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龐清輝(發自浙江溫州)
冷清的溫州
風波后的溫州變成了一個灰色城市。2013年春節是最冷清的一年。幾年前,溫州每天煙花的銷售量都在上千萬元以上。2013年春節銷售量不足百萬。曾經車水馬龍的溫州市區,車越來越少,一個在外讀高中的學生春節回家,問同是公務員的爸爸媽媽:“溫州怎么變得如此安靜。”
跑路潮以來,溫州最好的學校里,陸續有不來上學的學生,不少遇到危機的父母擔心孩子被綁架。很多孩子的父母瞬間離婚,不少是丈夫向妻子那邊的親戚借錢,還不上,在壓力下離婚。2013年7月,1400對夫婦在溫州民政局登記離婚,史上最高。不夜城的溫州,酒店往往晚上9點鐘就開始打烊。以前東方魅力8888元的KTV包房,已很久聽不到歌聲。
滿街奔跑的溫州出租車司機過去每天可以凈賺200多元,到2013年只能賺100元。來溫州做生意和到外地談生意的溫州人都少了。最明顯的就是溫州高鐵南站和機場門口候著的正規車、黑車越來越少。“我有一個外國客人每兩個月都會來一次溫州,包我的車去工業園,現在已經回去一年還沒來過。”溫州的一位出租車司機說。
在工作日的下午,沿著甌海大道一路向東海方向行駛,抵達龍灣區最偏遠、占地規模最大的濱海園區,沿途鮮有運輸車輛進出。遍走區內,幾乎聽不到任何機器轟鳴。連溫州最大的公司正泰集團也裁員20%,大批外來人員返鄉。溫州市區不少家庭里干了十幾年的保姆,過年回家以后也沒有再回來。唯一讓大家欣慰的是,溫州的天以前都是灰蒙蒙的,如今溫州人能在傍晚看到美麗的晚霞。
商人們聚會越來越少,不再是以前那樣激情地談論哪個城市有投資項目,而是誰又跑到了哪里?誰又不行了!曾經的肚皮還不習慣清湯寡水,每次聚會難得的幾個硬菜,竟然上桌就沒。聊天時手機也不時響起,“又是移民中介!”看看號碼都很不耐煩。“以前勸別人不要移民,現在我自己已經在辦移民了。”一位做眼鏡外貿的商人說。過去認為每次聚會都可以談到很多可投資的項目,覺得真是件好事情,“現在談到投資,很謹慎很害怕,是用血的代價換來的教訓。”
憶往昔輝煌
場景切換得如此迅速。曾幾何時,溫州的樓堂館所一片繁榮,這里匯集著來自全世界的商業信息。
溫州,古為甌地,也稱東甌,唐時始稱溫州。改革開放以前,在全國還糾纏于“姓社姓資”的爭論時,溫州人一聲不吭,私營經濟早在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前已悄然成型,民間財富飛速增長。曾經的溫州,生產了全國10%的服裝、20%的鞋、60%的剃須刀、65%的鎖具、80%的眼鏡和90%的水彩筆。
上世紀90年代初期,溫州金屬打火機企業至少有3000多家,占據了全球金屬打火機80%的份額,國內市場占95%,是世界上最大的金屬打火機生產基地。1988年,溫商李中堅將溫州的打火機銷往國外,他說,當時他的公司每天出口的打火機有10萬只以上。貨車就等在路邊,產品一下裝配線,馬上被打包運走。市場進入癲狂狀態,有多少打火機,就有人帶著多少錢在廠門外等著要。在義烏,誰能拿到溫州的打火機,誰就能賺到錢。
打火機價格在溫州曾被壓縮到日本的近1/30,擠得日本打火機企業紛紛關閉生產線,韓國、美國及西歐國家的打火機廠幾乎全軍覆沒。在中國,搞印刷行業的人無人不知溫州蒼南的膠印印刷業,無紡布制袋也是全國最好的產業鏈,每天這里的大巴車除西藏以外的任何一家省會城市都有,穿梭不絕。
溫州樂清的一個柳市鎮曾前后誕生過7個中國500強企業,孕育了正泰集團、德力西集團等。溫州擁有的稱號太多:中國鞋都、中國休閑服裝名城、中國電氣之都、中國汽摩配之都、中國泵閥之鄉等。溫州人在中國制造業創造了一個奇跡,是中國制造最好的注腳。
在世界各地,包括戰爭現場都活躍著溫州人的身影。如今,在很多國家,不懂中文的人都能發出“溫州”這個聲音。法國《歐洲時報》曾撰文說,在法國的溫州人有15萬人左右,在巴黎2、3、11區和猶太人競爭,已經一步步地把猶太人擠出原來的領地。他們說,溫州人好像是猶太人的“天敵”。在巴黎北部的歐拜赫維里耶,溫州人在這個地段的批發店已經占到了99%,只剩下幾家實力雄厚的大型猶太人批發公司還在繼續經營。溫商的經營領域與范圍也在不斷擴大,從餐飲、皮具、服裝、首飾,發展到進出口、倉儲物流、旅游、電腦、地產、煙吧、商業刊物等。
在全國各地、世界各地,溫州人積累了巨額財富。到21世紀初,“溫州購房團”這個讓人們感情復雜的稱呼第一次出現,隨后溫州人叱咤樓市十余年,成為全國樓市重要的風向標。溫州人會挑一個吉利的日子,上百人開進上海、北京、杭州等城市,也到國外例如迪拜等國家,幾天就買幾百套房子。溫州人一直是國內甚至國外房地產開發商的座上賓。
近年來,溫州還是能源行業的座上賓。山西煤礦60%的投資來源于溫州,“浙江有近500億的資金投在了山西,其中有300億的資金竟出自一個人口不足30萬人的平陽縣水頭鎮,和一個人口不足10萬的青街鎮。”周德文說。
“溫州模式”曾被不少中小企業家奉為經營寶典,很多省份專門研究溫州人的性格、商業技巧及商業模式,研究溫州的熟人社會、宗族情結和民間借貸傳統,周德文說:“曾經有不少地方的商人專門住在溫州,看溫州人往哪投資,他就往哪跟風。”
江濤在溫州經濟巔峰之時,風光無限。兩年前,他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一些溫州人愛見人就開玩笑說:“我們溫州人沒文化。”他們暴發時的揮霍也印證了這一點。
從皮帶、手表、手機到衣服,江濤的行頭沒下過百萬。胡亂買房買車,江濤有一輛賓利,老婆有一輛保時捷,房子買得太大,有7個衛生間,經常找兒子找半天。因為別人一句吉利的話,江濤買了一條90萬的金龍魚擺在辦公室。老婆出一次國,一次性買了掛滿兩個胳膊、幾十萬的名包。去國外購物,導購專門有普通話,有溫州話,“在錢里泡得太久出不來了。”
誰是救世主
江濤的一個長輩,給了江濤很多鼓舞。這位陳姓長輩在上世紀90年代末的溫州危機中也曾跑路。老陳當年在中國尚沒有超市概念的時候,開了兩家超市。超市對現金流需求很大,和江濤的遭遇一樣,銀行貸款到期,銀行要他去民間借錢先還給銀行。當時老陳跑路到美國,從賣假冒LV包開始,積累點本錢,開始洗白自己成立了正規匯款公司,短短幾年就積累了大量資本。而直到現在,老陳連一句英語不會說。金融危機后,回到廣州,開始做零食銷售的實體店和網店。
江濤把原本很個性的發型理成了平頭,戴上了一個黑框眼鏡,看上去溫和很多。和2011年傲慢、不可一世、不喜多談相比,現在和人聊天變得恭敬,侃侃而談,大聊人生。“溫州人臉皮厚,不怕碰壁,也不怕別人不給好臉色看,只有一個念頭:不管你怎么看我待我,我就是要賺你的錢!”
江濤出生在溫州的一個小鎮,以皮革聞名,全鎮每4人就有一人經商。父親曾南至三亞,北到漠河,燕子般地南來北往。販過服裝,擺過蔬菜攤,賣過建材,做過工程,那個時候的父親衣著破舊上門彈棉花,把一床床又硬又臟的舊棉被變得像新的一樣松軟而暖和。支開一架小縫紉機,把一雙雙穿破的皮鞋,用嫻熟的手藝把它縫得嚴嚴實實。后來,父親有了自家的鞋廠。
看了幾遍熱播電視劇《溫州一家人》,江濤越來越理解父親這代溫商的勤奮起家,堅持生意經最重要的一個“穩”字。父親從來不做任何與自己產業無關的事,不放貸,不怕得罪借貸的人。江濤和父親有過爭執“你會喪失很多擴張的機會”,父親反問“誰說機會就一定是機會?”
如今,溫一代和溫二代差異越來越明顯。像江濤一樣的年輕人比較高調、喜歡玩借貸等金融游戲,尤其不少溫二代都上各種EMBA班,碰到的做金融投資的人比較多。新的時代給了溫州商人更多的機遇,也讓他們面臨著空前的風險。順吉集團便是因為溫二代管財務,熱衷參與高利貸倒下的。
父親堅持把房子賣掉支撐企業,告誡他保持實力堅持下去,把根留住,虛擬經濟沒有實體經濟作為支撐,一定最終會全成泡沫。母親也一直重復一句話:“對于企業來說,現金流比不動產更重要。”一個長期發展的企業,如果缺少了現金流,那么所有的成本就會變成死肉,漸漸腐化到消失。
溫商的實業不復往昔的輝煌。溫州市經信委的數據顯示,2012年1至11月,溫州規模以上企業共虧損15.93億元,同比上升68.4%。所監測的15個行業中的855家重點企業,有10個行業出現了利潤負增長,都集中在服裝、制鞋、眼鏡、打火機等勞動密集型制造業。2012年7月,浙江省人大財經委公布的調研報告則更直接顯示:溫州規模工業企業6成減產停產。
上世紀90年代末的危機,恰逢中國加入WTO,外貿的強勁增長救了溫州,“生產的亂七八糟的羊毛衫,國外都搶過去。”那個時候,像奧康等一些傳統企業開始上市,越來越穩。2008年,金融危機,外貿受損,房地產又讓溫州繁榮了一次。現在溫商也在尋找,還有什么能再救溫州一次?
“飽受切膚之痛的溫州民營企業,如今深切體會到實體經濟的重要性。還是要堅守主業,做強實業。”溫州市市長陳金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如今,痛定思痛的江濤的想法已經有了轉變。江濤的有些親屬正想棄房而跑,他極力勸阻,因他深知跑路之苦,跑路的下場也很難預料,越來越多跑路的人陸續被抓。
江濤還有一個朋友跑到馬來西亞,選擇再也不回來。而江濤本人雖跑路,仍想東山再起還債。溫州最大眼鏡企業信泰集團董事長胡福林跑路后重整企業給了江濤很多信心。兩年前,胡福林比江濤早跑10天,據朋友告訴江濤,胡福林的美國朋友勸胡切莫回去,表示可以給他一個跑馬場,讓他永遠留在美國。然而奧康鞋業董事長、溫州市總商會會長王振滔一直與胡福林溝通,希望他正視危機,為了溫州企業家的臉面與信譽,返回溫州重拾實業。
胡福林重振企業的運作模式是,走司法重組之路,在法院確權保障和債權人認可的前提下進行“債轉股”,將其18萬平方米的市場有形資產“打包”股份化,股權永久性攤給200多名債權人,頂抵15億元債務。大多數的債主都選擇了接受。
如今,胡福林打造的“中國皮革鞋料市場”和“中國合成革國際交易中心”,已經漸有起色,重拾企業在望。
“其實很多溫州人是感謝這次危機的。必須有一次這樣的洗牌,溫州才有希望。”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人士說,危機就是洗牌,“溫州未來一定不再是遍地是企業,會走向幾個大企業壟斷。”但是,溫州人都喜歡當老板,不愿意打工,溫州已經開始出現很多無所事事的人。
江濤仍心有迷茫,溫商嘗過了暴利,錢來得非常容易。“做過高利貸的不愿意做房地產,做過房地產的都不愿意再做實業,只要接觸過,很難專心回來做實業。”這就好比一個人吸毒上癮,戒毒非常痛苦。“做實業的心很難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