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農業地區過年觀察
“80后”回村——江西塘下村新生代農民工不再“東南飛”
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謝鵬 發自江西
■編者按:變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到來。
去年春節,約2000萬農民工因無工可做返鄉,失業問題猶如尖椎刺破氣球,讓維穩和創造就業成了中國的頭等大事。當時從中央一直到村里整個行政體系的高度緊張和殫精竭慮的應對,仍還歷歷在目。
哪料一轉年,卻是一個180度的大轉身:大規模的“民工荒”再現沿海,甚至蔓延內地。中國一直想擺脫的以廉價勞動力為基礎的出口導向型經濟增長模式,突然間被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因為,新生代農民工開始了用腳投票。用腳投票的背后,是中國的山鄉已經巨變。
沿海產業大量轉移內地,使農民就近入廠成為可能。有些地方開始推行農田機械化耕種,這讓那些不善農活的新生代農民工甚至可以親近土地。房地產熱幾乎彌漫所有的城鎮,房地產廣告連國家級貧困縣的田間地頭也沒落下。
工業、商業和房地產業在縣鄉鎮的繁榮,不僅帶來了就業,也縮小了城鄉之間生活方式的差距。也許是第一次,在大城市蝸居的人或蟻族,開始真切地感受到了故鄉的召喚。
中國迅速走出金融危機,當然是山鄉巨變的動力之一。不過,大城市離譜的高房價,加劇了這一城鄉之間歷史性的轉變。
今年春節,我們把目光聚焦在中國的縣、鄉、鎮和村,聚焦在中國經濟和社會結構變化最龐大的基石。在這里,我們試圖讀懂中國。
農田機械化耕種,以及沿海地區企業內遷帶來的就近入廠,讓那些在外打工近10年、不善農活的80后這批新生代農民工的主力可以有條件回歸農村,兼顧農活、工作和家庭。江西高安市塘下村正在發生的變化或許并不是孤例。
他們回來了,他們也可能就不走了。 圖/IC
同樣是回家,新生代農民工們的背影比父輩們時尚了許多 圖/CFP
包產到戶后再次分田
2月20日,正月初七。按照慣例,每年的正月初七是塘下村召開新年第一次全體村民會議的日子。
然而這天,會沒有開,而且大家都很默契地不談開會的事。因為開會就要“互相紅臉”,這在春節期間是很忌諱的事情。
“紅臉”是因為村里要重新分田了,這是自三十年前包產到戶以來該村第一次大規模地重調農田使用權。
分田源于去年下半年開始的農田機械化改造。為了加速“工業強鎮和農業現代化”的步伐,人口規模近三千的大村塘下村,被所在的江西省高安市建山鎮選為農田機械化改造,當地稱“園林化改造”的試點村莊之一。以前田連阡陌的水田分布格局,在被機器碾斷了田埂之后,變成了成片成片的大塊稻田,以便實行機械耕種。
本來要開的村民大會沒開,于是一群老農,抽著兩三元一包的廉價煙,圍坐在一臺筆記本電腦前,盯著國家發改委網站上剛剛發布的一則消息議論紛紛:國家決定2010年繼續在稻谷主產區實行最低收購價政策,并適當提高最低收購價水平。
對世代以種植水稻為生的塘下村農民來說,這意味著今年他們生產的早稻和晚稻最低收購價格,將分別從每百斤93元上漲到96元,從105元上漲到115元。“2009年的晚稻價格賣得越晚賺得越多,最后都賣到了115元,看樣子今年的田一分也不能把(轉讓)出去!币晃焕限r說。
聽到這話,筆記本的主人謝松林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五十來歲,罕見地不抽煙,是村里的一位意見領袖。
謝這幾年一直在珠三角等地開餐館。去年10月,他和妻子回到老家,購買了全村第一臺電腦,并以每年798元的包年費接通了全村惟一一條寬帶,每天炒炒股過日子。他是村里公認的見過世面的人——他帶回了全村人都沒吃過的爆炒母豬子宮。
謝松林回村本來是想當個“地主”,承包大約100畝的稻田。這在往年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因為這個村莊打工者眾多,稻田要么被拋荒,要么以每畝3年40元的低價轉讓給留守的農民耕種。
然而,因為2010年糧食最低收購價要上調,老農們更堅定了在隨后的分田博弈中要多分幾畝稻田,而謝松林則覺到,他離他的“地主”夢更遠了一點。
都想多分田
塘下村分成三大區,分別是老屋、上屋和新屋。園林化改造之前,上屋區的村民人均耕地面積最多,有近3畝,新屋2畝多,老屋最少,人均只有1畝多。
上屋的村民,子女要么讀書,要么打工,他們年歲已高,本無力耕種過多稻田,但機械化的突如其來,讓他們開始對手頭的水田緊抓不放。他們見過世面的兒女們給他們算了一筆賬:一畝水田,租用機器耕種,只需要120元,折合成2009年晚稻的價格,也就是一百斤稻谷的錢。
上屋區讀書人多,出了不少大學生,他們的戶口相繼遷出,一旦重新分田按照戶籍人口數量計算,上屋的村民擁有的耕地數將減少不少。
這些讀書人有些已經畢業,那些進了政府部門工作的人,只要回老家過年,都會被各自的父母要求充當利益代言人去“想點辦法”,對村里乃至鎮里“發揮點影響,施加點壓力”,保證上屋區村民在分田中的利益不受損。甚至有人開始籌劃著讓子女們的戶口遷回老家,以在即將展開的分田中增加自己的稻田數量。
老屋和新屋區的村民,心態則完全不一樣。這兩個片區的人口較多,大學生和外出打工者較少,做小買賣的比較多。每家每戶都有好幾個青壯年勞動力,且各個都是干農活的好把手,他們希望能夠多分得田地。
“80后”回歸
“到底哪天討論分田問題,怎么還沒人來通知。”謝松林關掉電腦,沖著門外一群一邊曬太陽,一邊開著手機藍牙互傳歌曲并交換QQ號碼的“80后”和“90后”打工青年們喊道:“今年你們還出去打工嗎?”
回答截然不同。
對于剛剛輟學打工一兩年的“90后”們來說,他們才學會了使用手機藍牙技術和上網,他們相信,外面的世界還有更多的精彩等著他們。在正月初七,他們選擇了重新返回珠三角的工廠。
而那些差不多打工10年的年近三十的“80后”們,大部分已經在珠三角找到了老婆,有的還生了小孩。他們已經厭倦了打工生涯。特別是那些準備要小孩的打工者,很擔心常年在有毒的染色廠這類地方工作,會影響生育!拔液屠掀糯蛩愕礁浇奶沾蓮S去打工,收入我都打聽了,只比我在東莞少500元左右,我覺得值。”快30歲的謝春華,已經和老婆一起在珠三角奮斗了快10年。春節期間,他們聽說不久后離村子不到10公里的鎮上今年將有3家從廣東轉移過來的陶瓷廠開工。于是,他2010年的計劃變成了一邊到本地陶瓷廠干活,一邊種點水稻。
對謝春華這些外出打工多年的80后們來說,大多數是不懂耕種技術的,但他們現在不用擔心了,這個至今每家每戶都養著耕牛的村莊,正在迅速地向機械耕種轉變。
就在打工者們的父母身體還算硬朗時,鎮上賣農機設備的商家的生意一直不好。很少有人愿意以每畝120元的價格雇來機器耕種。但最近幾年,越來越多的打工者們將在珠三角生下來的子女帶回農村交給父母撫養,這些留守兒童占用了父母們很多的精力,他們的身體也已大不如前,現代化的耕種技術這才得以占領這個貧弱的山村。
工業化的陷阱?
對于那些80后的農民工來說,不會種田等門檻已經被突破了。現代化的耕種技術被引入之后,他們不再對耕田耙地等農活懷有忌憚。但是,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現代化帶來改變的同時,也讓現代化的陷阱降臨了。
經驗老道的老農們告訴他們,不要高興得太早,園林化改造之后的田地,在頭兩三年并不好打理。這些原本分割成多個小塊的水田,高低深淺各不相同,機器到時將可能沒法發揮工業化的力量,在家閑置的水牛們,依然將唱主角,而這正是“80后”一代們十分害怕的。他們大都初中沒畢業就到珠三角打工,不要說耕種技術,那些小時候下水田插秧和耕田時附著在他們腿上的吸血軟體動物螞蟥,至今仍讓這些新生代農民畏懼三分。
“除非全面實現機械耕種,否則我可不脫下鞋子赤腳下田干活!边@是“90后”青年農民們的普遍心態。
好在,這個小鎮在向現代農耕時代轉型的同時,加速了其向工業化的躍離。正是這種躍離,給這些“嬌貴”的新生代農民提供了一種過渡方式,去避開老農們口中“頭兩三年田好種不了”的魔咒——到鎮里即將開辦的陶瓷廠里打工。
建山鎮位于縣級市高安市的西南部,算得上是高安的工業重鎮。但近年來,隨著國有大型企業英崗嶺礦務局總部搬遷至江西新余市,建山鎮的官員們面臨著如何留住人氣和積聚財氣的命題。
由此,這個富含煤、瓷土、耐火土、石灰石等資源的小鎮,開始卷入工業化。鎮里去年簽署的兩個億元投資項目都是污染型的電解鋁項目和電化工項目。
建山鎮距江西省建筑陶瓷產業基地僅二十余公里。從珠三角的騰龍換鳥產業轉移政策實施以來,江西省建筑陶瓷基地規模不斷擴大,來自佛山的很多陶瓷廠轉移到了高安,一些陶瓷廠甚至表現出了再次轉移到建山的意向。鎮上很多地方已經張貼上了“打造陶瓷重鎮”的標語。
不過,村民們一些鄰鎮的親戚過來拜年,卻帶來了和鎮里的宣傳畫上不同的信息:附近剛剛搖身一變而成的陶瓷重鎮新街鎮,在陶瓷廠建好了之后,粉塵和污染嚴重,一些地方已經出現了糧食絕收的跡象。
一些在外面見過世面的打工者更是對此保持著審慎的樂觀,村里曾來過一些從佛山過來考察投資環境的陶瓷老板,這些打工者建議他們不要在當地建廠,他們從網上找到了充足的理由試圖阻止工業化的推進:陶瓷廠需要大量的透灰石,而這些資源當地并不具備,整個江西省建陶基地所用的透灰石全部都是從較遠的新余市進貨,企業來了難賺錢。
在這個總人口約4萬人的小鎮,集鎮人口占據了2萬余人,這個小鎮的80后們,從一開始就被分成了城、鄉兩個群體,并且互相斗了十幾年。
當家門口的工作機會降臨的時候,像謝春華這樣的打算留下來的返鄉農民工,競爭力并不強,因為他們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然而他們惟一的優勢是,他們比城里的同齡人更好管理。在珠三角長達10年的歷練,讓他們更容易接受像一顆螺絲釘一樣,每天三班倒地被擰在工業化大生產的一條條流水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