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選民堅定不移地“拋棄”了“中偏左”的現任總理施羅德,也沒有給保守右翼的挑戰者默克爾以獨掌大局的機會
本刊記者 曹海麗 實習研究員 柯蘭如/文
在 一場提前一年舉行的聯邦議會和總理選舉之后,德國正面臨著二戰以來未曾出現過
的憲政困局,也是歐洲當前最嚴重的政治危機。
危機的起源在于9月18日的選舉中,德國兩大政黨聯盟——執政的社會民主黨(SPD,簡稱社民黨)和綠黨聯盟,與在野的基督教民主聯盟與其姊妹政黨基督教社會聯盟(CDU/CSU,統稱聯盟黨)——均未能獲得組閣必需的多數席位。而兩大政黨的聯盟談判,到10月1日本刊發稿時,仍然未有實質性進展。
德國政府將由誰來領導,仍是一個未知數。
“鐵娘子”一度領先
按照正常的程序,現任總理施羅德的任期應該到明年9月正式結束。而在今年5月,他已經做出了一個令德國民眾驚訝的決定——在今年9月提前舉行大選。
施羅德的決定緣于執政聯盟在今年5月的一系列地方選舉中遭受挫敗。打擊最為沉重的是德國工業和人口重區北萊茵-威斯特伐利亞州(North Rhine-Westphalia)。這里自1966年以來就一直掌控在社民黨手下。然而在今年的地方選舉中,社民黨僅獲得37.1%的選票;聯盟黨則獲得了44.8%。
社民黨的慘敗,被普遍認為是選民對德國的經濟發展和施羅德的經濟政策不滿的表現。過去的幾年里,德國的經濟增長率一直在1%左右徘徊;失業率居高不下,全國平均超過11%,在部分原東德地區則高達18%;社會保障基金財源幾近枯竭。這使得德國不得不屢屢突破歐盟規定的3%財政赤字的上限。
為改變現狀,施羅德提出了一個雄心勃勃的“2010計劃”(agenda 2010),準備實施一系列經濟改革,主要內容是減少社會福利,改革稅收、工資和勞工市場,以增加德國企業的全球競爭力。但是,社民黨傳統上的勞工及工會支持基礎,決定了施羅德不可能在改革道路上走得很遠。
“他(施羅德)一邊力推著改革,一邊政府的支持率也在不斷下降。”德國新聞通訊社資深政治記者道格拉斯薩頓說。今年5月的地方選舉成為這一情緒發泄的渠道。
提前舉行全國大選的決定做出后,政治觀察家和分析人士大多認為施羅德獲勝的希望渺茫。民眾調查結果也顯示,施羅德的支持率遠落后于反對黨領袖安格拉默克爾(Angela Merkel)女士,差距一度達到21個百分點。
今年50歲的默克爾出生、成長于原東德地區,從政前是一位物理學教授。五年前,她成為基督教民主聯盟(簡稱基民盟)的領導人。在社民黨于地方選舉中敗北后,默克爾在民調中一直遙遙領先;輿論認為她有望成為德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性總理,不少歐洲媒體將她比為英國前首相“鐵娘子”撒切爾夫人。
和撒切爾夫人相似,默克爾給德國人民開出的藥方是美國式的自由市場經濟道路——放松管制,減輕企業稅賦。她提倡放松勞工市場的管制以及削減企業所負擔的社會福利支出,反對向富裕人口加稅。默克爾的經濟政策受到了德國的企業家和投資人的歡迎。在歐洲其他地方,自由市場經濟倡導者也紛紛寄希望于默克爾,希望通過德國決定性的選舉結果來影響歐洲大陸其他面臨同樣問題的國家,特別是歐洲第二大經濟體法國。
要改革不要激進
然而,德國選民再次“用腳投票”。他們雖然堅定不移地“拋棄”了“中偏左”的施羅德,但也沒有給保守右翼的默克爾獨掌大局的機會。
投票結果,施羅德領導的社民黨只獲得34.3%的選票,其執政盟友綠黨獲得8.1%,兩者相加沒過半數;默克爾領導的聯盟黨(CDU/CSU)也出人意料地只獲得了35.2%,遠低于大選前外界的預期;聯盟黨傳統上的盟黨自由民主黨(FDP)雖獲得了9.8%的選票,仍不足以和聯盟黨結成超過半數。
聯邦議會的選舉結果亦是如此。在總數為613的席位中,社民黨和聯盟黨各獲得222席和225席,均未過半數。根據德國憲法,雙方均無法單獨組閣。如果不想重新選舉,惟一的出路就是與其他政黨結盟,聯合執政。
分析人士指出,默克爾的失利固然有其個性和競選策略失誤等問題,比如她看起來顯得有些生硬,缺少領袖魅力,在候選人的電視辯論中明顯遜于施羅德等,但根源則是民眾對德國未來的擔憂。“(德國民眾)對改革將把他們引向何方感到無所適從。”德新社的道格拉斯說。
“我想,這次選舉就他們將怎樣進行經濟改革,特別是勞工市場改革提出了嚴肅的問題。”美國耶魯大學政治學系歐洲事務研究教授大衛卡麥隆(David Cameron)在接受《財經》電話采訪時說。他認為,德國的低增長率和高失業率在很大程度上源自勞工市場政策。
德國缺乏一個靈活的勞工市場。勞動力成本始終居高不下,使得德國很多企業特別是跨國企業缺乏全球競爭力。由于政府對勞工薪酬、工作崗位和福利的保護,很多德國企業沒有動力創造新的工作機會。因為社會福利的一大部分是由企業承擔的。
現實一再說明,社會福利是德國經濟改革中的一塊“軟肋”,對其很難下手。對此,施羅德也曾啟動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例如削減福利水平,試圖引入更多的私人商業保險并加強其在整個社會保障中的作用等。這基本屬于“美國式的道路”。這些改革措施對德國普通民眾沖擊頗大,他們對此表現了極大的恐慌和不滿。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此次大選,新組建的左翼黨(Left Party)——主要由西德不滿現狀的社會民主黨人和前東德共產黨員組成——搶走了8.7%的選票。這一結果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些選民對傳統的社會福利資本主義和保護主義的留戀。
但是,卡麥隆教授認為,選舉結果還是清楚地表明,德國選民是想要改革的,“只是他們希望改革是緩和的,而不是激進的或是極端的。”
默克爾的聯盟黨在這次大選中比預期的表現差很多,原因之一便是許多選民不希望看到社會福利和稅收削減按默克爾在選舉前提議的方向進行。“他們想要市場原則,但他們也仍然想要保持社會公平。”卡麥隆說。
《國際先驅論壇報》歐洲評論員約翰維諾科(John Vinocur)撰文表示,默克爾的失利表明,“她沒能說服這個國家,因重組產生的痛苦可以換來經濟的新生。”
歐洲一體化再次受挫
德國的政局動蕩也在歐洲引發了大范圍的擔憂。
“這是又一個‘529’。”法國國際關系研究院資深顧問多米尼克墨西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說。今年5月29日,法國公投否決了《歐盟憲法條約》;隨后,荷蘭全民公決也以否決告終。英國宣布推遲全民公決的時間。時任歐盟輪值主席盧森堡首相讓-克勞德容克表示,原定的2006年11月作為歐盟憲法最后批準日的規定不再適用。歐盟憲法危機由此爆發。
目前輿論認為,德國的動蕩政局將拖歐盟改革的后腿。歐盟的經濟改革和一體化進程近幾年來前行緩慢,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核心經濟體——主要是德國和法國——國內強烈的利益保護,使得改革躑躅不前。這些國家的領導人又缺乏足夠的勇氣和魄力打破現有的利益格局,因此,當默克爾以一種無所畏懼的改革姿態出現時,它讓歐洲其他傾心改革者以為看到了希望。
現在,這種希望即使不是完全——也是基本破滅。一直在艱難力推經濟和福利制度改革的施羅德在選舉出現不明局勢后,又重新回到“保護主義”的立場。他在大選結束后向選民承諾,要維護德國保留下來的珍貴的“社會保護”,并將企業想進一步改革的要求斥為“社會性不公正”(socially unjust)。
不過也有一種觀點認為,德國的政治危機和歐盟改革之間的關系不是簡單的單向影響。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員劉立群撰文指出,德國政治危機產生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歐洲一體化進程拖了德國經濟及就業的后腿。德國雖從歐洲一體化中受益匪淺,但也承受了一體化的諸多負擔,包括社會保障制度、就業制度及勞動力市場受到沖擊、非法移民涌入增加了失業率,等等。這些恰恰是德國民眾無法忍受的。劉認為,德國選民拋棄施羅德,正是因為不滿歐洲一體化走得太快。
目前各政黨之間的談判仍在繼續進行,結局莫測。但有一種情況是多數德國民眾不愿看到的,就是重新舉行大選。
分析人士指出,出現“大聯合政府”(grand coalition)——社民黨與聯盟黨握手言和的可能性正在逐漸增加。但此前施羅德和默克爾互不妥協,并分別以自己擔任聯邦總理作為兩黨合作的前提條件。
到9月底,輿論逐漸向有利于默克爾的方向發展;要求施羅德下臺、為“大聯合政府”鋪平道路的呼聲日高。因為薩克森州首府德累斯頓市的投票被推遲至10月2日,而該市的選舉結果可能略微改變社民黨與聯盟黨的席位對比,因此有分析認為,雙方即使會正式商討聯合執政問題,也要等到10月2日以后。
這一切都給德國乃至歐洲的未來抹上了一層陰影。
“社民黨已經開始了改革,他們必須繼續下去。重要的問題是他們將在多大程度上繼續改革,或者說是否會出現由于政黨聯盟的談判使得改革力度放緩乃至于不執行所需的改革。如果這種情況發生,我們很有可能繼續看到一個低增長、高失業的德國。”卡麥隆教授說。-
(本文刊于10月3日出版的《財經》2005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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