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段唱詞描述邯鄲標桿開發商金世紀崩盤最為貼切不過了。從1999年進入邯鄲,到建起邯鄲最大商業中心,再到深陷民間融資、老板跑路,金世紀上演了一輪因樓市暴富、也因樓市倒臺的戲碼。而在這出劇中,依靠民間融資輸血,無疑飲鴆止渴。
事件
最旺商鋪露出投資陷阱
9月24日早上八點半,200多名邯鄲市民匯聚到邯鄲市房管局大樓。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邯鄲房地產公司金世紀的投資客。投資人推選出來的代表要求邯鄲房管局,作為主管機構,給他們8年前的一項投資辦理房產證。
“我們就是想知道,這上面的章是不是真的?”激動的市民拿著自己的購房合同問官員,希望得到確定答復之后,政府能夠出面把屬于他們的商鋪還給他們。面對市民的質疑,房管局的官員也面露難色,反復表示,自己會把情況反映給邯鄲市政府專門為金世紀房地產公司案件成立的工作組。
2006年,劉琴(化名)和另外近千人自認為做了一項很劃算的投資。一家在當地數一數二的開發商建了一棟近30層的商業綜合體,六層以下是商業百貨,六層以上寫字樓。開發商金世紀在邯鄲聲名顯赫,老板史虞豹實力雄厚。
史虞豹原本在廈門發展,1999年,邯鄲市政府對外招商,史虞豹和他的公司作為招商引資項目進入邯鄲,并逐步在邯鄲房地產市場站穩腳跟。此次引起巨大糾紛的金世紀商城項目位于邯鄲人民大道上,和邯鄲市委大院相距不過百米。許多老百姓淳樸地認為,能夠在這個地段拿到地,蓋這么高的樓,一定錯不了。
起始
標桿企業高歌猛進路上“禍根”已種
故事的開端總是精彩紛呈。作為邯鄲最大的商業百貨,精明的史虞豹引入了商鋪分割出售、售后返租的模式。他把六層商業根據不同的樓層、位置切分成10萬的標準產品,購房人買下商鋪,然后再租給金世紀用于統一經營,租期10年,每個月8厘的利息,相當于每年回報率接近10%。金世紀還承諾,租期滿后開發商再以120%投資額回購商鋪。
如此新穎的方式,加上在當年看已經很不錯的回報率,這一項目很快銷售一空。此后,事情表面上也如開發商允諾的那樣進行著,這個商城成了邯鄲最火的商業大樓,一些堪稱世界級品牌的專賣店進駐,拐角必勝客[微博]傳出的歡樂音樂象征著這個三線城市的商業繁榮。承諾的收益也在源源不斷地匯出,大家都覺得自己選對了。
幾乎是在同時,中國的房地產市場走牛,房價接連上漲。作為邯鄲最火的旺鋪,金世紀商城的商鋪價值自然也水漲船高。在這過程中,部分業主拿著購房合同找到金世紀房產,希望協助辦理房產證。但開發商卻總以各種緣由推搪。看著金世紀興隆的生意,以及穩妥的租金收益,房主們并未嗅到任何不安的氣息。
在此之后,金世紀在邯鄲順風順水,接連拿地,開疆拓土,開發了金世紀新城、金世紀花園,還參與到了邯鄲的棚戶區改造。用金世紀自己的話說,在邯鄲一路高歌猛進、一枝獨秀的同時,還介入到生物質發電新能源項目,僅在2009年-2011年,繳稅就超過3000萬元。算上史虞豹在全國的生意,這個福建人號稱資產過百億。
商業上的成功為史虞豹和金世紀帶來了諸多榮譽。在金世紀房地產公司所在的金世紀商業大廈26層,北京青年報記者進門便看到了一間獨立的榮譽室,里面擺滿了各種金光閃閃的牌匾和榮譽證書,“2009年度誠實守信企業”、“2009年度經濟貢獻先進單位”等,而史虞豹本人是邯鄲市第十一屆政協委員,獲得過“經濟貢獻先進個人”、“優秀政協委員”等諸多個人榮譽稱號。這些榮譽反過來又成了史虞豹和金世紀房產的增信利器。
2014年2月份,金世紀地產又如法炮制金世紀商城的做法,對住宅項目金世紀新城的底商進行包裝,取名“八佰匯商業街”, 5萬元一個標準份額。投資人認購份額獲得收益,不同的是,金世紀開出的收益已經達到了每年20%。投資人只是覺得金世紀如日中天,依然沒有嗅到血腥味。
爆發
老板跑路掀開集資黑幕
到了5月份,第一批“八佰匯”的認購者理應收到收益了。但錢沒有到賬。投資人找到金世紀催款,工作人員總是以各種理由推托,說要等幾天。沒過幾天,古城邯鄲都開始傳金世紀牽扯高息融資,已經資金鏈斷裂。
這引起了更大規模的擠兌,大家都想要回投資款,但開發商已經無錢可還了。從進入邯鄲市場開始,這個標桿企業就采取激進的開發策略,采取民間融資滾動開發,并且多線出擊,涉及商業、寫字樓、住宅、新能源等諸多領域。房地產的牛市支撐了這種冒進的模式,但從去年開始,三四線樓市驟然降溫,銀行、信托等紛紛停止輸血。為了維持開發進度,金世紀只能以更高的利息募集資金,這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盛況戛然而止,事情仍在惡化。6月份,已經無法在民間、銀行融到錢的金世紀老板史虞豹試圖再做一次自我救贖,他委托公司總經理黃渤赴京與某券商商談并購事宜,該券商意欲收購金世紀下屬兩家電廠。根據當時的盤點,金世紀當時資產約52億元,負債34億元。但此后收購方卻突然撤離了,收購不了了之。業內猜測,很可能是收購方進行全面調查后,發現窟窿大到已經兜不住了。此后史虞豹跑路,據悉目前已經在香港。
隨后的日子里,金世紀的各種債權人開始頻頻上訪。作為2006年第一批投資金世紀的人,劉琴發現麻煩越來越大。在邯鄲房管局,劉琴發現自己原來買的商鋪已經被金世紀辦了產權,并且抵押出去了。而隨著金世紀老板史虞豹的跑路,他們不知道如何才能拿回自己的房產。
隨著邯鄲房管局的核查,金世紀融資大幕被掀開一小角。“我們只能說,我們找了六層樓(房管局),沒有找到金世紀銷售合同的備案。”房管局官員回復業主。按照邯鄲當地的房屋銷售和辦證程序,銷售合同一式三份,開發商從房管局領蓋有房管局騎縫章的銷售合同,和購房人簽訂合同180天內,要將合同中的一份交還房管局備案。這一備案重點就是為了防止開發商一房二售,也只有備案的合同才能夠正常辦理房產證。
金世紀公司似乎一開始就沒準備讓買房人能夠辦理房產證,所以一直沒有將售房合同備案。2009年,金世紀以自留房的名義,對已經銷售出去的金世紀商城三期辦理了房產證,隨后便作為抵押品進行了抵押借款。
作為邯鄲房地產市場的監管者和辦事者,邯鄲房管局也被架在了炭火上。24日上午,在邯鄲房管局四樓的會議大廳,房管局官員被購房人團團圍住。焦急的購房人質問房管局官員,你們是怎么蓋章的?你們是怎么監管的?最后,官員同意,購房人推舉5名代表,同房管局一起起草訴求,以便向邯鄲市政府工作組匯報。“現在金世紀的資產已經全部被凍結,只有工作組才有權力處理。”
房管局官員提到的工作組,全名叫做“政府幫扶金世紀工作組”, 7月28日由邯鄲市政府牽頭成立,負責金世紀地產資產清核、推動并購等工作,以幫助解決金世紀地產集資和債務違約等問題。由于金世紀影響面最大,這一工作組級別也最高,其他跑路地產商的工作組都是邯鄲各區政府牽頭,遵循“誰的孩子誰領走”原則。
真相
購房誠意金原來是圈套
實際上,對于金世紀背后巨大的窟窿,即便是政府工作組掌握起來也頗感吃力。隨著越來越多受害人的聚集,金世紀名目繁多的融資方案逐漸浮出水面,如提及的商鋪抵押借款、商鋪分割認購、無抵押高息借款等,其中,以買房為名的購房誠意金最具有迷惑性。
2010年,常華(化名)為了給兒子買套房,便向金世紀交了5萬元誠意金。即便到現在,常女士也不完全明白這到底是一筆什么錢,大致意思是交了這筆錢未來可以優先選房,充當房款。如果不選房,這筆錢還能夠有半年10%的收益。
常女士稱自己很后悔,2012年的時候當時有機會把誠意金換成房子,但因為嫌窗戶小而沒有買。看著收益這么靠譜,想到未來還是要買金世紀的房子,常女士非但沒有要回誠意金,還增加了投資。“現在看來,我們是中了史虞豹的圈套了。”
如果說利用房地產項目在社會上融資還有賬可查,史虞豹利用個人賬戶進行高息借款的賬目已經是一筆糊涂賬。據北青報記者從金世紀債權人處了解,從2013年起,金世紀就為50萬元以上的融資開出2.5分的利息,其中不少款項直接打入了史虞豹和其妻子高旗蘭的個人賬戶。這個看似給豪富融資最靠譜的方式,現在成了政府最難查的賬目。
到底金世紀有多大資金窟窿?邯鄲工作組并沒有公布。但民間猜測可能在30億以上,其中有一半可能涉及到銀行貸款。此外,還有信托公司發行產品涉及金世紀。但截止到目前,一切都沒有定論。
黑洞
32家企業的近百億非法集資
金世紀是邯鄲地產界標桿企業,它的突然倒下把邯鄲地產業捅了一個大窟窿。
和金世紀同在一棟寫字樓的卓峰房地產公司就是一個追隨者。7月初,這家公司和金世紀上演了同樣的劇目。資金鏈斷裂、投資人擠兌、老板失聯、公司停轉、工作組進駐。
北青報記者在16樓看見,空曠的辦公室門口聚集著投資人。根據民間的登記,融資金額從5萬、10萬、50萬不等,利息也從2分、3分、5分不等,而更大規模的借款則已經不在登記簿上登記了。
和金世紀類似,卓峰地產初期是在員工內部搞集資,中期則以購房誠意金形式融資,最后發展成無抵押直接借款。只是相比金世紀,卓峰更加大膽。北青報記者在16樓遇到了前來追債的投資人,他繳納了78萬誠意金,合同約定升值期限為6個月,升值額為23400元。在項目開盤后,總金額沖抵放款,還能在市價的基礎上再優惠10%。
在今年7月,卓峰崩盤之后,項目停工,老板馬海晨跑路。在政府工作組進駐之后,8月18日馬海晨被公安從北京帶回邯鄲。
根據邯鄲市打擊和處置非法集資領導小組對主城區有項目的141家房地產企業摸排,結果發現32家企業存在非法集資和高息吸儲行為,涉及金額達93億元。其中,已對風險較大的13家企業派駐工作組。從北青報記者獲取的幾次三方談判記錄來看,不管怎樣,當地政府努力要求開發商把錢還上,有一些實力好一些的甚至被要求把利息也還上。
在北青報記者獲得的一家名為華煌房地產公司的三方會議記錄中(投資人、開發商、區政府),投資人反復問,什么時候還錢?什么時候付息?開發商總經理只是回答資金緊張,“現在不是有錢不還,確實是資金周轉困難。”如果要還錢,就得給開發商時間,或者把手中的房子抵押給投資人。
對于以房抵債,投資人大多表示不敢要,以華煌抵押的寫字樓為例,雖然開發商稱4900元的單價比他們的成本都低,但投資人并不接受。“因為項目連拆遷都沒有完成,未來極有可能仍然是空頭支票。”一名參與談判的投資人代表表示。
而即便是現房,投資人也不要,因為抵押給投資人的價格比市面上的房子并不便宜。“你們用百旺的100套現房拿來賣,價格是4500元。據我們調查,那個房子4100都賣不動,市場價也就3800,并且蓋好好幾年了都沒人要,你們現在賣4500給我們,而且都是大面積的,戶型和朝向都不好,樓層也較高,將來也不好轉手。”參加邯鄲華煌地產三方協調的投資人代表拒絕了房子抵債的建議。
除了價格不合適,邯鄲樓市風雨飄搖也實在讓那些投資人沒有信心。因為邯鄲多家開發商卷入集資案,樓市買盤清淡。而邯鄲現在庫存的房子據稱需要10年消化。一方面是非現金不要,一方面是現金吃緊,一方面是政府施壓,三方協調會總是氣氛緊張。目前來看,在政府的壓力之下,參與融資的開發商紛紛出臺還款計劃和方案。但大多都是分期還款,不少投資者擔心這不過是緩兵之計。
危機
高息集資充斥邯鄲各個角落
如果說以房抵債還只是劃算與否的爭論,邯鄲房地產融資事件導致的民間集資停轉可能波及面更大。對很多邯鄲人來說,高息融資并不陌生,邯鄲民間借貸這幾年盛行,低月息2分,高者5分、6分。
如果說房地產還是巧立名目進行民間融資,藏匿于邯鄲角落的各種非法集資則已經到了瘋狂圈錢的地步。在邯鄲,北青報記者見到了幾十名參與非法集資的受害者,涉及項目繁多,以至于市民都以代號來區分,如野豬代表著某生態養殖集資項目,水泥代表著砂漿攪拌站集資項目,紅山代表著養老公寓集資項目。
劉英(化名)今年40多歲,本應該在單位上班,但這三個月來卻時常奔波在各個政府部門之間。他的父親從去年開始參與了各種集資項目,總投入資金約150余萬,現在所有本金都沒有收回。劉英介紹,邯鄲諸多非法集資項目的受害人中老年人比例很大。“父親的第一個集資項目,就是在早晨晨練的時候遇到推銷的,他們都是打著免費旅游參觀的名義,把老人接去看生態牧場,然后推銷集資項目。”
看到如此生機勃勃的項目和誘人的回報率,老人就嘗試性地投了1萬元。果然定期收到利息。自此之后,老人如同上癮一樣開始參與集資。“最盛的時候,只要有1萬元整數就湊出去,很長一段時間,老頭銀行賬戶都沒有萬元以上的。”劉英告訴北青報記者。
在邯鄲,這種半地下集資有著一套成熟的模式,大致分成集資戶、中間人、最終借款人三個層級,其中中間人陣營龐大。這一群體在社區、寫字樓租辦公室,宣傳借款項目,接收資金后轉給最終借款人。以一個3月期、5分息的項目為例,集資戶繳納8500元抵1萬元,相當于自己已經收了1500元利息,中間人抽去1500元-2000元,最終借款人只能拿到6500元左右。
隨著金世紀、卓峰等大項目的崩盤,邯鄲民間集資也全部停轉。“從今年5月起,集資戶就沒有收到利息,還有人抱著撈最后一票的心態,在5月拼命收款,但到了還錢的時候就跑路,有些老板明明有錢也不給,因為現在金世紀都不還錢,他們想看政府怎么處理。”劉英告訴記者,為了追回錢,這些集資戶只能自己跟蹤這些老板,逼著他們還錢,但即便是把人扭送到經偵大隊,這些人也不給錢。
邯鄲非法集資到底是什么規模?目前并無定論。北青報記者看到的一份集資者自己簽名的登記簿,僅邯鄲市鑫興陶瓷纖維有限公司一個項目,就有1027個人簽名登記,其中最少的1萬元,多的幾十萬元,集資規模輕松破億。
集資案的集中爆發也給當地政府帶來了巨大壓力。打擊處置非法集資成為最近邯鄲市政府的主要工作之一。9月4日到10日,短短一周不到時間里,邯鄲先后召開打擊和處置非法集資工作的會議。邯鄲市公、檢、法還聯合發布通告,要把中間人吃掉的巨額手續費追回來。
一家房地產公司崩盤,隨后引發當地整個行業顫抖。在這些跑路老板背后,則是一條條吸血的高息資金鏈,非法集資的危機顯然已經超越了房地產。本版文并攝/本報記者 范輝(來源: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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