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桑
莫泊桑常在艾菲爾鐵塔上用餐,雖然他并不很喜歡那里的菜肴。他說,這是巴黎唯一看不見鐵塔的地方。
確實,在巴黎,如果你想讓艾菲爾鐵塔徹底離開你的視線,你就得時刻當心。不管什
么季節(jié),也不管在哪里,鐵塔總會以什么方式出現(xiàn)在你眼里。確切地說,艾菲爾鐵塔已融入巴黎人的日常生活。
作為巴黎的一個普遍性象征,艾菲爾鐵塔已成為一個世界性的旅行符號或語言:無論在哪里,無論是美洲還是亞洲,任何到法國來的旅行計劃都會提到鐵塔的名字,任何有關(guān)法國的課本、招貼畫或電影,都會不經(jīng)意地把它看作一個民族或一個國家的主要象征。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代表了法國歷史雄心與驕傲的象征,巴黎人自己卻感到厭倦了。
去年秋天,因為雜志社的一個商業(yè)合作計劃,我去了一趟巴黎。
接待我的是一個名叫弗郎索瓦的詩人。與所有法國人一樣,弗郎索瓦是一個開朗、熱情的人,這一點與他的詩人身份似乎不太匹配。好在我也同樣是一個熱情、開朗的人,因此我們很快無話不談。
他帶我游歷了巴黎全城。在經(jīng)過艾菲爾鐵塔的時候,就像此前幾次來到巴黎一樣,對于它的高大雄偉,我再次發(fā)出了嘖嘖驚嘆。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弗郎索瓦對于我的贊嘆很不以為然。他說,對于巴黎人來說,艾菲爾鐵塔已經(jīng)是一個過時的符號,很多巴黎人已經(jīng)很厭倦將自己與艾菲爾鐵塔缺乏想象力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弗郎索瓦說過的那句話:對于巴黎人來說,艾菲爾鐵塔已淪為一個徹底的精神枷鎖。
毫無疑問,可以想象這句話當時給我?guī)淼恼鸷场T谖业挠∠笾校茽栬F塔之于法國人,就像天安門城樓之于中國人,如果哪個中國人說對天安門城樓的存在感到厭倦了,那一定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于是,我就把這句話僅僅當作了一個詩人的觀點。詩人的思維邏輯多少都會有些與眾不同。可是后來,在另一家媒體上我又看到類似的觀點,談到巴黎人對艾菲爾鐵塔的厭倦,我才對這個問題正視起來。
我開始思考巴黎人為什么會對鐵塔感到厭倦。這或許跟一個民族的特性有關(guān)。法國人是一個充滿想象力和浪漫激情的民族,一個事物長期占據(jù)其想象力的中心,這對一個以創(chuàng)造力非凡自居的民族來說,多少是一件讓人抓狂的事。
可以想象,作為一個像弗郎索瓦一樣充滿想象力、熱愛新鮮事物的人,如果想要逃避艾菲爾鐵塔對自己視線的不斷侵擾,唯一可行的,就是必須像莫泊桑一樣,登上鐵塔并與它融為一體。
人是唯一不知道自己目光的人,鐵塔也像人一樣,是以它自身為中心的整個視覺系統(tǒng)中唯一的盲點。
當然,除此之外,弗郎索瓦或許還可以選擇期待艾菲爾鐵塔有朝一日會坍塌或毀掉,然而,這是可能的嗎?而且,作為任何一個擁有正常思維和情感能力的人來說,艾菲爾鐵塔倒掉都不應(yīng)該成為我們的想象和期待。這其中就隱含了某個深刻的悖論——如何在傳統(tǒng)和創(chuàng)新之間做出選擇并最終調(diào)和,這可能是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最大的美學(xué)困境之一。
像任何一座建筑物,艾菲爾鐵塔永遠既是夢想又是功能的體現(xiàn)者,既是某種空想的表現(xiàn),又是一種使用的工具。
早在艾菲爾鐵塔誕生之前,19世紀的人們已經(jīng)常常在夢想一種具有驚人高度的建筑物了,因為那個世紀對工業(yè)技術(shù)十分傾倒,于是,對空間的征服欲望再一次俘獲了人類。
對于一個普通游客來說,我們?yōu)槭裁聪肴グ茽栬F塔參觀呢?毫無疑問,是為了參與一個夢想。在參與這個夢想的過程中,我們在鐵塔內(nèi)的不斷攀爬,往往轉(zhuǎn)換為贊嘆自然景觀和人類智慧的一種儀式。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對于一個長期生活在這座鐵塔周圍的人來說,這個儀式不再是一種精神歷險,而是一種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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