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列維特
《魔鬼經濟學》
◎(美)史蒂芬·列維特史蒂芬·都伯納 著
◎劉祥亞 譯
◎廣東經濟出版社2006年3月出版———史蒂芬·列維特和他的新書
□馮維江
譯者將新造詞匯Freakconomics譯作“魔鬼經濟學”,粗看有嘩眾取寵之嫌,細品下來才體會到其中的匠心。
魔鬼與上帝
“魔鬼與上帝”據說是薩特給自己最鐘愛的一部戲劇起的名字。在那出戲中,薩特相當決絕地否認了上帝的存在。他所用的手法說來非常簡單:令每一個角色行魔鬼之事的時候,都自命秉承著上帝的神意鈞旨。觀眾不由得屏息靜思,如果上帝之名竟能如此被魔鬼恣意盜用,那么上帝何以自處?結論是,要么上帝與魔鬼是盟友,要么二者悉歸于荒謬。觀念上,懦弱的人類無法同時向魔鬼和上帝宣戰,自然寧可相信后一種可能。
從西方文化淵源上看,魔鬼與上帝確曾為一家人。魔鬼的祖宗撒旦在《舊約》中出場時是“侍立在上主面前”的神子(bene ha-elohim);而《神曲》和《失樂園》中帶領三分之一天使反抗耶穌基督的路西弗事發前更是權傾天庭的天使長,“擁有凌駕周圍天使的美與勇氣”。另一說是,路西弗看地上的人類受苦而神卻不加拯救,因而成為憤怒的墮天使。總之,魔鬼是神設定之秩序的背叛者。
比照而觀,史蒂芬·列維特先生便是這樣一個從當今主流經濟學“諸神”所確立的秩序中背叛而出的“魔鬼”。經濟學發展至今已經成為一個準入門檻很高的領域。如林毅夫先生所言,門檻之一是數學,不能用數學工具的人就進入不了這個門檻。林先生還將這種情況比作俱樂部,數學不好就無法取得會員身份。撇開學者們經綸濟世的崇高抱負,僅將做經濟視為一種謀生行當,那么數學無非是該領域的既得利益集團防范業外人士進入并攤薄利潤的一道屏障。列維特這個鬼大大咧咧地從屏障中破壁而出,作為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的畢業生,他本來可以安全地站在主流經濟學“諸神”的陣營之中旱澇保收。但是他說,“我數學不好,對計量經濟學也不太了解”。這個遁詞很漂亮,自然,作為魔鬼可以盡情享用諸神的權力而不必拘泥于他們的繁文縟節。
或許是“距離產生的美”抵消了恐懼,在筆者這樣的東方人看來,西方的魔鬼頗有些像誠實乃至可算厚道的商人。他們公平交易,嚴格按照契約購買人類的靈魂,支付足額通貨并且在交易達成之前難能可貴地充分揭示了其中蘊涵的風險。他們有良好的職業操守,反襯得上帝對地獄的描述多少有些危言聳聽的況味。列維特正是一個有操守的魔鬼,雖然不時有驚世駭俗之論,但拿出的東西卻是貨真價實,譬如他的第一本書《魔鬼經濟學》。
狼與狐貍
書皮的主體圖案似乎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大概設計者試圖以之與書的副標題“揭示隱藏在表象之下的真實世界”相呼應。問題在于這只犬科動物既不呲牙咧嘴也不張牙舞爪,穿著厚厚的羊絨衫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眼神中微微流露出狡黠,在沒注意到那行綠色的不起眼的副標題之前,我一直以為它是一只穿著圓不溜秋的刺猬裝的狐貍。
我首先想起的是以賽亞·柏林的那只狐貍。柏林引證說,狐貍多知,刺猬有一大知。當然,柏林說的是刺猬型的思想家。刺猬把所有的問題都納入到他所思考的一個中心架構里面,然后創造出一個嚴密的理論體系。像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黑格爾、康德、羅爾斯、哈貝馬斯,這些都是刺猬型思想家。狐貍則否,他們東張西望、思維發散,全無中心可言;對什么問題都感興趣,唯獨沒有興趣構造嚴密的體系;他們的思想在很多領域都閃爍出智性輝光,雖然彼此之間可能有些矛盾。帕斯卡爾、尼采、包括柏林本人,都是狐貍型的思想家。
理解為披羊皮的狼,這個標識與全書的內容是相契的,該書希望展示的是傳統智慧和生活表象的外衣之下事物的本來面目;但將之視作狐貍無疑更與列維特本人的研究特質相符。老師和相撲,三K黨和房地產經紀人,毒販,罪犯,恐怖分子,墮胎,家庭教育都是列維特研究的對象。他甚至還有與神漢神婆們搶生意的嫌疑,去研究姓名對孩子未來的影響。他的研究興趣如此之廣,以至于很多經濟學家都沒有把這些“不夠理論”的研究當成經濟學。實際上,按照熊彼特的見解,科學的經濟分析是“歷史、統計和理論三個方面方法技巧的總和”,并且如果非得去掉其中一個,熊彼特選擇首先去除“理論”。列維特的神來之筆,正在于用歷史統計數據把故事重講一遍,并且全部情節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所以在筆者看來,他只不過是因為把純正的經濟學演繹得太過生動,致使多數讀者們被引人入勝的情節所吸引,反倒忘記了隨著故事娓娓而來的經濟學見識罷了。
凱恩斯仙才 列維特鬼才
不知何故,讀罷《魔鬼經濟學》,腦中不時出現宋景文諸公評論唐人詩時的說辭,“太白仙才,長吉鬼才”。這里 “鬼才”二字全無侮慢之意,嚴羽曾補充說“然仙詩、鬼詩皆不多見,多見則仙亦使人不敬,鬼亦使人不驚”,都是不世出的妙品。
用詩論的這套評價體系來劃分經濟學史上出現過的偉大人物,別有一番風味。亞當·斯密作為現代經濟學的開山鼻祖,不僅留下了《國富論》這樣的市場經濟奠基之作,同時還在《道德情操論》中鼓勵人的同情心和自律行為以制衡人的利己動機。為世道人心殫精竭慮,其苦心孤詣堪與老杜相比,堪稱經濟學中的圣賢之才。J·M·凱恩斯入仕則官居顯位,經商則聚財千萬,治學又以一部《通論》與《國富論》遙相輝映。綜觀凱恩斯從容暢游官、商、學三界的一生,逍遙自在人所難及,可算經濟學中的神仙之才。還有一些經濟學家,才華橫溢、思維奇崛,多有不落窠臼的創見,當屬經濟學中的魔鬼之才。列維特就是當代這類學者中嶄露頭角的一位。加州理工學院經濟學家科林·卡莫爾甚至稱其為“半神式的人物”。
刪繁就簡三秋樹
領異標新二月花
盡管面對的現象紛繁復雜,但列維特在《魔鬼經濟學》中使用的招式非常簡單,即用對統計數據的巧妙分析來支持那些符合經濟學基本假設的解釋。當然,各種數據———學校的考試成績、日本著名相撲手的秘密證據、房地產經紀人的買賣記錄、黑社會臥底的秘密日記等等卻是千方百計收集而來。據說列維特先生相信,教師、罪犯、商人都會撒謊,政治家乃至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分析人員都可能撒謊,但是數據不會。
列維特選取和分析問題非常有意思,分析方法和解釋工具也很精妙。例如,用方程式的方法辨別出哪些老師在幫助學生作弊,用墮胎合法化來解釋美國上世紀九十年代犯罪率的下降。他的解釋可能會一反人們的常識,甚至因觸犯一些利益集團而招致非議,但其數據所支持的那些符合經濟學假設的結論往往具有強大的說服力,讓人生出柳暗花明之感。例如,游泳池對兒童的危害性遠高于家中存放的槍支;父母對孩子的后天教育基本不能影響孩子的學習成績;飛機事故導致死亡的概率并不像通常宣傳的那樣低于其他交通工具,按照人們呆在交通工具中的時長加權,開汽車的每小時死亡率與坐飛機的每小時死亡率大致相當,也即兩種交通方式導致死亡的概率基本相同。此外,列維特還解釋了一些歷史之謎。例如美國三K黨是如何因為電視臺的一檔兒童節目而瓦解,日本相撲比賽中是否存在腐敗行為等等。
列維特的分析方法利落、精簡,而所獲得的那些奇妙結論卻讓人嘖嘖稱奇。也許用鄭板橋的詩句來概括這本書非常貼切:“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