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長期實行的“只勞動、不培訓”的人力資源政策和“只利用、不挽留”的地方戶籍政策，導致今天的外來工“對廣東企業發展無責任、無意愿、無感情”。他們來得快，走得也快。

　　○在返粵外來務工人員減少的情況下，廣東省內的富余勞動力能否“頂得上”，便成為解決“民工荒”問題的關鍵。但他們基本不可能替代外來農民工。

　　○上世紀60年代，日本曾出現“用工荒”。產業工人短缺使日本制造業依靠廉價勞動力的增長模式走到了盡頭，日本采取了推動設備投資擴大、促進技術進步和產業結構調整的辦法予以破解。

　　在廣州，從市橋到蓮花山的街道上，人流不斷，番禺靈興工業區很多公司開始在這里“搶人”。招工人員如促銷般見行人就發傳單，地上也散落著許多行人看過就扔的傳單。記者在現場看到，短短幾分鐘內，一位行人就能收到10多家公司的用工傳單，大多招的是服裝、玩具、電子等行業的一線員工。

　　萬捷服裝有限公司也在這條街道上派人發傳單，但該公司行政部經理劉偉程表示“沒什么效果”。以往，公司在大年初六至初八就開始招工投入新一輪生產，元宵節時就能吸納幾百人來參加考試。但今年，目前只有區區幾十個人前來應聘。

　　據劉偉程介紹，傳統勞動密集型工廠招工有幾種方式：通過親戚或老鄉介紹(同時給介紹人一定的介紹獎)、在街道派發傳單、在人才市場招、派人到外省招，以及在網上發招聘信息等。一般來說，親戚老鄉的“傳幫帶”能夠招到用人40%左右，派傳單也能招到約40%，這兩種方式占勞動密集型工廠招工的大頭。一旦達到80%的用人比例，就不愁“無米下鍋”了。

　　說到今年的招工形勢，劉偉程連續兩次提到“嚴峻”，“以前是工人找廠，現在是廠找工人”。過來考試的幾十個人即便全部錄用，也滿足不了萬捷服裝大量海外訂單的“大口”。

　　目前，他一點都不憂心公司的訂單，海外訂單一如從前大好形勢下的“源源不斷”。但收到訂單卻沒有員工干活才是最頭疼的，“現在的主要任務還是招工”。

　　〖外來工〗在家掙錢，不來廣東

　　和萬捷服裝一樣，珠三角地區為數眾多的行業，如制衣、紡織、玩具、建筑等在用工上紛紛“告急”，甚至批發零售及住宿餐飲等無技術可言的行業也沒能幸免。

　　據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介紹，目前我省珠三角企業用工缺口約90萬，其中普工缺口約為61.2萬，占缺工總量的68%左右，技工缺口占缺工總量的32%左右。

　　在華南師范大學“三農”與城鎮化研究所所長胡靖看來，今年在廣東深圳、東莞等珠三角地區出現“民工荒”并不奇怪，“企業與地方政府的雙重失敗”是主要原因。

　　胡靖表示，造成“民工荒”的外因是，隨著中西部地區投資條件的逐漸改善，不少勞動密集型企業逐步向中西部地區轉移。近年來，隨著中國經濟格局的變化，中西部地區的經濟增長呈現加速的趨勢，而經濟快速增長也吸納許多打工仔向中西部地區轉移。據有關數據統計，2009年，內蒙古GDP以17%的增速在各省中拔得頭籌，湖南省增長達13.6%，經濟總量擠入全國十強之列，安徽省則增長12.9%，連續6年保持兩位數上升，其他一些省份也有不俗的表現。

　　此外，近年來國家對“三農”的投入開始增加，這意味著農民工外出打工所花的機會成本越來越大，而獲得的收益則相對越來越微薄，“務農收入逐步提高后，很多農民工就沒有必要再跑到遙遠的廣東來打工”。

　　與此同時，廣東制造業的轉型升級步伐較慢，低收入勞動密集型產業對勞動力的吸引力越來越低，這是形成市場供求失衡的內因之一。廣東不少制造業、服務業仍十分守舊，保持著以往“坐享其成”的態度。這些企業技術含量低、發展前景差，過去一直依靠廉價勞動力的數量而非優質勞動力的質量“取勝”。

　　另外，企業長期實行的“只勞動、不培訓”的人力資源政策和“只利用、不挽留”的地方戶籍政策，也導致今天的外來工“對廣東企業發展無責任、無意愿、無感情，他們來得快，但走得也快”。

　　中央黨校三農問題研究中心副主任徐祥臨也指出，中央連續多年出臺惠農政策，提高了農民收入，農民工到外面打工所產生的收益減少，農民打工的邊際收入效益也逐年下降。

　　徐祥臨告訴本報記者，“比如，去年我去中部省份某中小城鎮調研時發現，農民在家鄉務工一天也能掙四五十元，這意味著他們一個月也能掙1000元以上。如果廣東企業所給的薪資仍然停留在以前的1000元左右的水平，農民在自行核算成本與收入后，可能會決定留在家鄉。”

　　〖本地勞力〗年輕食利“頂不上”

　　2月25日上午，云浮英東體育館，一場名為“云浮—東莞、佛山勞務對接專場招聘會”在這里召開。據了解，東莞、佛山兩市182家用工需求較大的企業提供的崗位達2.2萬多個，來自云浮各縣(區)的返鄉農民工、農村富余勞動力、應屆畢業的中技生等共1.5萬多人參加了招聘會。

　　盡管現場人頭攢動，但不少企業表示今年招人很難，甚至出現“只要合適立刻就要”的情形。企業用工需求多集中在電子、機械、質檢、裝配、維修等技術型工人和普通生產工。據了解，來自外省求職者的比例很少，當地求職者占據所有應聘人員的絕大多數比例。

　　海信榮聲(廣東)冰箱有限公司人力資源部的曾先生告訴本報記者，公司有500-600人的用人需求，其中“冰箱裝配工需要招聘100人”。但他表示，“以今天的情況看很困難”。

　　華南農業大學經經濟管理學院院長羅必良表示，雖然往年也鬧“民工荒”，但今年“民工荒”與往年相比還是有些不同，今年“民工荒”發生在金融危機之后。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造成廣東許多出口型中小企業倒閉，因此企業用工急劇壓縮。相對來說，“農民工有一定的心理預期與經濟依賴”，由于一部分農民工對廣東工業的復蘇預期沒有那么大，就業信心相對不足，因此，回流廣東的數量相對少一些。

　　在返粵外來務工人員減少的情況下，廣東省內特別是粵北及東西兩翼地區，許多年輕的富余勞動力能否“頂得上”，便成為解決“民工荒”問題的關鍵。

　　胡靖認為，廣東地區諸多富余青年勞動力不足以彌補民工荒的巨大“缺口”。在廣東省內，特別是珠三角地區，20-30歲的本地年輕人與外來務工人員完全不一樣，他們一般有著穩定的資產或收入來源，如出租房屋收入、集體分紅，或者父輩的轉移財產等，有一定的“食利”特征。

　　相對來說，廣東地區青年勞動人員缺乏危機意識，基本不具備外來農民工吃苦耐勞、積極進取的精神，他們不可能替代外來農民工，也不可能從事勞動強度大、時間長，同時工資又低廉的工作。“因此，‘民工荒’的問題或將是廣東今后的一種常態”。

　　〖現實〗“有條件供給”，勞力不廉價

　　在云浮—東莞、佛山勞務對接專場招聘會上，來自東莞的一家內衣制造公司招聘資料上如是寫道：由2010年1月1日起，基本工資由原770元/月升為820元/月。

　　為應對席卷珠三角的“民工荒”，企業不得不依靠提高工資的方式來吸引農民工。但農民工也有自己的衡量標準，房租、水電、飲食、交通等，這都是實打實的“掏腰包”。

　　在云浮招聘會上，20歲出頭的打工仔潘先生在歐德利空調設備有限公司的招聘信息攤位旁左顧右盼，他指著“電工”一職告訴記者，“一個月2000元太少了，這種需要一些技術含量的至少應該給2500元”。而該公司負責招聘的曾先生告訴記者，像電焊工、氣焊工這些技術性職位目前還“無人問津”，其他職位如采購員、文秘等則相對好招一些。對于工資待遇，曾先生表示會用以前的工資水平招招看，如果招不到人再考慮提高工資和待遇。

　　對于員工提出工資太低的說法，萬捷服裝行政部經理劉偉程表示，企業也有企業的“苦衷”。許多員工在面試時提出要1800元/月或以上，但實際上，一個拿1600元/月的員工，企業也可能要支出2000元/月的用工成本，“社保要買，宿舍要提供，加班費要翻倍，要交的保險一樣都不能少”，因此，企業的用工成本也不低。

　　中國社科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李國祥表示，以前不計條件、不計價錢的用工時代已經終結，現在勞動力已經到了“有條件供給的時代”，開始講價錢，談條件。

　　他認為，“有條件用工”實質是對企業的一種“逼宮”。它要求企業提高員工工資，這意味著企業用工成本將驟然提升，它需要企業提升效益，提高利潤，消化這一不良的外在因素。李國祥認為，“有條件用工”將對產業起到一種“大浪淘沙”的效果。從短期來看，一下子提高用工工資對中小企業，特別是勞動密集型企業有較大的負面作用，在它們無法利用創新或轉型升級提升效益，消化用工成本的提升時，勞動密集型企業自然面臨退出市場的風險。

　　李國祥對本報記者表示，以前廣東的發展，依靠的是廉價勞動力與土地資源。目前，廣東特別是珠三角地區的土地資源已經利用得差不多，廉價勞動力的使用又遇到挑戰，“老路已經走不通了，需要尋求新路子”。

　　〖出路〗提高員工待遇，加快技術升級

　　早在2008年，中國人均GDP便已突破3000美元。有關專家認為，一個國家在人均GDP達到3000美元之后，都會出現低端制造業的“民工荒”。

　　據了解，改革開放以來，廣東在工業化進程中，一度借助廉價勞動力優勢，大力發展以“三來一補”(來料加工、來樣加工、來件裝配和補償貿易)為主的勞動密集型產業，此外，“兩高一資”(即高能耗、高污染、資源性)行業也得到全面的擴張。

　　2009年，珠三角地區人均GDP折合9855.2美元，逼近1萬美元，表明珠三角地區已處于工業化后期。但事實上，廣東依仍存在大量依靠“低成本優勢”、“低環保優勢”的低端制造企業，經濟增長仍依賴于傳統勞動密集型產業，產業轉型升級仍滯后于經濟社會發展。有關專家表示，在人均GDP接近1萬美元仍存在如此眾多的傳統勞動密集型產業是不可想象的。

　　羅必良認為，“‘民工荒’倒逼產業轉型升級是件好事”，它有利于企業提高創新技術水平，改善資本結構，迫使企業改善勞工條件，提高職工工資水平。此外，有利于地方政府加大關注外來務工人員的力度，尋求解決他們的戶籍、教育、醫療與社會保障等問題。

　　廣東省政府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譚炳才認為，從國際經驗來看，“民工荒”是產業轉型升級的前奏。上世紀60年代，日本出現過這一現象，當時日本農業勞動力占總勞動力比重大約在50%左右，產業工人短缺使日本制造業依靠廉價勞動力的增長模式走到了盡頭，日本采取了擴大設備投資、促進技術進步和產業結構調整的辦法予以破解。

　　一邊是迅速增長的定單，一邊是“民工荒”，企業開始“削尖腦袋”化解矛盾。有的公司利用“機器頂人”進行生產自動化作業，有的則上調薪水以留住“人心”，同時采用技術升級從而消化用工成本的提升。

　　位于佛山的科達機電股份有限公司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做陶瓷機械，在從事了10多年的傳統制造業后轉身“清潔燃煤氣化技術”的新能源行業。該公司董事會秘書周鵬告訴記者，“目前公司并沒有出現用工荒”，其中一個原因是公司在去年便開始上調薪酬挽留員工，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幾年前“公司由傳統產業大力轉向新能源功不可沒”。

　　有關專家認為，在目前“民工荒”的大背景下，珠三角產業需要加速轉型升級，加快創新步伐，如此才不至于受“民工荒”的掣肘。而這，需要企業與地方政府的共同努力。

　　■記者觀察

　　讓外來工落戶或解“用工荒”

　　在采訪中記者發現，多數專家并不把“民工荒”看作簡單的勞動力市場供需失衡。反而，“窺一斑而見全豹”，通過“民工荒”這一表象，廣東外來務工人員所面對的戶籍、教育、醫療保障等問題一一凸現。

　　從經濟學原理來說，“民工荒”意味著勞動力市場的供給不足，而企業的用工需求則保持過盛。此時，通過提高勞動力價格可使供求市場達到新的平衡點，從而消滅“民工荒”。

　　確實如此嗎？無數農民工來到遙遠的南方打工，他們內心期待首先是養家糊口、賺錢維持家庭所需，其次，在可能的情況下，融入打工所在城市。但事實上，第一個條件需要企業給予農民工較好的工資待遇，他們才能繼續呆在這一城市；第二個條件則需要更高的門檻，戶籍、教育、社會保障等問題，這些絕不僅僅是“大方的”企業所能給予的，地方政府的公共政策決定著他們是去是留，是流動還是遷徙。

　　目前來看，即使勞動力市場價格有提升，增幅也小得可憐。此外，廣東地區民工的“移民”政策也一時難以敞開大門。在兩大條件都只能勉強滿足的情況下，入粵農民工便只能如“候鳥”一般流動而非遷徙，去而非留。

　　在華南農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羅必良看來，中國的人口流動與發達國家的人口流動有著本質的區別。發達國家的務工人員一般“人隨工作走”，可以稱作真正的“遷徙”，而中國則是每年往復式的“流動”。

　　我們可以試想，如果幾年前廣東就解決了優秀外來農民工的戶籍、教育、社會保障等問題，鼓勵他們“移民”廣東，今天的“民工荒”有可能不會發生。

　　或許，事情正朝著良性的方向發展。春節前，東莞市委向廣東省委遞交的報告《出“十招”防止傳統發展模式復歸》，其中重要一招便是擬將最低工資從770元上調至1000元。戶籍問題上，中山市開始放開“大門”———利用積分制吸引優秀外來務工人員“移民”，這一制度以積分排名的方式給外來流動人員安排一定數量的入戶指標，達到一定分數的流動人員可享受與本地居民一樣的公共服務，包括教育、醫療等。

　　專家認為，所謂民工荒“倒逼”產業升級，只不過是把危機展現在眾人面前。要解決“民工荒”的問題，甚至解決更深層次的“產業升級”問題，廣東需要從戶籍、教育、社會保障等領域進行根本的調整。

　　事實上，只有創造了“升級”的條件，才可能解決“升級”的問題。

　　南方日報記者彭國華實習生肖文舸

　　本版攝影(除署名外)：梁文祥張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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