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鐘汝
在既定的環境中,牢獄之災對于企業家來說似乎是命中既定的柵欄,有的人能從容跨過,有的人卻被絆倒,從此一蹶不振。而倒下的那批人,往往不是被這個柵欄絆倒,而是被自己絆倒。
原健力寶集團董事長張海買功“越獄”丑聞浮出水面,張海潛逃國外。
與東星集團掌門人蘭世立“以死證清白”的絕命書、太子奶創始人李途純實名舉報株洲原副市長肖文偉給予大眾的悲壯感相比,張海的“越獄”增添了人們對企業家群體落入法網之后狀態的好奇:這些平日里社會關系中的猛虎,落入人生的沼澤后,會做出怎樣的掙扎,躍過人生的“獄”?
筆者查訪了眾多律師從業案例,發現了一個民營企業家在官司中完整的“淪陷”過程。
罪與非罪
“你們冤枉好人,羅織罪名,有本事你槍斃我,你們二十年后也要被雷劈,黃泉路上無老幼,咱們閻王面前論是非!”
聽到自己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周良(化名)開始對著法官咆哮。
在周良看來,自己的遭遇是一場意外。意外都是無辜的,不是被命運捉弄了,就是被別人捉弄了,但周良生來就是一個不相信命運也不輕易認輸的人。
周良開煤礦起家,曾經是北方某市最成功的商人之一。生意做得大,名聲也大,但偏偏有個不爭氣的弟弟,經常打架斗毆。為了安撫弟弟,周良想盡辦法,動用了很多社會關系,為弟弟安排了很多工作,但弟弟都半途而廢,最后依舊廝混街頭,惹是生非,害得周良無數次帶著現金去拘留所保人。為了避免弟弟繼續生事,周良就把弟弟安排在自己的煤礦上,一廂情愿地以為弟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就會老實一些。沒想到,這倒成了禍端。
周良的煤礦生意在當地屬第二,有一家競爭對手,老板姓王,比自己有實力,經常與周良爭地盤,爭物流,爭工人,兩邊摩擦不斷。弟弟來了以后,幾次都想動用武力,周良雖然對王老板恨之入骨,但也怕惹了官司,就都阻止了弟弟。
似乎命該如此。有一次,弟弟看到自己的女友竟然和王老板有接觸,就怒火中燒,加上想起平日里他對哥哥的刁難,就有了魚死網破的想法。
2011年春節剛過,周良正和妻子在海南度假。老家傳來消息,弟弟帶著兩個安保人員把王老板給砍了。雖然沒有傷及性命,但王老板脖頸動脈被砍斷,被拉到醫院搶救,弟弟當場自首。
周良氣急敗壞,立即趕回了老家,開始想方設法找關系解救弟弟。正當他忙活著救弟弟的時候,當地公安部門出動警力,以打黑除惡之名逮捕了周良。
在看守所里,面對警察的審訊,周良絞盡腦汁開始回想自己的“涉黑”經歷:用過黑車拉過煤,和某老大一起吃過飯,在某老大的夜總會洗過腳?但對于周良的陳述,審訊警員并沒有記錄。
后來,公安機關的一份指控書讓周良大吃一驚,指控書上,自己被指控包括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故意傷害罪,故意毀壞財物罪,尋釁滋事罪,敲詐勒索罪,盜竊罪等十九項罪名。看到指控書,周良哭笑不得,他告訴審訊他的警察:我是政協委員,我是紅的,不是黑的,我和市長都一起吃過飯,我給學校捐過款,我給縣里修過路,我怎么是黑社會呢?
警察也哭笑不得地告訴周良:和你吃過飯的市長都做過批示了,你就是黑社會。
這個時候,妻兒開始為周良找律師,周良知曉后異常生氣:你們糊涂,我沒有犯罪,找什么律師。這件事,假如我們都解決不了,哪個律師能夠解決?
是的,在這座城市里,周良解決不了的事,哪個律師能解決?
這不僅僅是他作為一個大老板的傲慢,也是他在一種特定環境中的必然選擇。
周良所在的城市不過百萬人,平頭百姓求醫看病都要拐彎抹角找各種關系,而他自己,從一個被人輕蔑的投機倒把分子混成一個巨商,奮斗的每一步幾乎也都離不開請客送禮跑關系。
今天,作為無人不知的企業家,已經處于這座城市關系網的中心,自然覺得自己會左右逢源。他的自信,實際也是源自于其所處的環境。以他的經驗看,在這座小城里,按照書面上的規矩辦事,是最后的選擇,最麻煩,效果最差。
正如這座城市的交通,紅綠燈在,卻沒有人遵守,遵守的人總是最后才能過馬路。
總裁的關系
果然,一周以后,周良通過關系從看守所給兒子送出一張紙條,上面羅列了二十個名字及聯系方式,下至基層警察,上至黨政一把手。
兒子接到這張救命的紙條,非常驚訝于父親通天的本領。他如獲至寶,有了關系,就知道該燒哪柱香、該拜哪座佛。但是,因為涉案,周家銀行賬戶已經被全部凍結。為了救父親,他賣掉了省城的一處房產,置辦了20份大禮,照著父親提供的名單挨個聯系。結果是三分之一的人電話關機,三分之一的人出差,剩下少部分愿意面見,但卻拋出類似的話:你父親的案子事關重大,主要領導都做了批示,誰有天大的本領也幫不到你。
正當他失望時,父親又送出第二張紙條,上面甚至出現了婦聯主任的名字。但結果一樣令他沮喪。
父親的關系不行,救父心切的兒子開始動用自己的關系。從小學同學到大學同學翻了個遍,甚至一起吃過飯的、唱過歌的人都不放過,最后找到了一個經常進號子的小混混。該人自稱熟悉監獄里的很多獄警,可保父親免受皮肉之苦,并渲染監獄里的獄頭多么可怕,刑訊逼供多么慘烈。為了救父親,他毫不猶豫地送出10萬元錢讓他打點關系,最后該人再不見蹤影。
所有的關系都用盡了,看守所里的周良也越來越焦灼。他發現,在關系社會,一個企業家的價值在于其擁有財富的價值,財富歸零,價值也歸零。他只好做出在他看來最無奈的選擇:通過法律途徑保護自己。
這是很多中國企業家的慣常路徑,遇到大事小事,首先盤點身邊有多少關系可以利用,自己有多少錢可以送。但是出事之后,生意伙伴都會遠離,以往的社會關系怕引火上身,恨不得馬上切斷與之的聯系。甚至還有人趁火打劫,利用其焦灼的心理行騙。
對比一些被徹底孤立的企業家,周良還算幸運的,有身邊的親人為他奔走呼號。為了聘請好點的律師,周良的兒子近乎賣掉了所有的家產,為他請到了北京一位專門代理企業家案子的“大狀”。
罪加一等
代理律師到位后發現,案情比周良家屬的陳述要復雜得多。為了指控周良涉黑,公安機關逮捕了六十多人,其中大部分是周良的原公司員工,這些員工有的已經辭職多年,他們在外面所有的打架斗毆記錄、盜竊記錄全部歸到周良“黑社會組織”的名下。
顯然,案件有著復雜的背景。通過調查,律師不辱使命,掌握了大量警方非法取證的證據。看到周良請了專業的律師,并掌握了證據,檢察院就開始重新審視這起案件,把案子壓了下來,想把該案進行冷處理,等領導對該案的注意力下降,再在沒有行政壓力的氛圍下進行公訴。
律師認為,在法治環境相對較差的地區,能夠達到目前的成效,讓檢察院妥協,已經實屬不易。“專業的人”領會到了檢察院的用心,但周良和家屬卻并不理解,本來準備提起公訴的檢察院怎么突然沒了動靜?他們認為,檢察院還在羅織罪名,企圖判周良重罪。隨之而來的是,三番五次大鬧檢察院,并不斷給律師施壓。
無奈之下,律師只好冒著法律風險,把檢察院的意圖告訴了周良家人,事情才算平息。一切似乎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周良案一直拖到2012年年底,媒體也不見報道了,領導也不催促了。但是,就在年底的時候,事情發生了逆轉。
公安部要求各地公安機關呈報打黑除惡典型案件,進行年終評選。該市公安局就將周良案報了上去,結果被評為當年的典型案例,當地公安局也因此受到了嘉獎。
當地檢察院看到公安局把生米煮成熟飯,開始坐立不安。剛好,最高檢也開始了當年的年終評選,檢察院就順勢也把公安局煮成的熟飯端了上去,檢察院也因此受到表彰。
一個還未被公訴的案子就這樣煮了兩遍,檢察院不得不提起公訴。
這個時候,周良覺得自己被檢察院欺騙了。開庭那天咆哮公堂,庭審現場異常尷尬,審判長命令法警將周良帶出了法庭。
又拖了三個月,案子終于等到了一審判決。
從檢察院做證據陳述到法官宣判期間,周良咆哮不斷,聽到自己的十年刑期,更是怒火中燒:“你們冤枉好人,羅織罪名,有本事你槍斃我,你們二十年后也要被雷劈,黃泉路上無老幼,咱們閻王面前論是非!”
最終,周良被法警帶出了法庭。
本來周良案算塵埃落定,但律師發現了一個審判程序上的漏洞:庭審的時候,周良被法警帶出法庭,并沒有做最后陳述。這顯然嚴重違背了審判程序,依法應當發回重審。
律師將此漏洞指出,周家如獲至寶,以為周良本來就冤枉,即便不能輕判,也要再折騰法院一次。反正新刑事法規定,檢察院不抗訴的案件,二審及發回重審后量刑都是不能加重的。
律師的看法恰恰相反,雖然周良沒有洗脫黑社會罪名,但通過努力,本已摘掉許多具體罪名,已經“得了便宜”,不該重新折騰一次,增加與司法機關的恩怨,有可能弄巧成拙,置身于更不利的境地。但這番苦口婆心,周良家屬哪能聽得進去?周家人認為律師知法犯法,最后聘請了另外一名律師進行二審辯護,并指出了庭審程序漏洞。
案子發回重審以后,司法機關果然不甘心,對周良進行補充偵查,又搜羅到周良經營企業過程中虛開增值稅發票的證據,又加了一年刑期。兩罪并罰,最終周良被判有期徒刑十一年。
周良倒了,當年代理其案子的律師說,之所以有這樣的結局,是“命中注定”。所謂“命”,就是自己的性格過于偏執,太較真,太倔強。而周良自己則不這么認為,樹大招風,與性格無關,甚至放出豪言:“要把這種性格帶到監獄,帶到地獄”。
買功
監獄的生活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影視作品中的獄霸在很多地方并不存在。周良剛進來的時候,被分到服裝廠勞動,因為自己以前是做企業的,監區看他有管理才能,就讓他做站長,負責整個工序的工人管理。這是個很多犯人求之不得的崗位,輕松,拿分穩定。
特別是可以收入穩定的積分,是獄友們最看重的,因為分數直接和能否減刑掛鉤。
大部分監獄加分制度為百分制,每月一個百分,加分到1200分就可以減刑一年。平常的工人崗位需要非常努力,每個月才能掙夠60多分。而周良所在的崗位,很輕松就能拿到70分左右。
但并不是所有掙夠1200分的人都可以減刑。每年都有一定的名額,從高分到低分篩選,被選掉的只能等待下一次減刑機會,分加的越多就越保險。
所以,額外的立功或者加分機會對于犯人來說非常重要,比如發明創作、改良工序、發明專利、舉報犯罪行為、在報刊雜志上發表文章。
但是,在高墻內,立功機會并不是很多,有人就有了作弊減刑的念頭。比如監獄規定,在監區報紙或者市級以上報刊發表一篇文章就可以加10到50分,有家屬就買通報社,給犯人發表文章,還有的從外面買發明專利甚至破案線索。
2013年年底,已經服刑兩年的周良也“遇”到了一次機會。當地某派出所該年破案指標有12個,但其中一位警察完成任務后,手里還有兩個線索,就找途徑希望賣給監獄里的犯人,犯人舉報立功,自己再去破案。
剛好,這年趕上監區嚴打,事情敗露,周良沒有買到功,卻“買”到了半年的刑期。憤懣的周良便開始不停地舉報,幾乎把曾經認識的人舉報了一個遍,人們都以為他瘋了。
其實,周良原本有很好的改造機會和很“優越”的改造環境。在其所在的監區,在押的多是一般的犯人,對于落難的周良,人們依然心懷崇拜,有的人甚至希望在監獄里與之建立友誼,以后出獄,能受周良或者其家人照料,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但周良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犯人,自然無法接受監獄里的一切現實。
在既定環境中,牢獄之災對于企業家來說似乎是命中既定的柵欄,有的人能從容跨過,有的人被絆倒,從此一蹶不振。而倒下的那批人,往往不是被這個柵欄絆倒,而是被自己絆倒。
這樣的悲劇,依然不停上演。對于那些身陷囹圄的企業家來說,有時候,罪與非罪,此罪彼罪,似乎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經此一難,讀不懂社會的他們,是否已經讀懂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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陜西知名律師王榮利一直研究企業家犯罪。他認為,中國企業家群體整體素質不是很高,法律意識很淡薄,特別在三四線城市,懂法信法的企業家更少。他們遇事之后,會以以往經驗做出評估,對眼前的事情做出裁決,遇到正常事件,總是能順利通關,但遇到非常事件,總是撞得頭破血流。
在對企業家犯罪心理深有研究的北京東衛律師事務所王冠律師看來,企業家要想安穩度過監獄生活,就應該放下過去,面對現實,為自己的未來考慮。一些企業家收監以后依然糾結“罪與非罪,此罪彼罪”,希望可以有朝一日平反昭雪,有的甚至還放不下心中的“關系”和作為富人的優越,希望“走小道”早日出獄,最終在自己制造的泥淖中越陷越深。而有的人能看清環境,把自己的遭遇當成懺悔的機會,以平和的心態面對。
在監獄服刑的企業家中,不乏有積極案例,曾經有一個博士企業家,竟然在看守所做起了招聘,召集身邊有頭腦的獄友,在監獄里成立了自己公司的“決策小組”,直接影響著自己企業的發展。再如被譽為不倒翁的褚時健,年逾古稀,依然能重新創業。再如創維黃宏生,歷經磨難依然激情滿懷。
常見“買功”手段
1.買線索:
基層干警每年有破案指標,有余力的警察完成指標后,將“盈余”線索通過不法途徑賣給服刑人員,讓其舉報“立功”。同監室內的犯人合謀,一人佯裝脫逃,多人舉報立功減刑。立功者給予錢財回報。
2.買文章
服刑人員家屬拖人寫文章,再將文章通過某種途徑交給服刑人員,讓其在報刊雜志上發表,掙取“功分”,或是買通報刊社,幫助服刑人員發表文章。
3.買發明
服刑人員家屬購買發明專利,通過某種途徑交給服刑人員,讓其通過“發明創造”立功,獲得減刑機會。
4.買獎勵:
在監獄里還可以花錢買表揚。服刑人員花錢找人替考并獲得相應的證書。通常,每個罪犯可以同時報考2到3個專業,每獲得一個技術等級證書,就有望減刑20天。
(感謝北京東衛律師事務所王冠律師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