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萬戶尋常事 地下箔坊進行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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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5年01月27日 16:01 新民周刊 | ||||||||
一種惡瘡,一種對現(xiàn)代臨床醫(yī)學來說尚屬“盲區(qū)”的無名皮膚病卻在浙江中部的大地上蔓延,當?shù)厝似毡榻兴鼮椤板a箔瘡”。 撰稿/胡展奮 2005年1月13日晚8:30,采訪車出發(fā),行至蕭山境內開始下雪,及至義烏已是鵝毛大
第二天清晨冒雪行進浦江,發(fā)現(xiàn)鼓搗錫箔已是千家萬戶的尋常事了,隨便走進哪家的門都可以發(fā)現(xiàn)桌上幾上,到處放著一種綠色的開有細細槽紋的塑料板,正方形,質地有軟硬勁,人們叫它“抹板”。 進屋就有怪味,金屬味,綠色抹板旁邊總是有著一疊錫箔和黃表紙,沒有線人介紹你根本就不會注意到這是在“抹錫箔”。 做錫箔是一種相當復雜的手工工藝活,有14道工藝,“抹錫箔”,只是其中最簡單,也是最容易“外派”、“外發(fā)”的“第13道”工序,具體操作方法是——先將裁好規(guī)格的黃表紙放在抹板上,然后將同樣大小規(guī)格的錫箔疊在黃表紙上,對齊了,用一塊小小的,窄窄的,與抹板等寬,而又底部光滑圓潤的鋼礅子往上面一抹——錫箔就粘上去了。 再往下一道工序就是“第14道”工序,也就是最后一道工序了:滾壓成型。 由于錫箔實在太薄了,厚度只有0.008毫米,所以第13道工序至今還只能手工操作,相當費時耗力,于是所有錫箔作坊就都把這道活外發(fā),外發(fā)給農(nóng)村的千家萬戶,換一句話說,任何農(nóng)家都可以走進作坊向小老板領取錫箔和黃表紙,記上數(shù),交貨時對數(shù)驗收,按件付酬即可。 那態(tài)勢就像當年上海家家戶戶的“炒股風”,任何一個農(nóng)村的老頭老太、寡女閑漢,只要他哪天無聊了又缺點油鹽錢,都可以伸伸懶腰說,走,去批一點錫箔來抹抹,事情就開始了。 但是一種惡瘡,一種對現(xiàn)代臨床醫(yī)學來說尚屬“盲區(qū)”的無名皮膚病卻在浙江中部的大地上蔓延,當?shù)厝似毡榻兴鼮椤板a箔瘡”。 每年夏天,這種惡瘡就像流感一樣到處爆發(fā),無數(shù)接觸錫箔的農(nóng)民只要皮膚裸露,就會罹患此疾,病初起,極癢,接著發(fā)出遍體紅疹,全身擴散,流出黃水,然后化成膿疥,結痂,脫落,再結痂,膿血俱下,痛苦無比,少兒尤甚。 車過“通濟橋”,我們下車細細調查。 大雪覆蓋著“通濟橋”附近的千山萬壑,鄉(xiāng)衛(wèi)生院格外冷清,我們對醫(yī)生并不隱瞞身份,腸道門診的一位自稱姓趙的醫(yī)生說,這里抹錫箔太普遍了,就像家家戶戶過年都要磨糯米粉吃湯團一樣司空見慣,至于“錫中毒”,急性的少見,慢性的太常見了,典型現(xiàn)象就是被百姓稱做“錫箔瘡”的惡性皮膚病。作為醫(yī)生,他最擔憂的是廣大農(nóng)村的孩子都非常積極地參加“抹錫箔”,為家庭增收。農(nóng)村的孩子懂事,又勤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往往一放學就回家和大人一起“抹錫箔”,全家上陣,蔚為壯觀,一抹就是成更半夜,雙休日更是放手一搏,一天10多個小時地面對錫箔粉塵,眼睛近視的離工作面只有半尺,怎么可能不吸收鉛毒呢!要知道,兒童、孕婦鉛中毒之所以受到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是因為它就像一個“隱形殺手”,兒童在看似健康的狀態(tài)下被侵害了大腦,而且鉛中毒是一個慢性發(fā)展過程,中毒癥狀不是特別明顯,農(nóng)村的人們很容易忽略兒童體內的鉛中毒實際狀況。 “那么,你們這里的門診能夠反映出什么征象嗎?”我們問。 當然有啊,那就是周期性喊肚子疼的孩子特別多,一到夏天(嚴格說是5-10月),患錫箔瘡的人成群結隊,流著黃水。 對肚疼的孩子,以前都當蛔蟲治,或者當做吃了不潔食物來治療,拉肚子什么的,后來我們一查問,都是在家抹錫箔的,便懷疑是鉛中毒征象,但是我們做醫(yī)生的不能僅憑邏輯來確認“鉛中毒”,我們要的是醫(yī)院的“血鉛報告”,才能下結論。于是建議他們去做“血檢”。 但是,做血檢的設備,浦江縣沒有,義烏沒有,金華也沒有,只有去省城杭州做,你想想農(nóng)村的人不是病得不行了,那么遠的路怎么肯去?跑一趟各種開支起碼300元,而那種“血鉛疼”呢,疼過了捱過了也就沒事了,很多孩子就這么拖過去了……我們也沒有權威的原始資料。 “據(jù)說孩子血鉛過高,性格就會怪異,暴躁易怒,多動癥?”我們提示地詢問,“最重要的是大腦會遲鈍?” 那都是城里“細孩子”可以享受的關注,他無力地笑笑,我們這里都是“粗孩子”呀。他打開書說,兒童多動癥又稱兒童多動綜合征、注意力缺陷障礙、注意力不足多動障礙、輕微腦功能失調、注意力缺陷——多動聯(lián)合障礙綜合征、多動性障礙,是一種常見的兒童心理行為疾病。其癥狀多以注意力渙散、活動過多、沖動任性、自控能力差等,并有不同程度的學習困難,但患兒智力正常或接近正常。農(nóng)村里都是“粗孩子”,滿地里撒野的野孩子,什么“注意力渙散”,什么“沖動任性”,你說,有哪個種田的家長會這么有文化地觀察孩子的性格細節(jié)?太不現(xiàn)實了吧! 至于“錫箔瘡”(姑且這樣叫它),作為基層醫(yī)生,我可以確定它事實上是鉛中毒的鐵證。事情很清楚:只要經(jīng)常接觸錫箔,幾乎一定生瘡。以前我們的治療方法無非是搽一些抗菌素藥膏和“膚輕松”一類的皮膚藥,但是沒用,繼續(xù)潰瘍,后來我們發(fā)覺那不是炎癥,不是細菌作怪,而是鉛中毒以后的皮膚反應。 在農(nóng)村,皮膚病是向來不當病的,時間長了,又不致命也就沒人理會了,事實上,這意味著他們的鉛中毒將會越來越嚴重,因為皮膚潰瘍已經(jīng)向他們發(fā)出警告了!最近我查文獻,發(fā)現(xiàn)鉛毒不僅可以通過呼吸道,也可通過皮膚吸收進入人體…… 他說得沉重,我們也聽得沉重。我們要他提供病例檔案,他攤攤手:我連真實姓名都不敢告訴你們,怎么能向你們提供病人的個人資料?上面怪罪下來,我們可吃不消,誰知道你們可靠不可靠? 我們的車繼續(xù)前行!扒皡青l(xiāng)”的巖下村和下葛村是方圓有名的“錫箔村”,“巖下”在路南,“下葛”在路北。那天大雪,巖下村村口雪深20厘米。 周老倌的家坐落村頭,陰暗而潮濕,正是中午時分,走進門就見他一家老小五口統(tǒng)統(tǒng)在抹錫箔,三個孩子,都是女孩,最大13歲,最小9歲。 因為要保持室內溫度,門窗密閉,屋內彌漫著強烈的“鉛臭”,中人欲嘔,我們問周老倌,這樣的環(huán)境中做事,身體感覺怎么樣? 周老倌回答,農(nóng)村的人,吃得下睡得著就沒病,他滿不在乎地說,要賺錢就得勤快。 我們看他們操作:左面一刀黃表紙(當?shù)卦捊小凹埢ā?,右面一刀錫箔,先把一張極薄的“紙花”鋪上“抹板”,然后挑起一張極薄的錫箔來用手指夾著蓋在“紙花”上,鋼墩子一抹,行了,極快。 但是我們試了試卻不行,首先就是整刀的錫箔堆上,那比蟬翼還薄的錫箔,你怎么細心挑都離不了堆,始終粘在一起,再用力,錫箔就破了。 細心看他們,原來用手指挑它們的一瞬,一定要同步地用口氣輕吹,吹輕了不動聲色,吹猛了四處飛揚,要不徐不疾,不輕不重,俗話說“天下細活出浙人”,果然如此。 怎么和老板結賬呢?我們問。 老板沒有一個好的。周老倌沒好氣地說,抹好的錫箔送過去,就是記賬,欠著,什么時候給你錢,要看他們高興。 這么薄的東西,驗收的時候他老板還一張張地點數(shù)? 當然!一張張地點,一張都不肯錯給你! “你們生過什么瘡嗎?”我們小心翼翼地問。 錫箔瘡,村里什么人沒有生過?大熱天抹錫箔,哪有不生瘡的?他說著滿不在乎地撩起手臂,我們立刻看見一手臂的疤痕——“哎,不許拍照!你們到底是干什么的?做生意難道要拍照的嗎?咹?!” 換一家,村尾的王老太。 王老太家的光線比周老倌家還暗,她已75歲了,看不清錫箔紙了,但是照樣監(jiān)督四個孫輩抹錫箔。 家境看上去不好,電視機還是黑白的,18英寸上海的“飛躍”,兒子和媳婦都外出打工了。四個孫輩,最大的是孫女16歲,老二是孫子,老三以下還是孫女,最小的孫女才8歲。 黑暗的屋內,那股“鉛臭”比周老倌家還濃,孩子們顯得躁動不安,不斷地吵著嘴抹錫箔,錫箔不斷地被抹破,老太太不斷地罵他們,大孫女的額頭破了,貼著紗布,說是前天被老二用鋼墩子砸的,王老太承認,孩子們參加抹錫箔已經(jīng)3年多了,不知怎么搞的,脾氣都越來越壞,相互之間老是尋釁打架。 但是她把這一切都歸咎于孩子們的懶惰和貪玩,“他們沒有心思干活”,她說,就知道看電視,但怎么行呢?家家都在抹錫箔,都在賺錢,我們不做只會越來越窮。所以中午吃完飯,我讓他們抓緊時間抹一點,放學后,再抹…… “抹一張多少錢?” “以千張算的,每1000張9元”。 “那就是說,抹一張一分錢還不到?!” “是的! “最后拿好抹完的錫箔去老板那里換錢是不是?老板付款及時嗎? “從來不肯當場給錢的,總是記賬,總要拖到年關! 那么一個人一天可以抹多少張呢?老太太說,一個成年人,手腳利索的話,早上6點開工,晚上9點收工,去掉午飯和晚飯的休息時間而不停地干,一天應該可以完成2000張,鄰村有個17歲的姑娘,手腳特別地快,一天可以抹3000張,可惜得了貧血癥,去年就死了。 死了?是不是和抹錫箔有關呢?老太太說,應該不會吧,這幾年,附近生白血病和貧血的不少,難道都是抹錫箔的嗎?她疑惑地問!拔抑恢酪a箔瘡’,我們都生過,癢極了,流水。”她說,皮膚病,冬天就好了,熱天再發(fā),大概和錫箔有點關系吧? 那么孩子們的肚子是不是經(jīng)常痛?我們問。 痛倒是經(jīng)常痛,她說,有時候看他們痛得彎腰,彎得像一只蝦米,我就給他們一只熱水袋。不過,女孩子的月經(jīng)痛有什么好希奇的呢? 對于孫子的鬧肚疼,王老太的解釋是“太饞癆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都吃,有蛔蟲,打了幾次也打不下來。 “成績怎么樣?” 老太太嘆口氣:一塌糊涂,上課不用心聽,個個手腳不停,老師常常來告狀,隨他們去吧,農(nóng)村里,識幾個字,不就可以了嘛。 我們要她的孫子抬起頭來讓我們看看鼻子,這一剎那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鼻腔里粘滿了錫箔粉。 錫箔打造完全手冊 離開浦江,鼓輪西向,穿過“通濟橋大水庫”,再越過一座大山,我們進入蘭溪市的墩頭鎮(zhèn)。 墩頭是一個人口3萬人的窮鎮(zhèn),著名學者、記者曹聚仁的老家,與同樣是“錫箔大戶”的橫溪鎮(zhèn)相鄰。 大雪同樣覆蓋了這里的千山萬嶺,與浦江縣相比,這里的錫箔業(yè)才叫蒸蒸日上,欣欣向榮,正所謂“千家盼小康,萬戶搗箔聲”,公路邊,小巷里,村落中,作坊成群,坩堝扎堆,溝渠旁,荒草中,亂石間隨處可見農(nóng)民煉鉛,黑煙滾滾,惡臭逼人,直把個山清水秀之鄉(xiāng)搗騰成鉛毒煉獄。 按義烏朋友的安排,我們喬扮成投資商得以從容地考察制作錫箔的全過程。 嚴格地說,蘭溪、浦江、永康等市縣至今尚未形成錫箔產(chǎn)業(yè)的規(guī)模效應,錫箔業(yè)在當?shù)刂两袢允且槐P散沙,仍是“作坊加農(nóng)戶”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模式,因此盡管它遍地開花,盡管它“蒸蒸日上”,但是像紹興一帶的“錫箔工廠”雇人數(shù)百的規(guī)模還是聞所未聞。 鎮(zhèn)上作坊太多了,我們不知選哪一家為好。所謂“作坊”,其實就是能夠完成錫箔制作關鍵工藝和主要工藝的小工場,投入資金雖然不多,但好歹也是一個小老板了。 朋友為我們安排了陳老倌作坊。 陳老倌顯老,今年不過52歲,看上去倒有65歲,牙齒蠟黃,頭發(fā)蓬亂,眼睛充血,一有空就酗酒尋釁打架,是墩頭鎮(zhèn)上有名的“破壞王”,但是手藝很好,出品精細,大家倒也服他。 “上海來的大老板嗎?娘的,把我收購掉算了,讓我也跟跟大亨,過過跟班的癮頭了哇!”他一上來就罵罵咧咧,倒也十分爽快。 我的本錢(資本)呢,喏——兩臺土沖床,1700元一臺買來的;一臺壓紙機,800元一臺買來的,還有土烘箱、“拋粉機”,最后呢,還有一個老婆。 他的工場連他一共才三個人,除了打雜的伙計,他老婆的確是他不可或缺的助手。 現(xiàn)在,且讓我們開始我們的錫箔工藝之旅。 作為一個錫箔作坊的小老板,開業(yè)之前必先學藝,錫箔業(yè)的“劍橋”無疑首選紹興鑒湖鎮(zhèn),其次應該就是蕭山和義烏了。 在“錫箔劍橋”,他首先應該熟悉經(jīng)典的工藝,而規(guī)范的操典則是“紹興14道工藝”。 錫箔的制作工藝比較復雜,且都是手工。先把錫塊(俗稱‘蠟’,即錫鉛合金,米色圓錐體)放在坩堝里烊化成“錫水”,再注入到夾層的模型中,鑄成一條條長三寸、闊一寸的“疊箔”(金華地區(qū)稱“錠紙”),這工序叫“澆箔”。然后分別由上間司和下間司進行鍛打,一直打到不能再打為止。一塊“蠟”,一般能打3200張錫箔紙(金華地區(qū)稱“錫皮”),叫“一腳”。經(jīng)過撲“擂粉”(金華地區(qū)稱“精滑粉”),再由箔工頭(俗稱槍頭)進一步打薄,裁成不同樣式的“頁子”。接下來的工序是“禙紙”(金華地區(qū)稱“抹錫箔”),就是將錫箔貼到大小相當?shù)摹奥锅Q紙”(即紙花,黃表紙)上。再經(jīng)過砑紙(“砑”:用卵形或者弧形的石塊、鐵塊碾壓或摩擦皮革、布帛使之堅實光亮,金華地區(qū)稱“壓紙”)這道工序將禙好的錫箔更牢固地和紙粘在一起。砑好的錫箔紙便可以用來糊制元寶似的紙錠了,這樣錫箔的整個制作工序基本完成。 事實上,“紹興操典”被引進金華地區(qū)后,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以陳老倌為例,學業(yè)既成,他首先購置設備(沖床、烘箱、拋粉機、壓紙機等),然后就去永康地區(qū)的冶煉工廠購回錫箔原料“蠟”,每塊蠟凈重65市斤,在冶煉工廠,它已經(jīng)按照用戶的要求被煉成不同等級的“蠟”,主要成分是錫和鉛,習慣上參照酒的度數(shù)稱呼,40度,就是指含錫40%、含鉛60%,50度,就是含錫50%、含鉛50%,其他依此類推。 買回“蠟”以后,直接送進自己鎮(zhèn)上的冶煉作坊“烊化”成“錠紙”。 我們參觀“冶煉作坊”時,可以明顯地感到“鉛毒”的肆虐,坩堝在烈火下被燒得通紅,“蠟”一旦進入坩堝就慢慢像豬油一樣融化開來,這個過程發(fā)生時,常人難以近身,刺鼻的金屬味像鉤子一樣沖進你的鼻腔后,嗆得你涕泗橫流。 然后工人將已經(jīng)融化的錫水細心地澆進扁扁的模子,凝結后就是扁扁的“錠紙”了,一般的規(guī)格是長20厘米,寬15厘米,厚1厘米,重1公斤,掂在手里很沉。 下一道工序就是將“錠紙”放進滾筒機冷軋,滾筒是鋼制的,其間隙開檔可以隨意調節(jié),原理就和制作切面的軋面機一樣,一塊1公斤重,1厘米厚的“錠紙”一進滾筒,就像面團一樣乖乖地聽話了,一塊“錠紙”可以壓出140張左右的“錫皮”,加工費為,每一百張錫皮收費1.5元。 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之下,工人的感覺如何呢,來自蕭山的老板娘說,最多也就是錫箔瘡,搽點清涼油、膚輕松就過去了,總不能把頭疼肚疼一類的小毛病也算進去吧?你們放心投資好了,不會害死你們的。 但事實上,她的貴州伙計悄悄地告訴我們,她的老公去年剛死在杭州醫(yī)院里,據(jù)說就是鉛中毒引起的肝硬化。他們也常常頭痛,一到夏天,那“烊鉛”的味道之重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工棚旁邊的大樹也熏死了好幾棵。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在這里打工呢? 要吃飯呀,他們說,再說“抵抗力不同”,我們年輕體壯,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得鉛中毒的嘛! 陳老倌的活,就從領回錫皮開始。 陳老倌的錫皮是40度的,掂在手里同樣很沉,有像黃金一樣的明顯下墜感。手工提不動,必須用小車駁回。 領回錫皮后,陳老倌把它們分為10張一刀地放在沖床上錘打,這是第三道工序,他承認,錘打過程是一個相當危險的過程,以前都是手工,用鐵錘敲打,效率太低,現(xiàn)在用沖床,效率高了,工傷事故也多了,由于光線黯淡,勞動強度大,無數(shù)人的手指被沖掉了,手指沖掉,一般都不去醫(yī)院,他老婆說,用當?shù)氐牟菟幰环,過幾天再干就是。很多人殘廢了,兩只手掌往往到最后只剩三指、四指,活脫脫的金庸小說中的“三指殘丐”,最后的結局,我們通常都可以在金華的街上,特別是在著名的風景區(qū)方巖、雙龍洞等處看到,挎著竹籃賣香煙、香燭或者茶葉蛋、礦泉水…… 現(xiàn)在,陳老倌開動了他那震耳欲聾的土沖床,鎮(zhèn)得門框窗框山響,昏暗的燈光下,他必須對這些錫皮進行無數(shù)次的煅打,錫皮將被越打越薄,平均50克錫皮可以打成100-110張的錫箔,這期間,他還得多次拿著越來越薄的錫皮到他的“拋粉機”里去拋上“精滑粉”,作用是防止錫皮之間的粘連。 “拋粉”是他的第五道工序。精滑粉呈黃色,產(chǎn)地浙江蕭山臨浦。我們不知道世上還有沒有比它更臭的介質,那是一種類似于陳年尸臭的暴臭,據(jù)說主要成分是熟石灰和糯米糟,制作方法是事先讓它們“盡情地漚”,漚到無可再漚之時便撈出來,烘干,細研成粉,90元一袋,每袋7.5公斤。 拋粉機的形狀,類似于舊時拆卸膠卷的暗箱,為防污染衣袖,操作者的雙手必須從兩個“皮老虎”的開口處伸進去,開亮燈光后操作,所不同的就是它有一個玻璃罩,以俾操作者觀察,那種奇臭的精滑粉盛在一個篩斗里,機器一開動,篩斗就不停地抖動,精滑粉也就洋洋灑灑地下來,摻入錫皮之中。 看著我們的痛苦狀,陳老倌卻稱贊它很好吃,饑荒時代只有病人才有特權在醫(yī)院里把它當炒麥粉享受。 陳老倌的工場空氣壞透了,除了刺鼻的鉛霧和臭粉味,還有要命的烘箱味,那烘箱是木制的,活像一具棺材,下面用一只煤餅爐隔著鐵皮加溫,陳老倌把拋完臭粉的錫皮放了進去,碼整齊了,再用棉被捂嚴實了,說,這是烘掉它們的潮氣,有潮氣就怎么也錘打不好了。 烤一箱要用2只煤餅,一個烤程是5個小時,拿出來再行鍛打,如是反復5遍。 精滑粉已經(jīng)夠臭了,它們居然要在烤箱里捂烤5小時而且反復5次,那房里的氣味之釅之濃自是天何言哉! 以后的工序事實上就是一再地重復以前的工序,反復拋粉,反復烘烤,直到打成厚度為0.008毫米的“頁子”,那就是大張的錫箔了。 他最后開始裁紙。各地的風俗規(guī)格不同,紙型自然也不同,分“上海樣”、“蘇州樣”、“蘭溪樣”、“紹興樣”和“北方樣”。 最小的“上海樣”為11.5×18.5(厘米),最大的“上海樣”為14.5×21.5(厘米),“上海樣”還有“中樣”,13×20(厘米)。 到了這里才是第13道工序:抹錫箔。 這道工序照例是外發(fā)的,等到千家萬戶的錫箔抹好后送來,就是老板娘主持的第14道工序“壓紙”(砑紙)了。 滾筒機日夜不停地運轉著,陳老倌瘦弱的老伴說,她一天要“砑”2萬張,機聲隆隆,鉛霧飛揚,我們問她身體感覺怎么樣,她笑笑:面色難看,黃,胃口不大好,太累了,其他倒嘸啥。 為了“取證”,我們只好冒昧地請她對著陽光揚起鼻子給我們看,不看猶可,一看,我們只好搖頭:老板娘的尊鼻里結物打塊地全被“軟體鉛粉”填滿了。 “……其實也沒啥,鎮(zhèn)里的衛(wèi)生院一直要求我們戴口罩”,她喃喃地不好意思地說,“可是一天戴到晚,實在悶得太難受了。你們以后一定要你們的工人戴口罩噢!我們反正已經(jīng)老了,無所謂了! 她嘀嘀咕咕地叮囑著我們。 陳老倌的作坊,好的年成能一年為他凈賺3萬元。 但是2004年走了下坡路,“蠟”價瘋漲而錫箔價微漲,只好壓價出售,一年虧了2萬。 “上面收你們稅嗎?”我們問。 “收!”陳老倌回答,前幾年,年年收!凡是小作坊,不管你盈利不盈利,每年2400元!直到2004年才停止征收。 “你們又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他們根據(jù)什么收稅?誰來收稅?” “誰知道!反正是鎮(zhèn)里的那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