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武平
冬雨的季節去臺北,想看的地方,還是故宮博物院。“龍在故宮”特展已經錯過,但稍補遺憾的,卻是能在導覽小姐指點下,自商鼎漢磚,經唐陶宋玉,一路看到清的青花瓷,見證龍的造型的千年演進歷程:殷商彝器龍飾,一副稚拙憨態,有些調皮,卻更見天真,全然是童稚的幼龍;隋唐錦帛龍繪,氣勢威風,傲視天下,足見其為成熟的壯年威龍;乾隆
盛世青花瓷瓶凸現之龍,雖說依舊張牙舞爪,然卻須蒼視茫,儼然一派老態,分明是再也不堪重負的衰敗老龍。龍型的變化遞進,難道也是民族心態嬗變的印證?答案似乎渺茫,但海濱城布萊頓喬治四世行宮柱梁上的中國龍,卻在我的記憶中栩栩如生:英國人幻想的東方龍,已經生出闊大的羽翼,與所有的故宮龍族不再同祖同宗。
龍出華夏非故龍。“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兩者永遠不會碰上。”吉卜林的詩當然有道理。他說這話的時候,強悍的日不落帝國和老大的滿清帝國,早已打過一場硬碰硬的大仗;東方西方終于無法互相回避。英國人對中國人的認識,從此也在迭次轉變。然而后繼的世代,想象和識見卻未必超過吉卜林。可以舉的例子不少,比如戴維·洛奇的小說里虛構的中國人,到了倫敦形象就大不一樣:
三個中國人圍在他的座位旁,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張書桌看。他們并不是他所熟悉的西方化的香港人——穿著美式套裝,手拿高級照相機,而是真正來自中國大陸的中國人,他們穿著顏色單調、條紋粗糙的寬大制服,而且扎著腰帶。
讓他感到后頸上的汗毛刺痛(就像被一個過路的魔鬼碰了一下)的是他們的認真態度。
這態度使人想起祈禱而非密謀,由于難以理解,因而更加讓人感到恐懼。如果他們是在等他,但是他們為什么背對著他、彎腰低頭、雙手背在后面、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空空的桌子看個不停?他們似乎是在為自己所作的一件壞事做虛情假意的懺悔。
洛奇教授小說成于1960年代中期,那是中英雖非敵國,但卻隔膜依然。故事里英國人見到中國人心中惶惑,當非駭怕對方的奇異裝束,而是因為沒法相信這些陌生的訪客,大老遠跑到倫敦看大英博物館,竟會神情嚴肅地尋找馬克思的專座。《資本論》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地位,英國人過去不懂,如今恐怕更搞不清楚。也許是吉卜林的心態還在興風作浪:東方人就是“怪誕,不可理解”。
異族互不理解,雙方在各自想象中,形象因成見而產生變異,其實并不奇怪。心態最難把握。中國史家研究鄭和,少有將之比于哥倫布,他們更想信任史實記載;英國皇家海軍的退役指揮官加文·孟席斯迷戀鄭和,卻斷言他比哥倫布還偉大。
想做中國生意的版權代理人,把席孟斯的《1421》放在我面前,卻根本不提寫書人并無閱讀中文能力;那年春天皇家地理學會年會舉行,作者當場自爆獨家新聞;可正式應邀赴會的學者名單上面,并不能看到他的尊姓大名:租用報告廳的千余鎊開支,全出自他個人腰包,聽眾也是由他出面招攬而來。那本副題“中國發現美洲那一年”的奇書,我自己興趣不大,但聽說英美兩國以外,還有八個國家買下版權。威廉·莫羅公司在美國發售此書,說是首版印刷十萬;而北京一家出版社,前些日子出中文版時,好像還搬來作者造了不小的聲勢。
鄭和到了英國就要取代哥倫布,像不像龍飛到布萊頓就會長出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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