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湖南綏寧林業政策與無證木材的非法流入

　　●湖南綏寧縣“寬松”林業政策使周邊縣市大量無證黑木流入

　　●當地林業官員認為現行木材流通政策不暢是黑木泛濫主因

　　□本報記者　王蓉　湖南綏寧報道

　　元月30日，一輛裝滿木材的大貨車駛入湖南邵陽市綏寧縣聯合造紙廠的大門。造紙廠內的木材已堆積如山。

　　被稱為“湖南林業第一縣”的綏寧縣，70%以上的財政收入和60%以上的農民收入直接或間接來源于林業，是典型的“木頭”財政。而被稱為“支起了綏寧財政半邊天”的綏寧聯合造紙廠(以下簡稱聯紙廠)，每年產值達1個多億，上繳稅金達2500萬元，解決了該縣1200人的就業問題。

　　但知情人透露，聯紙廠使用的木材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黑木———即從周邊縣市購進的沒有運輸證的木材。而大量采購黑木的結果是造成國家稅費大量流失，使本縣及周邊縣市林政資源遭到破壞。

　　據邵陽市林業局不完全統計，僅2001年一年，聯紙廠所購黑木流失的稅費在1000萬元以上，由于多年采伐森林，該縣馬路兩邊、交通方便的許多地方已無林可采。

　　而據記者調查，至今仍有外縣無證黑木源源不斷流向綏寧，邵陽市林業局雖然對此進行過專項調查，但最終因地方保護等原因不了了之。

　　“政府被聯紙廠牽著鼻子走”

　　在綏寧，聯紙廠是無人不知的龍頭企業。這個在1982年成立的國有造紙企業，曾一度陷入停產狀態，年產紙量從未突破1萬噸。

　　1997年，該廠改制為集體股份制企業。改制后至今，年產紙量提高到3萬噸左右。按生產一噸紙需要4噸左右木材計算，該廠每年消耗木材12萬噸。但據知情人士透露，聯紙廠“死而復生”的契機來自于上世紀90年代縣委、縣政府的政策“松綁”。

　　據了解，綏寧縣內的枝椏材一直不能滿足聯紙廠的生產規模。縣有關部門為此多次開會研究，并多次下文給聯紙廠優惠政策：林農賣給聯紙廠的聯紙材僅需向林業部門交納林業稅費每立方米45元；外縣運進的木材不管有證(運輸證)無證林業檢查站均要無條件放行。

　　雖然綏寧縣林業部門與聯紙廠矢口否認了“松綁”一事，但據邵陽林業局提供的資料，稱綏寧縣政府分別于1999年和2000年下發文件均明確規定：“鼓勵引進外縣原料，凡有合法稅費憑證，確系外縣進入我縣的原材料，沿路各木材檢查站一律放行，任何單位和個人都不得隨意收費和罰款。對沒有稅費憑證的外縣原材料，按本縣標準收取稅費(即聯紙材每立方米交納45元林業稅費)。”

　　在綏寧，政府有關部門對聯紙廠的“保護”，是人所共知的事。“聯紙廠是綏寧的利稅大戶，政府一直被聯紙廠牽著鼻子走。以前我們到聯紙廠去檢查工作，連門都進不去。”曾在縣林業局從事林政資源管理二十年的老職工徐錚(化名)稱。

　　徐錚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幾年前他們收繳了一車從聯紙廠車間運往雙源碼頭的違規單板，收繳后將貨物扣押在林業局聽候處理。

　　“扣了三天，最后縣政府有關領導開了個條子來，我們只好‘乖乖’地把貨送回廠里。”市、縣兩級林業局也承認聯紙廠收購無證木材是個“由來已久的問題”。

　　2001年4月，邵陽市林業局局長王德席曾組織調查組先后兩次赴綏寧進行了明查暗訪。調查結果的嚴重性超出了調查組的預期。調查組在報告中指出，綏寧縣的林政問題已經到了“非整頓不可”的地步。

　　調查組查實，由于縣政府的松綁政策給林政管理工作造成了四大弊病，包括木材運輸管理混亂、無證黑木流入聯紙廠、商品材限額突破、稅費大量流失等情況。

　　當年5月7日，邵陽市市長蔣建國就此作出嚴厲批示：“絕不允許森林資源毀在我們這代人手上，否則縣政府和市、縣林業部門就是犯罪。如果縣政府不能遏止目前嚴重的局面，就要立即撤換有關干部。”

　　按知情人的說法，市長的批示在當時確實起到了一定效果，一批涉及林政違法違紀的20來個鄉鎮林政干部、木材加工企業人員受到了法紀制裁。但此后不久，聯紙廠仍一切照舊。

　　“聯紙廠在綏寧根深蒂固，其董事長還是市政協副主席。不知對方作了什么工作，到后來上面風向就變了。”一位調查組成員回憶，“在一次討論聯紙廠問題的會議中，有關領導說龍頭企業要扶持發展，不能一下搞死了。”

　　幾乎在調查同時，聯紙廠以原材料供應不足為由，鬧起了停產。“到底是真的原料供應不上，還是別有用心的停產示威，我們不能確定。”這位調查組成員稱。

　　調查后，市林業局要求綏寧縣馬上取消每噸聯紙材只收45元稅費的規定，木材一律實行憑證運輸。但一位市林業局人士稱，時至今日，舊的稅費標準仍在實行。而關于木材憑證運輸的情況，“縣內是基本上憑證運輸了，但縣外流入縣內的仍有許多無證木材。”

　　嚴防死守難堵黑木流入

　　按綏寧縣林業政策，沿路木材檢查站對外縣木材實行不查、不管、不扣政策，致使綏寧鄰縣的通道、靖縣、城步等縣大量被砍伐的無證木材進入了綏寧縣。屬通道縣管轄的彬木橋檢查站位于通道縣與綏寧縣交界處。站長李順進介紹，原檢查站設在彬木橋鎮上。

　　“當時林農為了讓無證黑木進入綏寧，強行沖關的事情時有發生。”為此，檢查站不得不遷至人流量比較稀少的老王口(音)。此處，距綏寧管轄的樂安村僅有一公里左右路程。

　　“沒過多久，綏寧方面又從彬木橋沿龍塘修了一條車道直通綏寧。于是，大量黑木又從那條路上流進綏寧。”2002年，通道縣在龍塘專門設置了一個哨卡。用李順進的話來說就是“嚴防死守，把道道關卡設在綏寧大門口。”

　　為了嚴格控制流入綏寧的木材量，該檢查站有時幾個月甚至大半年不允許放行任何木材進入綏寧。如今，每年憑證進入綏寧的木材不過幾百噸。

　　但檢查站一根桿子并不能完全斬斷黑木通道。“一是因為檢查站沒有過磅稱，流出的木材時常出現超重的現象，實際流入綏寧的木材比臺賬上多；二是現在交通發達了，村村通公路，黑木還可以通過縣界小道、省道及河流進入鄰縣。晚上，也有林農將無證黑木悄悄運入綏寧。”通道縣林業局龍副局長說。

　　綏寧的另一個鄰縣———靖縣林業站蔣細春站長透露，去年初靖縣與綏寧交界地區發生過一起偷運木材事件，至今涉案人仍在逃。種種跡象表明，目前仍有大量無證黑木流入綏寧。

　　據聯紙廠提供的數據，該廠目前有10%-20%木材來自縣外。而據2001年聯紙廠有關負責人向市林業局提供的數據顯示，縣內材、縣外材各占50%.僅通過綏寧的7個檢查站之一———樂安檢查站流入綏寧的黑木，便高達7000余噸。

　　周邊各縣無證木材大量涌入綏寧，也引起了各縣的強烈反彈。邵陽市林業局稱，他們不止一次接到通道縣、靖縣等林業部門關于聯紙廠“吃掉”縣外黑木的反映。

　　以通道縣為例，該縣每年木材生長量約50萬立方米，采伐限額為42.5萬立方米。“無證木材未經稅費控制大量流進綏寧，使我們的木材采伐突破限額，有可能造成木材生產量小于采伐量，對林政資源造成很大沖擊。”該縣林業局龍副局長稱。

　　而靖縣林業局蔣細春站長則告訴記者，他們縣內有一家剛成立不久生產中纖板的企業，每年要消耗上萬噸枝椏材。可由于本地大量無證枝椏材流入綏寧，致使本地原料供應不足，該企業每年不得不向貴州、宜賓等地高價購入一部分枝椏材以滿足生產需要。

　　十噸木材只交兩噸稅費

　　“聯紙廠的利潤中，有相當部分是國家的稅費流失款。”邵陽市林業局副局長申均和認為，正是為了解決聯紙廠的原料供應危機，大量吸納其他渠道木材，綏寧縣政府給了聯紙材每立方米45元的稅費標準。

　　按邵陽市林業部門2001年報告顯示，按規定直徑在6厘米的馬尾松每噸應收稅費85元，14厘米的應收稅費124元，而綏寧縣林業部門將直徑在18厘米以下的木材都列入枝椏材范疇，統一向林農每噸只征收45元的低標準稅費，每噸折算流失稅費近百元。按聯紙廠年耗材量14萬立方米計算，年流失稅費高達千萬元以上。

　　知情人透露，聯紙廠還專門對外縣木材實行了“優惠政策”：聯紙材本縣每噸枝椏材收購價210元，外縣每噸230元。“縣內材稅費45元。至于縣外材稅費，只要出示稅費單子，聯紙廠就給報70%的賬。”

　　以通道縣為例，通道縣每噸枝椏材的收購價格僅為180元，而每噸林業稅費卻高達80元。這就使許多通道縣林農或木材販子把在通道縣砍伐的木材運到綏寧縣，出售給聯紙廠。

　　一位通道縣的村民算了這樣一筆賬：在通道縣砍伐10噸枝椏材，在本縣出售按每噸180元為1800元；稅費每噸80元，為800元，實際收入為1000元。而運到綏寧縣，每噸賣230元，為2300元；出示稅費單后報70%的賬，為560元，這樣實收2300-800＋560元共是2060元。整整比在通道縣多2倍。

　　但聯紙廠副總經理蘇文海并不認同這樣的說法。他說，聯紙廠為外縣林農補貼稅費一說，純屬子虛烏有。　為了更多的掙錢，一些林農還想方設法逃避高額的林業稅費。

　　在綏寧縣樂安村，村民李善(化名)經常設法到相鄰不遠的通道縣木材檢查站辦理稅費憑證，再往綏寧縣內運木材。記者問他怎樣“疏通關系”，他老實回答：“十噸木材交兩三噸的稅費，然后再甩給檢查人員幾包煙就成了。”他說，到綏寧縣木材檢查站也可以用這招避稅。

　　邵陽市林業局副局長申均和說，林農和木材販子經常采用以多充少的辦法騙稅。而地方林業部門為了完成稅費任務，對“送上門”的外縣林木稅費也不“拒絕”。

　　這種做法不但使本縣林業稅費流入外縣，更使國家稅費大量流失。尤為嚴重的后果是，這造成了林政秩序的混亂，使大批木材販子有機可乘，助長了亂砍亂伐之風。

　　黑木盛行的深層次原因

　　聯紙廠的“優惠”政策，保證了其生產的需要，而另一方面，卻使林農及木材販子在利益驅使下，大肆砍伐森林，使林業資源遭受破壞。

　　“十五”期間，湖南省政府下達給綏寧縣的采伐指標每年為61.15萬立方米，縣里層層下放的實際每年采伐限額為50余萬立方米左右，其中商品材采伐限額約20萬立方米。

　　據2001年邵陽市一份調查報告顯示，該年綏寧縣商品材限額為19.7立方米，賬面結算數量為19.1萬立方米，而實際采伐量在23.88萬立方米，超限額采伐近5萬立方米。

　　由于過量采伐，綏寧成熟林大大減少，許多林農不得不采伐中幼林，林木銷售價格隨之下降，造成了林政資源破壞。

　　2001年，綏寧發生了轟動全國的“6.19”特大山洪地質災害。據官方數據，“6.19”事故造成人員死亡失蹤124人，經濟損失5.6億元。2003年，國家山洪災害防治規劃編寫組專家組赴綏寧考察時指出，作為山區縣的綏寧縣山洪災害發生頻繁、損失慘重，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近年來森林植被遭到毀壞。　　但聯紙廠卻另有自已的說法。

　　“負責任地講，我們的原材料90%以上都是通過合法渠道進入的有證木材。這個10%的誤差也是林業政策允許的。”

　　聯紙廠副總經理蘇文海告訴記者，目前聯紙廠的木材收購價是每立方米270- 290元，根據木材運輸地遠近的不同，超過80公里以上的木材每平方米補貼20元的運輸費。“不排除有個別林農急功近利造成的違規現象。”綏寧縣林業局劉文松副局長認為，林農為了多賣“聯紙材”

　　想方設法在木材上作文章是客觀存在的，比如自用材轉為商品材、正材充枝椏材、無證材變有證材、亂砍濫伐成合法材等。“送上門的有證木材，一切手續合法合規，聯紙廠不可能不要吧？這也總比木頭放在山上爛掉好。”而邵陽市林業局副局長申均和則認為，造成綏寧無證黑木盛行有更深層的原因。

　　按《湖南省林業條例》規定，縣內調運木材，須持縣內運輸證；省內調運的木材須持省內運輸證。申均和提出，部分市縣至今仍制定了本縣、本市木材消耗量，不讓木材合理流通，沿續著計劃經濟時代的做法。

　　“另一個客觀情況是，林農總是趨利而行。他自己用不完的燒炭材，為什么不可以當做商品材銷售？綏寧的木材價格高，稅費低，他為什么不往綏寧賣？黑木的產生，國家稅收大量流失，究其根底，還應落腳到林業費用的高昂與現行木材流通政策的不暢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