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策:只討論真假不討論好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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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5年12月15日 15:10 南方人物周刊 | |||||||||
承認人有弱點,而且承認人的弱點不可能完全消除,這看上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這樣的立論起點,給西方文化對制度建立之必要,提供了最早的警醒和持續不斷的努力,也把個人和社會,放在一個不斷反省的氛圍中。新聞業只是其中一個典型例子 -林達
提起新聞業,大概沒有人不知道普利策其人。想起普利策的故事,我總是會有一些和新聞業相關的七七八八的感想。 31歲,有了自己的報紙 普利策是一個典型的新聞人,或者說是一個天生的冒險者。很多風險投資者都具備這樣的性格。我相信這樣的人從精神構造的層面、從器質上就是和常人不一樣的。他們生而在內心涌動著超常的冒險欲望、異乎尋常地追求一個奇異人生。從小,普利策就像一只飛蛾,渴望撲向一團灼烈光亮,哪怕明知這光亮就是一團火,一頭撞上去就會瞬間焚毀,他也會死活不顧,一定要撞上去。 普利策1847年出生在匈牙利,他和正常的青春期孩子還是不同,少年普利策早早獨立。而且剛一獨立,他就在固執地尋找一個炮火連天的戰場。至于這仗為什么要打、打的是誰,他根本不在乎。 于是,普利策先是要求加入奧地利軍隊,后來又要求加入即將開赴墨西哥戰場的法軍,然后渡海要求參加英軍,以便前往英國殖民地印度。可是,這些軍隊都一一拒絕了這個送上門來的“炮灰”——他太不像一塊當兵的料了。少年普利策身高一米九,卻瘦弱得像根竹竿,還是個近視眼。 那是1863年,適逢美國南北戰爭進行到最尷尬的時刻。戰爭的規模、傷亡和拖延的時間,都遠遠超過了林肯總統的預期和民眾能夠忍耐的程度,聯邦一方的北軍一向采用的志愿募兵已經行不通,初試抽簽征兵,就在紐約引起大暴亂。于是聯邦政府轉而向歐洲高價招收雇傭兵。一批尋找雇傭兵的二道販子,被抽成的利益吸引,應運而生。他們立即撲向歐洲,在大街小巷亂竄,獵取任何一個愿意步上遙遠的美國戰場的對象。1864年底,一個美國兵販子和17歲的普利策相遇,雙方一拍即合。 聰明過人的普利策,在旅途中就摸清了來龍去脈。在接近美國的時候,他跳入冰冷的海水,搶在兵販子之前趕到紐約,領走了那筆可觀的雇傭兵費用。不到一年,戰爭結束,在這塊完全陌生的新大陸上,謀個飯碗成為普利策的當務之急。不甘平庸的普利策選擇了新聞界。他先進入德語的僑報,隨著英語長進,逐步轉到英語報紙。這真是天賜良機,那是和平時期他能夠找到的、最具刺激性的行當了。 在那個年代的美國,新聞界是另一個廝殺聲不斷的戰場,大量具有普利策性格的人投身其中。他們在激烈競爭中,要找出最具刺激性的轟動新聞。記者們一個個跟偵探一樣在刺探和搶奪新聞,大報主編們的水平高低,天天在隨著報紙的出版揭曉。新聞界很自然地就集合起一批中流砥柱。普利策就是從一線記者干起的。他當記者,一天工作16個小時,是個拖也拖不住的工作狂。 普利策加入這一行正是時候,美國新聞業在蓬蓬勃勃發展中,卻還沒有規范。因此,讀他的故事也真像是在讀一部美國新聞史。 美國報紙一開始是有強烈的政治傾向性的。這種傾向不是來自政府的控制,而是來自競爭中的兩黨政治的需要。最初的美國政治基本上還是精英政治,而報紙也因印刷技術上的原因,價格奇貴,無法普及,活像是精英們的論壇。隨著印刷技術的突破,報紙幾乎隨著美國政治的民主化進程,從精英層走向大眾。南北戰爭中,人們對戰爭新聞的需求,也對新聞業猛推了一把。很快,新聞獨成一業,紅紅火火,上到達官貴人,下到市井小民,誰也離不開報紙了。普利策恰在這個時候,參加了進去。 隨著政治黨派的自然產生,報紙也跟著有強烈的黨派性,有此黨的聲音,也有彼黨的聲音,吵得不亦樂乎。有時,一個黨派的新聞還只肯給自己一派的報紙。做記者,瘦弱的普利策是拼命三郎,雖然是共和黨報紙的記者,他卻什么新聞都積極爭取,有一次,他破門而入,竟把阻擋他進入民主黨會場的看門人打翻在地,成功寫出了民主黨秘密會議的新聞報道。 假如說,美國是一群天使居住的地方,那么,它的故事帶來的經驗就一文不值。兩百多年來,這里是一個聯合國。世界各地有各種問題的人,在這里聚到了一起。當時移民來美國的人,多半在家鄉的狀態和少年普利策一樣潦倒,不少人的性格是和普利策一樣敢于闖蕩、甚至鋌而走險,卻并非每個人都有普利策的好運氣,可是,兜里沒錢,來了都要吃飯。因此,假如說,美國歷史上的大城市,曾是一個犯罪率高、黑幫盛行、盜賊滿地、騙子投機無處不在的地方,實在是一點也不叫人奇怪。移民們把世界各地的黑暗,都扯下一片,隨身帶了來。而警察體系的成長速度,常常還跟不上天天在港口一大船一大船下來的移民增長速度。 社會的黑暗面,也自然會進入政治上層。幸而,依據憲法,美國始終保障了自然發展的新聞界。當時,一個好記者,他的招牌首先是正直、反腐敗。沖鋒陷陣工作、生死不顧的一流記者普利策,因此很快出名。這不算很稀奇。稀奇的是,年方21歲的普利策竟然因這樣的口碑,當選為密蘇里州參議員。大概只有美國這樣人人都是移民、不講資歷的國家,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在1870年1月上任的時候,他離法定的參議員年齡還差了整整4歲。 記者和議員的雙重身份,更使普利策始終站在揭露反對腐敗行為的最前端。有一次,普利策揭露了一個承包商的黑幕,那個有著拳擊運動員身材的承包商,當眾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論打架,普利策細長的身材不可能是他的對手。據說,在激怒之中,他回去提了一把槍來,半路告訴別人說,“要出新聞了!”最后,他們先是扭成一團,后來又有槍響,雙方都受了傷。究竟發生了什么,兩人的說辭不同,誰也搞不清楚。幸好沒出人命,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此后人人知道,普利策走到哪里,口袋里都會揣著一把槍。 美國新聞業的自由經濟特性,給普利策這樣出類拔萃的新聞人,提供了可觀的發展機會。為了留住報紙的靈魂人物,他工作的《郵報》老板,決定給年方25歲的普利策以報紙的一部分股權。這使得普利策很快成為一個富人。他后來賣掉自己的股份,在31歲的時候,買下了他自己的報紙。 39歲,精神失常 1878年,普利策的手里掌握了一份他自己的報紙。一開始,他對新聞業就頗有自己的反省。在報紙黨派性還很強的時代,他提出自己的報紙要“為民眾服務,不為任何政黨牟利”,報紙“不是政府的支持者,而是批評者”。身為共和黨人,他宣稱自己的報紙不是“共和黨的喉舌”,而是要“說出事實”,“要摒棄民眾偏見和黨派偏見”。 新聞業的社會監督功能,使它似乎頂著一個金色冠冕,讓人覺得,它出生出世,就是領受了神圣使命來到人間,就像是一個天然正確的社會角色。可是,身在“此山中”的普利策,深知并不那么簡單。新聞業也是一個由人組成、由人在運作的系統。它也在聚集和反映出人的弱點。 不單單像普利策這樣的新聞從業者是有弱點的,也不單商業運作在推波助瀾。就本質上來說,新聞業本身就是建立在人的弱點上的。所以,新聞業才會有這樣的老話,叫做“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人都有好奇、獵奇的心理,人的創造性就來源于此。可是,當這種好奇心失去分寸,大眾心理集合膨脹,也會帶來令人吃驚的負面后果。 任何一個新聞人都知道,越是地震海嘯火山爆發這樣的災難,也就具有越大的“新聞性”。然而,“新聞轟炸”幾天之后,人們的心理會迅速疲勞,再連續報道,民眾就不會再感興趣。因為它不再是“具有新聞性”的“新聞”。面對悲慘的事件,人們確實具備、也總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同情心和關懷,可是,人們往往不愿意面對的是,人有與生俱來的弱點,每個人的良知都有局限。人們很少敢問自己,我真的希望天下太平,從此之后,每天打開電視和報紙,里面只有一個微笑甜美的聲音,報出千篇一律的好消息嗎?人有優點和弱點,善和惡,那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你其實無法切開這枚硬幣。新聞業是傳達善惡兼備之人性的最典型的地方。假如沒有這點認識,新聞業很難有徹底的反省。 新聞從業人員很容易失去必要的界限,在狂熱事業心的驅動下,他們可能過度利用大眾心理中的弱點,使得新聞業的弱點和大眾的弱點疊加起來,令新聞業走向歧途。走過頭的報紙,就叫做一張“不負責任”的報紙。 盡管普利策開始思考報紙的責任,許多問題還是無可避免地發生,他的報紙此后還是曾被政黨利用,成為他們的喉舌。雖然在事后,他痛悔不已。 在普利策的時代,報界的商業競爭也都出現過抄新聞和偽造新聞的小動作。探得一條重要新聞,要花大力氣,還要花錢。尤其當時的交通通訊還很不發達,要報道國際新聞,實在很吃力。而“制造新聞”卻很難查證。普利策的《快郵報》新聞曾經常被抄襲,弄得他很惱火,結果,他設了一個圈套,刊登了一個阿富汗反英暴動的所謂電報新聞稿。經常抄襲他們的《圣路易斯星報》也發表同樣文章。普利策馬上發表聲明,這是自己故意偽造、用來打擊抄襲者的假新聞。《星報》名譽嚴重受損,不久就倒閉了。 可是,普利策自己的報紙也不能免俗。1895年,普利策當時已經成為報業巨頭,他手下的《世界報》和另一個報業巨頭赫斯特的《日報》進入白熱化競爭,雙方的編輯簡直像肉搏一樣拼上了。這時,雙方都有抄襲對方的情況。結果,《日報》搶先設計了一個圈套,刊登了一篇完全虛假的偽造報道,情節特別感人。這樣的游戲其實很危險,假如對方并不上鉤,還可能揭露你偽造新聞。結果,普利策的編輯果然上當,改頭換面剽竊了這個新聞故事,還捏造了自己為開發古巴新聞派出的專船。緊張地等候著魚兒上鉤的《日報》報社里,編輯們一片歡聲雷動,馬上公開他們的假新聞計策,猛烈攻擊《世界報》的誠信。普利策只好自吞苦果。最令人氣結的是,《日報》編輯在偽造的時候,還有意把新聞故事主角的名字起作“我們剽竊新聞”這句話的諧音。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普利策和赫斯特競爭的高潮,也是美國報業發展的高潮。當時美國和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形勢緊張,這兩家大報幾乎是身不由己地、為了報紙的“新聞效果”,開始煽動民眾。這時,美國軍艦“緬因號”突然在屬于西班牙殖民地的古巴哈瓦那港口爆炸。競爭中的普利策和赫斯特,為了比賽新聞的“聳動”,在報上推出種種煽動性的猜測,甚至兩家報紙都發表了偽造的“緬因號”艦長給海軍部長的電報,稱爆炸“并非事故”。雙方的報紙發行量都因此猛升和暴漲。美國民眾被激怒,民眾的情緒又反過來推動報紙、甚至推動國會宣戰。 我想,普利策和他的手下編輯并非戰爭狂人,可是,他們曾是新聞狂人。這個行業競爭激烈,很自然就集合起一批如普利策這樣能力超強,在精神狀態上熱情過度、正義感過強、甚至精神處于臨界狀態的人。瘋狂的天性,巨大的壓力、佐以自身矛盾的沖突,足以令人錯亂。最典型的是普利策的《世界晚報》的執行主編,他深深陷入自己炒起來的新聞界戰爭熱潮,不可自拔。一天傍晚,報紙已經送去印刷廠,他突然沖上樓大喊,戰爭!戰爭!我們必須出一份號外!接下來,他頗為冷靜地交代了號外的安排,巨大的“戰爭”二字橫跨了整個頭版。事后,同事們才發現他已經精神失常,再趕緊派人沖到街頭,從報販手里趕緊搶回那些“戰爭宣言”。 普利策手下的主編、編輯和一線記者們,可以數出一大把是以程度不同的精神失常、甚至自殺告終的,包括他也成為報業名人的弟弟。 普利策本人在39歲就爆發嚴重的精神方面的疾病。他的眼睛此后逐步失明。普利策變得無法接受噪音。哪怕是輕微的、常人根本感覺不到的聲音,他也完全不能忍受。 那一片混亂,卻是新聞界自然發展的必經之路。 一片混亂之中,仍然有頭腦清醒的新聞人。當時的《晚郵報》主編古德金,嚴厲譴責普利策和赫斯特都在“嚴重歪曲事實,蓄意捏造故事,煽動民眾”。《世界報》的瘋狂,維持了四個月。四個月后普利策清醒過來。可是,已經晚了。如古德金所預言的那樣,這兩大報紙在美西戰爭中的表現,作為“美國新聞史上最無恥的行為”被記錄下來。 質疑政府,并非“損害了美國的尊嚴” 39歲以后的普利策,有22年,是在遠距離控制他的《世界報》。有很多年,他只能住在一艘隔音包裹嚴密的游艇上,飄蕩在海上。他的精神狀態是不穩定的,好在這個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巨富,有能力支付和保障一個非常特殊的生活狀態。他依然思維敏捷、有一個最佳新聞老板的頭腦。 普利策本人就是一個矛盾體。他真誠地出于正義感、出于對窮人的同情,猛烈地抨擊富人的奢侈生活。可是,報紙的商業運作,也很早就使普利策成了一個極富裕的報界大亨。從本質上,他其實和所有的富人一樣,在做著善事,也在過著奢侈的生活,也經常揮霍無度。他通過自己報紙的運作,在為社會尋求公義,關心著那些他所不認識的社會大眾們,卻常常并不那么關心自己的孩子和親人,對手下的人經常粗暴無禮。 在普利策接手七年半的時候,《世界報》搬進紐約新的報社大樓。普利策經營他的《世界報》長達28年,他的努力從來也沒有停止過。 一個重視新聞自由的文化是聰明的。它清楚地知道,沒有新聞業,社會的致命隱患難以清除。 普利策作為一個杰出的新聞人,有幸生活在一個強調新聞自由的國家。他和他的報紙,始終在揭露社會陰暗、政府黑幕,在奸商、政府官員、政府公職人員的劣跡后面緊追不舍。自己卻不但安然無恙,還在迅速發展壯大。1908年,普利策已經61歲,他的主編懷疑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的政府在操作巴拿馬運河開發的時候,有貪瀆行為,在報紙上提出質疑。雖然,《世界報》的這一行動,普利策事先并不知情,他本人和他手下的總編和一名編輯,還是被盛怒之下的羅斯福總統起訴誹謗罪,告上法庭。由于這個案子,開始了整個新聞界對巴拿馬運河操作的調查,種種疑點在暴露出來。 這項起訴持續了將近兩年,直到羅斯福總統下臺,新上任的總統塔夫特仍然堅持繼續這一起訴。在《世界報》主編發出這一質疑的時候,手頭只有蛛絲馬跡而并沒有確鑿的證據。因此,當時,普利策和他周圍的人,都不知道最后法院是否會判他有罪。這時的普利策,已經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大家相信,根據他的健康狀況,只要是一進監獄,他毫無疑問會馬上死去。所以,普利策內心其實也很緊張,可是,循著他的辦報理念,他又堅持要求他的《世界報》繼續對當任的塔夫特總統的政府作出犀利的批評。 這個案子最后成為整個美國新聞界與政府的對抗。因為對新聞界來說,假如一張報紙批評政府,政府就可以動用國家力量來起訴報紙、定“誹謗罪”的話,報紙以后還怎么生存?還有什么意思?最后法院宣判普利策無罪。普利策松了一口氣,他總算不必死在大牢里了。可是,他高興沒有多久,就有消息傳來,剛剛在非洲打獵殺了獅子的西奧多·羅斯福,卷土重來。羅斯福咽不下這口氣,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 1911年的新年里,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一致裁決,駁回了羅斯福的上訴,這場官司終于落下帷幕。 普利策自己并不滿意。他認為,由于關鍵文件被銷毀,巴拿馬運河操作一案的內幕最終沒有完全揭開。普利策認為,假如案情揭開,還能夠證明自己的報紙報道屬實,根本不存在誹謗問題。可是,對整個美國新聞界來說,卻認為,法院在審理的時候,認為不論報道是否屬實,起訴的依據的基本推測就是錯的,就是說,不能認為這樣質疑的報道,就是“損害了美國的尊嚴”。這種思維方式,使得這個案子對新聞界的意義猶為重要。 10個月后,64歲的普利策去世了,茫茫大海上,他孤獨的游艇緩緩降下半旗。 普利策在遺囑中,將兩百萬美元捐贈給哥倫比亞大學,用以建立一所新聞學院。其中50萬設立今天聞名世界的普利策新聞獎。1917年,普利策新聞獎第一次頒發。 承認人有弱點,而且承認人的弱點不可能完全消除,這看上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這樣的立論起點,給西方文化對制度建立之必要,提供了最早的警醒和持續不斷的努力,也把個人和社會,放在一個不斷反省的氛圍中。新聞業只是其中一個典型例子。 普利策以自己磕磕絆絆的新聞生涯,在提醒人們這個簡單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