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飛

　　因牽連進一樁經濟案件，王庚從財富的巔峰跌落，變成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在這期間，他見識了各種世態炎涼和人心難測。

　　第1天

　　王庚的48歲生日，是新娶的第二任美妻陳穎張羅的。那天晚宴，在慈云公園乙二十八號會所，老任、小潘等商界大腕，曉明、小薇等演藝名流，皆盛裝到場，彰顯出大佬王庚的面子那真比磨盤都大。

　　在京城飯桌的八卦里，王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據說他和某位首長關系特殊，當了八年警衛員，深得領導賞識。轉業后，在一家航空公司安保部門當了個副處級干部。后逮著一機會，辭職開了家航空食品公司，掘到了第一桶金。有了錢，又不乏隱性人脈，王庚在京城地產界拼殺馳騁，銀行賬戶里終得累累碩果。

　　生日當天晚上，王庚夢到自己失足落深井，隱約覺得非常不祥。生日過后第三天，某專案組一行三人，來到了王庚的辦公室。三人官銜不低，煙茶不進，客氣中帶著嚴肅。

　　專案組的人告訴王庚，他曾經服務過八年的老首長被雙規了。在盤查其巨額資產來源時，老首長交代，王庚曾給過自己五千萬元現金，是王庚本人送來的。

　　老首長將時間、地點都交代得很清楚，但王庚堅決否認。行賄受賄這種事，一般難以找到目擊者，受賄者認了，行賄者不認，怎么辦？那就查王庚的賬唄。

　　幾個小時之內，專案組便將王庚公司的賬戶、個人的賬戶悉數凍結，派出一組經偵審計人員進駐王庚公司，自帶筆記本電腦，自理餐費，展開艱巨而縝密的財務核查，試圖找出那五千萬元現金的調取痕跡。

　　王庚想起生日宴那天，切蛋糕前，自己站在由某位著名設計師設計的尊貴舞臺上，發表了簡短的生日感言，一謝老天給的運；二謝爹娘給的命；三謝自己磨練出一雙如炬慧眼，能識貴人，能辨商機，從而讓一切盡在掌握。

　　——怎么一夜之間，似乎整個世界都脫軌了？

　　第20天

　　員工們都知道專案組的人進駐公司會議室，分頭翻看摞了小半堵墻的財務賬簿。大家猜到老板可能遇麻煩了，但話說回來了，哪個大老板不遇麻煩呢？正常，自己該干嘛干嘛吧。

　　員工是真平靜，王庚是假裝很平靜，心亂得像鼓上蚤。他清楚，被雙規的老首長沒說謊，這五千萬元真是自個送的。行賄也是罪啊，也是要坐牢的，王庚當成功人士當慣了，哪里想當階下囚啊。

　　王庚琢磨，在這個風口浪尖上，給專案組的人送禮吧，不敢，人家不收倒罷了，收了交上去，等于是自投羅網，被抓個行賄的現行。還是得找有路子的人幫自己把這事擺平。

　　在京城闖蕩多年，要說有能耐平事的掮客，王庚倒是認識兩個。只是非常不巧，一個掮客被扯到鐵道部的案子里，現正在順義服刑；另一個掮客，也出了事，據說躲在香港不敢回大陸。

　　熟悉的掮客用不上，王庚還沒來得及發江湖英雄帖，一撥接一撥的掮客，聽說億萬富翁遇劫，或是經人介紹，或是毛遂自薦，紛紛找上門來。

　　這回王庚得以見識到掮客們的各種品種。一種是高干家屬，分直系親屬、旁系親屬，以及八竿子打不著的親屬。高干的直系親屬稱得上是優質掮客，畢竟托關系、找路子，永遠是越直接越好。而且作為高干的直接親屬畢竟是有身份的人，一旦接這單活，一般不會耍流氓。有時候就算高干不愿意辦，但高干的人脈其直系親屬也熟悉，可以直接去找，別人也買賬。直系親屬型掮客的缺點是要價太高，個性強勢跋扈不好溝通，而且這種急就章式的活，這種人一般不愿接。至于旁系親屬和遠親，就不太靠譜了，首先算不算高干家屬難以界定，而說不說得上話，更不好預判了。

　　另一種掮客是大律所的名律師，這種人精通法律，又游離于體制外，公檢法的路子也熟，且辯才一流，是天生的掮客。王庚本想找大律師當掮客，但又怕律師多雞賊，他占你便宜輕松，你討他彩頭就難了。

　　還有一種高級掮客王庚這次無緣得見。這一支屬于港版的風水大師，數量有限，路子賊野且高深莫測。這些掮客一般不接活，要接就接超級大的活。不過可惜，在他們眼里，王庚的案子標的不大，竟然價都不開，不接！

　　最后，王庚選了一個高干直系親屬幫自己找路子、跑關系。這個掮客得知自己奪魁后，毫不客氣，開出個天文數字的價。王庚倒不怕對方獅子大開口，敢要錢是好事，應該真能辦成事。對他來說，過去的逍遙生活，才是千金不換。

　　錢本來不是問題，可倒霉在按程序，公司賬戶和個人賬戶悉數被凍結，王庚的錢一分都取不出來了。

　　第40天

　　掮客的啟動資金是王庚的新太太陳穎出的。陳穎屬于有著古典美的現代女性，現在在一家公關公司當經理。對于老公的落難，陳穎倒是顯得從容不迫。王庚不禁想，娶妻還真得娶大學生，辦事有效率，遇事有氣度。

　　搞定了掮客，王庚還得回去面對專案組。

　　專案組要求王庚對公司賬目中的所有疑點進行解釋，王庚幾乎每天都要和專案組專員深談五六個小時，對各種久遠的賬目，進行艱苦的回憶，并對諸多細節進行復盤式的還原。

　　對于賬目的疑點，光有王庚和財務人員的解釋不夠，專案組還要進行核實。在專案組復雜、細致的核實中，跟王庚有生意往來的人，有財務往來的人，都知道王庚涉案了。這年頭，大家很現實，都不喜歡跟正倒著霉的人接觸，怕被“傳染”了。

　　對于商業伙伴的疏離，王庚本是理解的。中國式的民營企業家，賬目混亂，經營違規都是生存常態，一聽專案組的名頭，自然腿軟心慌，避之不及。

　　可一想到還有些商業伙伴屬于匪寇型的，王庚就上火。這些家伙正欠著王庚公司錢呢，聽說王庚公司出事，那是正好趁火打劫，翻臉賴賬，算準了他無精力、無能力打第二場官司。欺人太甚啊！

　　被京城上流圈子除名清退，王庚心中備覺蒼涼，覺得從前沉迷貪戀喧囂、浮華，純屬無聊扯淡，關鍵時刻都是不擋雨的浮云。憶及為這些圈子砸過的錢，花費的精力，王庚陣陣暗悔。

　　可最讓王庚受刺激的還不是所謂的上流圈子。以前王大老板外出吃飯都是屬于“刷臉卡”的貴賓，現在就想到公司樓下吃份快餐，快餐店老板都是一副不耐煩招呼的表情。

　　英雄卻受宵小之輩欺辱！王庚急招掮客催問進展。先是一貫的命令式語氣，到后來半是央求半是催促，讓掮客推進得快些，別再找別的領導曲線救國，直接去找你那大腕親戚吧，那么大的官，打個電話就應該管事。

　　王庚催掮客提速，掮客呢，則催王庚加錢。雖有被敲詐的不良感受，可事到如今，籌碼已經扔出去了，想玩下去，只能加注。

　　找老婆拿錢，陳穎仍然爽快——爽快地說賬上沒有現金了。同時附上各種支出的明細賬單，表示自己確實無力再拿錢出來。

　　那珠寶首飾呢？王庚對妻子一向大方。陳穎依舊從容，說私房錢已經貼盡，仁至義盡了。珠寶首飾是自己必須留下的退路。萬一事平不了，王庚落魄了，以后的生活難道就不過下去了？

　　陳穎邏輯清晰，口齒伶俐，計算精準。王庚啞口無言。

　　人到患難時才會想起舊人。王庚想起前妻，原是個小學語文老師，說話木訥，長相老實，課講得挺差，后被貶做行政。王庚跟她離婚，就是覺得前妻人傳統守舊，入得了廚房，上不了廳堂。自己貴為億萬富翁，早已不需要老婆親入廚房，入不了廳堂跟不上步子，該淘汰了。

　　得知王庚有難，前妻主動打電話問他是否需要錢。王庚心里一聲嘆息，你那點錢哪里夠用？只能說自己一切都還好。

　　他同時也發誓，有朝一日翻身后，不能共患難的人一律刪除，如可能永不相見。

　　第90天

　　見王庚徹底榨不出油水來，掮客迅速變臉失去聯系。王庚自身難保，哪里有能力找掮客問責，再說又是托人行賄平事，根本不敢曝光。事沒辦成，手頭的現金被騙光。王庚徹底陷入窘境。

　　公司員工已經幾個月沒拿到工資了。公司賬戶解凍無期，底層員工大多人心飄搖，有的已開始四處發簡歷找下家。連王庚的司機也不愿倒貼油錢，辭職了，過分的是把王庚的車都開走了。

　　人心剛開始動搖時，行政中心總監孫懷玉站了出來。天天早上開晨會，給員工做動員，讓大家以崗為家，耐心等待，待撥云見日后，集體發雙薪。

　　王庚不由得重新打量這個孫懷玉。孫總是北京人，學歷不高，在王庚公司待了快10年了，從業務員成長為總監。她能有如此忠貞表現，可見對公司的感情是真的。王庚不奇怪，但很感動，打算等事情過去后，定要提拔孫懷玉當副總。

　　如今欠薪到第三個月，公司徹底亂套，萬萬沒想到還是孫懷玉帶頭反水。

　　她組織了多名員工，以欠薪違反勞動法為由，向勞動仲裁部門申訴，要求公司予以賠付雙薪。討薪的過程還伴隨著老板各種“苛刻”員工的段子，有的故事讓王庚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平行空間，有另一個沒人性的“王庚”在剝削員工。孫懷玉的申訴不合情但合法，勞動仲裁結果下來，要求王庚公司立即向職工足額支付勞動報酬。

　　公司賬目被凍結了，怎么賠呢？那就將固定資產變現唄，于是王庚公司的辦公家具、電腦、投影儀等物件統統被變賣，賣的錢用來補貼員工。那一天，公司連把像樣的椅子都沒了，王庚只能站著接受專案組的問話。

　　王庚不由想，是不斷惡化的現況使得孫懷玉變了節，還是她一開始就留了一手？王庚覺得他再也不能觍著臉說自己慧眼識人了。

　　公司其他人都走了，除了前臺小馬和業務經理祖強。小馬是王庚已故戰友的女兒，讀大學的費用都是王庚出的，女孩仁義，誓死為王叔叔堅守崗位。祖強的業務挺不錯，貓膩也多。王庚正想開掉來著，自己先攤上事了，沒來得及。

　　看祖強整天打著發蠟，西裝筆挺地來上班，努力打理著諸多事務，王庚非常困惑。祖強沒瞞他，說自己在公司是撈了一些錢，留下來，是為了還先前的暗債。

　　王庚倒不生氣了，只是想，這小子真有意思。

　　第108天

　　王庚決定自首。

　　在這之前，他答應了陳穎提出的離婚。陳穎挺理智，離婚符合她一貫精明的特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王庚想著也沒有必要非要拖自己曾愛過的女人下水。

　　別墅寫的是陳穎的名字，又是王庚在婚前給陳穎買的，屬于婚前財產。離婚后，王庚只得離家而去，陳穎也沒挽留他。只是王庚名下另一處房產早被查封，又無錢住酒店，實在沒招了，只好借住于前妻家。前妻已再婚，王庚與前妻丈夫整天面對面，真是恨不得把尷尬當飯吃。

　　沒想到真有走投無路的一天，王庚心一橫，向專案組承認，五千萬元是自己先打到海外的關聯公司賬上，再由關聯公司通過地下錢莊匯回國內，并換成現金。他自己開著陸虎，給老首長拉了五趟才拉完，目的是想讓老首長想辦法給自己批塊地。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消失的掮客真的發揮了點作用，還是專案組確實查得明白，原來老首長雖然有幫王庚打招呼弄地，但弄地的過程沒有違規，是按照正規招拍掛程序走的，王庚出價也是最高的。這樣一來，王庚雖行賄但沒違規獲利，所以判三緩四，監外執行，不用坐牢，公司賬戶和個人賬戶全部解凍。

　　雖然定期要到派出所匯報行蹤及思想，王庚仍然恢復了億萬富翁身份。他還來不及總結，自己的自由和財富失而復得，應該欣喜若狂，還是經此一劫，應該大徹大悟，失去的朋友們突然又回來了，自然得像從來不曾離開過。

　　王庚剛拒絕了陳穎的來電，手機又響了，這個號碼眼熟，挺像孫懷玉的。他若有所思，久久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