陋農房里,一家三口就這樣活著,找不到活干,剩下的200元錢花光之后,只能去飯館里要一碗餛飩,三個人分著吃。吃完了,更餓得慌。看見鄰桌有人竟然吃剩了,何秋紅的眼睛都直了,滿眼里全是那碗別人吃剩的餛飩。等到手都要伸出去了,才突然醒過來,羞愧不已:“天啦,自己快成要飯的啦!” 終于,他們撐不下去了,朋友將一輛農用三輪車賣了,給他們湊足了返回涪陵的路費。不久,牟晨予再次出走北方,獨自打工去了。何秋紅去找哥哥牟顯忠要錢,才知道他們的債務,已經變成了秦江在龍骨寨的開發權,其中秦江占股51%,牟顯忠占股49%。現在,整個仙龍山的開發,竟然與牟晨予已經無關了! 何秋紅大哭。她不服:“我們一年來的投資和心血到哪里去了?為什么我們一家人不能團圓?”記者去采訪,何秋紅三歲的女兒哭著嚷著要一同到龍骨寨去找爸爸,何秋紅紅著眼睛說:“爸爸不在山上。媽媽去把龍骨寨收回來,我們就會有錢了,那時媽媽再帶你去找爸爸。”小家伙很懂事地不哭不鬧了,揮手向媽媽告別。 在這出不大不小的悲劇中,這一家人努力了,奮斗了,但是美好的夢想卻破了。他們偷了別人的種子來播種,別人卻沒等到他們收獲就來討還種子,莊稼就毀了。 一筆包賺不賠的生意 秦江覺得自己最冤。 他說他進駐龍骨寨是對自己當初被牟晨予騙去錢財,造成了重大經濟損失的彌補,同時也是對牟晨予不守信譽行為的懲罰。“我的做法合情合理。”他特別強調,“沒有人來替我作主的時候,我怎么辦?我無權無勢,我只有自己想辦法。” 秦江告訴記者,2002年9月,牟晨予對他說,如果能籌到70萬元的“質保金”及活動經費,就可以接到一個170萬元的舊城拆遷工程。但牟晨予自己只能籌到30萬元,于是邀請秦江合作,由其籌措另外40萬元,到時利潤分成。 秦江覺得這是一筆不錯的買賣。于是,自己籌措了20萬元,向一位朋友借了5萬元,交給了牟晨予。2002年10月,又向一個叫潘仁懷的朋友借了15萬元,并由自己向潘仁懷寫了收條,交給了牟晨予。結果,當天晚上牟晨予就帶著借來的40萬元不見了,而后一打聽,牟晨予竟然連家里的房子都早已賣了,顯然是惡意詐騙!從此,潘仁懷就扭住他,要他還這筆錢,還向警方報了案,告他和牟晨予合伙詐騙。 秦江被警方拘留了一個月,才被取保候審。由于牟晨予外逃無法取證,秦江是否共同參與合同詐騙難以定論。秦江覺得自己虧大了,他自己有20萬元錢被牟晨予騙走了不說,而且從公安局出來,是花了一大筆保證金的,為此他的采石場沒法開了,經營的汽車也賣了,造成了重大的經濟損失。他只好找牟晨予算賬。 好在蒼天有眼。2004年8月27日晚,剛回涪陵的牟晨予就被秦江給抓住了。 于是就有了牟晨予以龍骨寨的開發權作抵押還債之事。 不得不承認,秦江是很有商業眼光的,他立即就看到了包含龍骨寨在內的整個仙龍山更大的商業價值:該地方不僅風景優美,旅游資源豐富;更重要的是基于這塊土地的轉讓,而相應地取得這塊土地上的森林所有權,這片1200畝的森林,每年可申請1000~3000立方米的木材砍伐指標,相當于擁有數十萬元的林木采伐資源。石柱縣政府對龍骨寨風景區的開發非常支持,投資人獲得銀行信任后,可以用這片森林的林權作抵押向銀行貸款600萬元。 秦江一算賬:如果以600萬元銀行貸款投資計算,以他搞建筑行業的優勢,利用就地取材的便利和當地廉價的勞動力,他用400萬元的實際投入就能做出市場價600萬元的效果。經營得好的話,這會是一筆包賺不賠的生意…… 秦江失衡了:經過這一番折騰,牟晨予有了事業,而自己的事業卻沒有了。于是秦江想盡了一切辦法也要拿到龍骨寨的開發權,最終如愿以償。 每個人都有充分的理由眼紅…… 一切都因牟晨予的借款而起,最終所有人都打上了龍骨寨這塊肥肉的主意。 這些社會最底層的人們太迫切需要發展的機會,即使碰到一根稻草,他們也會牢牢地抓住。潘仁懷也不例外。潘仁懷泡在股市多年,2002年時正苦于股市的長期低迷。一日,認識了一個叫秦江的年輕人,秦江告訴他,手里有一個總價170萬元的舊城拆遷工程要轉包出去,要承包則需按規矩交15萬元“質保金”。潘仁懷覺得機會難得,于是從股市上抽出15萬元資金。然而,錢一交,當晚就找不到牟晨予的人影了。 秦江安慰潘仁懷:“不著急,慢慢來。”但眼看時間一天天過去,還是沒有牟晨予的一點消息,所謂的“拆遷工程”自然接不到。潘仁懷一個電話打到涪陵市建委,被告知根本就沒有這回事。對方說,如果該片區真要拆遷,起碼需要五六個億的資金,哪里是170萬元就能搞定的事。潘仁懷覺得自己被牟晨予和秦江合伙詐騙了。他怒不可遏,立即向警方報了案,秦江被拘留了起來。 但秦江不久就出來了。潘仁懷只好扭住秦江不松手,向其追債。因為當天,潘仁懷是把這筆錢直接交到秦江手里的,而收條也是由秦江開具的。 隨后幾方對龍骨寨的激烈爭奪引起了潘仁懷的注意,他對記者說,龍骨寨就是靠他那15萬元做起來的。“我理所當然應占有大股!” 其實,秦江最初找的轉包人還不是潘仁懷,而是李長江。那天晚上,李長江先交了5萬元“質保金”給牟晨予,剩下的5萬元準備下次再交,正要離開房間,突然,燈絲斷裂,燈泡熄滅。李長江說這是不祥的預兆,于是寧愿毀約,放棄已交的5萬元錢和這個馬上就可以到手的“工程”,也不愿再交剩余的5萬元了。后來,既然秦江給他說,牟晨予是惡意詐騙,他當然也要加入債主的行列,向牟晨予要債了。要不到債他就要擁有相應的龍骨寨的股份。 其實,到記者采訪時為止,牟晨予的哥哥牟顯忠才是龍骨寨的實際控制者。他稱,自己才是龍骨寨惟一合法的所有者,對此任何人都不容質疑。牟顯忠在政府部門工作過,有一定的政府關系,后來下海搞起了林業和農業養殖。最初,正是他以非常優惠的條件取得了石柱縣六塘鄉約1600畝土地的三匯林場及茶廠50年的所有權和經營權,才有了龍骨寨這回事。 然而,當初包括牟顯忠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看到這些資源的巨大價值。2003年下半年,漂流在外的牟晨予、何秋紅夫婦因為想找個事情做,同時幫牟晨予戒毒,才想到了在哥哥的這片林地上搞點小打小鬧的旅游開發,后來牟顯忠以6萬元的價格將手中的這片森林及茶廠經營開發權和土地使用權轉讓給了弟弟。牟晨予夫婦于是在這片土地上打造他們的夢想。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這塊土地背后竟有如此多的資源可供開發。于是才引起了如此激烈的爭奪和糾纏不休的是是非非和恩恩怨怨。 但不管對他們誰來說,其實都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來開發這個景區。記者在現場看到,由于缺少高規格的規劃設計,這種對景區的粗放式開發,甚至變成了對景區自然風貌的一種破壞。顯然,僅憑幾個沒有多少資金實力,也缺少相應的開發經驗和資質水平,而且還糾紛不斷的最底層的小商人,是難以承擔如此巨大的景區開發的重任。 到今天,這場糾纏不休的爭斗仍然沒有結束。(編輯 吳奉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