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伏產業正面臨一輪國有化浪潮,中國光伏集團東營光伏有限責任公司(CNPV)已完成“國有化”,東營市國資委作為東營市政府代表持有CNPV(東營光 伏)51%股份,并擁有運營決策權。江西賽維也在尋求國有化道路,還無錫尚德的施正榮還在抗拒地方政府安排的國資進入。與“國進民退”不同,這一輪國資是 被迫進入的,為上一輪地方政府主導下的光伏大躍進埋單。光伏曾經是民營制造業活力最充沛的領域,但卻在短短6年內全線大潰退,其中的故事,令人扼腕。請關注本刊封面報道《雙雄早衰》
什么力量,讓新能源變老?
兩家迅猛崛起的明星公司,
緣何以同樣的速度墜入深淵?
政府主導式的創新,
能從這場代價昂貴的游戲中學到什么?
【《中國企業家》】“現在在這段時間,你要我說什么?”9月底的一天,尚德電力控股有限公司執行董事長施正榮的聲音沙啞而疲憊,電話接通時,他正在無錫至上海的高鐵上。
連日來,這位49歲的昔日中國首富一直在為尚德電力—全球出貨量最大的光伏企業的生死存亡而奔波。下半年,他連續寫信給江蘇省政府高層和國務院領導人求救,但得到的反饋并不樂觀。尚德負債累累,市場卻增長乏力,美國與歐盟的光伏“雙反”令這個光伏帝國搖搖欲墜。
施正榮并非第一次陷入困境,回國創業11年來,他不止一次遇到麻煩。但他承認,沒有哪次像今天這樣命懸一線:債務龐大、持續虧損、高管紛紛出走、美歐雙反……“內憂外患”是尚德的最佳注腳,“我自己也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他告訴《中國企業家》。
證券市場也見證了這家中國明星公司的跌落。尚德電力(NYSE:STP)在紐約證券交易所[微博]的股價已由2007年底最高每股86美元,一路下跌到目前低于1美元。由于截至9月10日股價連續30個交易日低于1美元,尚德收到了紐交所的退市警告。
相比尚德,位于產業鏈上游的光伏行業另一巨頭賽維LDK處境更加兇險。這家以高速擴張著稱的光伏企業不得不為它的進取心埋單—其負債率高達驚人的93%(截至6月30日),這讓它背負了巨大的償債壓力。僅在今年,賽維就將有大約20億美元債務到期,但截至6月30日,其手頭現金和現金等價物只有2.962億美元,破產之憂更甚。
過去十年來,如果有一個行業籠罩的光環能與互聯網相媲美,一定是光伏;如果有一個行業的造富能力能與互聯網相媲美,一定是光伏;如果有一個行業吸引資本的能力能與互聯網相媲美,一定是光伏;而如果有一個產業激發地方政府的追逐熱情超過房地產,一定還是光伏。尚德與賽維曾經是這個朝陽產業中生命力最旺盛的兩家代表性企業,可并稱光伏“雙雄”。兩家企業的創始人—施正榮和彭小峰都是新生代企業家,他們本人,及其所創建的公司,對行業前期發展起到了標桿作用。
如今,“雙雄”跌落神壇,生存堪憂,其中自然有創業者個人的決策失誤與性格缺陷,但對一個只有十多年歷史的新興行業,兩家起步早、實力強、追捧者眾的公司迅速“早衰”,卻凸顯了這一行業不同尋常的畸形狀態。
中國光伏行業面臨的是一幅悲喜交織的奇幻景象。喜的是,短短幾年間,中國光伏產能占到全球一半以上,全球前十大光伏組件生產商中國包攬了前五名;悲的是,在歐美提起反傾銷訴訟的大背景下,整個光伏行業陷入大潰敗,幾大巨頭都接近資不抵債。這實際是在為產業爆發期積累的矛盾埋單,一方面,政府鼓勵光伏企業高速發展;另一方面,國內市場在上網電價、并網等問題上遲遲未有大動作。
產能擴張的無序與失控,以及由此帶來的國際反彈,最終成為壓倒“太陽神”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這次歐盟反傾銷立案,最終變成一個征收高稅率的定案的話,對中國光伏產業影響是巨大的。可能會引起50%—60%的企業破產倒閉。”常州天合光能CEO高紀凡在今年夏季達沃斯論壇上表示。
如今,尚德與賽維的命運已不掌握在施正榮與彭小峰手中,而是取決于政府、銀行的支持力度。令人感嘆的是,他們創業之初的命運,同樣掌握在這兩者手中。“他們演繹了中國新興產業泛濫的一個悲劇。”無錫市政府一位官員向《中國企業家》直言,企業走到現在,政府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大凡成事,半由天命,半由人力”,曾國藩與太平天國作戰屢戰屢敗時曾如此感嘆,而這一輪光伏悲歌,看似也是天命與人力的疊加。不過,叩擊業內人士心靈卻不便明言的一個疑問是,政府到底應該在推動新興產業發展方面扮演怎樣的角色?2006年,尚德登陸紐交所之初,本刊曾探討過自主創新的“無錫模式”,我們認為當整個中國,從政府到企業都在為自主創新具體路徑尋尋覓覓、上下求索之時,尚德明星般的崛起,可能意味著一種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支持高科技企業自主創新的模式已然浮現。而對“無錫模式”的簡單理解是:一個開明的政府,找到具有資本和商業管理意識且有名望的人或組織來代表“政府”,把各種資源,包括政策、資本、技術、市場整合在一起,支持企業,然后功成身退(詳見本刊2006年3月封面文章《首富,政府造》)。但是,六年之后,我們不得不反思這種模式中的天然缺陷:“功成身退”很難,“前仆后繼”卻往往成為潮流—當中國600多個城市把光伏作為戰略性新興產業,多晶硅爐如同當年大煉鋼鐵一樣遍地開花時,結果不難預測。
被政府有形之手催熟、又迅速衰落的產業又何止光伏行業?類似故事曾在生物質能、風電和LED等眾多新興產業反復上演,“接下來,風電和LED行業都可能出現雙反。”上述人士說,如果說創業家有錯,那政府之手的錯更大。
更尷尬的追問是,如果說舉政府之力打造一個產業不對,日本、韓國、中國臺灣、印度卻存在很多相反的例子,為什么他們的成功幾率卻高得多?
進退兩難
對于規模龐大、員工數萬的它們,所遭遇困難已遠非創業之初地方政府略施援手就可以解決
9月14日下午,無錫市高新技術開發區尚德總部,下班高峰期的p2工廠內空曠蕭條,只有少數管理人員偶爾經過。保安嚴陣以待,警惕地打量著過往路人。夜幕逐漸降臨,員工宿舍區一片漆黑,靜得讓人不安。
這里是尚德電力的電池工廠,施正榮頗為驕傲的冥王星電池就在這里生產。自9月以來,它已經完全停產。
與p2隔路相望的p3工廠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同在無錫高新區的無錫市先導自動化設備公司十多名員工圍堵在工廠門口,一輛紅色加長卡車橫在大門外,把工廠大門堵得死死的。現場交警、公安、保安數十人緊張地維持秩序。
無錫先導自動化設備公司一位副總裁正在與尚德相關采購負責人“對峙”,討要拖欠了一年多的2000萬元設備款,“尚德不僅不還款,還不再與我們合作,把先導的技術交給無錫另一家同行去做,一臺設備(主要是上料機和下料機)進價就便宜了接近20萬。”
這位副總裁稱,施正榮正想盡辦法壓縮成本,而他們擔心尚德會破產。同在場的一家與尚德合作的勞保公司也有同樣的擔憂,他們表示已停止對尚德供貨。
賽維也在經歷同樣的痛苦。江西新余市郊,賽維LDK的馬洪硅料基地已經安靜了好幾個月時間。這里曾是全球單體規模最大的硅料生產基地,僅僅一年多以前,這兒還是人聲鼎沸,賽維從新余、南昌,乃至全國其它地方招來的數千名年輕人日夜忙碌,如今卻如一片寂靜的廢墟。
“從年初就開始裁員了。那時候領導開完會和大家說,能找工作的趕緊離開,公司經營不下去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賽維員工回憶。
如此嚴峻而難堪的局面,他們在創業之初也遇到過,當時施正榮透過自己的辦公室窗戶,注視著拆工廠機器去賣的員工。而賽維在紐交所上市僅4個月,就因為一位離職員工的檢舉信,招致股價腰斬,并面臨股東集體訴訟。即使是金融風暴來臨,遇到困難的尚德體量尚小,無錫市主要領導協調當地銀行幾十億貸款便讓尚德渡過難關,賽維也因資金緊張將1.5萬噸多晶硅項目15%的股份作價15億元轉讓給江西國際信托,后又成功贖回。可今天,對于規模龐大、員工數萬的它們,所遭遇困難已遠遠不是地方政府略施援手就可以解決的。
現在,兩家企業不僅所需資金上百億計,更大的問題是,光伏市場相比2008年產能更加過剩,蕭條已持續近兩年且短期恢復無望,而上一次危機僅半年時間市場便復蘇,需求甚至一度暴漲。“2008年,施正榮的狀況只是看著困難,因為2006年上市后資金充足,因此動不了筋骨,而今年的困難是真困難,已經奄奄一息,他還能不能翻身,完全不好說。”上述無錫市政府官員透露。
擺在施正榮面前最大的難題是,至明年3月,尚德到期短債高達15.75億美元,可轉債達5.11億美元,總計20.86億美元,這個數字是尚德2011年全年營收的七成。他必須在最短時間內為這些債務找到“買家”,甚至為此進行企業重組。
“賽維、尚德為什么今天會遇到這么大的困難,因為他們的債務太高了,看他們欠多少錢就知道了,賽維是中國所有的太陽能企業里面欠錢最多的,排名第二的是尚德。” Solarbuzz中國分析師廉銳告訴《中國企業家》。
最主要原因是光伏市場增長放緩前,尚德、賽維連續負債擴張。僅2011年,尚德就將光伏產能從1.8GW擴大到2.4GW,而增加的0.6GW相當于國內2010年光伏并網發電總的裝機容量。結果,去年尚德電力凈虧損達10億美元,賽維則虧掉了54億元人民幣。
美國芝加哥一家貿易公司負責人向本刊描述了他眼中的尚德,“現在市場上對尚德的理解是,尚德早晚要破產!這個概念對不對不知道,但給人的印象是尚德正在走向自殺。”
他說,2011年美國對中國光伏產業開展“雙反”,受美國懲罰性進口關稅的影響,尚德等企業利潤急劇縮水,很多小企業猝死。當時駕駛尚德在高速路上飛馳的施正榮并未因此剎車,尚德一度進行自殺性銷售,賠本的同時擴大產能,這直接加劇了尚德目前的困難。
更嚴峻的是歐盟對國內光伏產業的雙反調查。尚德公關經理張建敏對本刊表示,歐洲市場占尚德銷售的45%,美國占20%,其它包括中國、日本、中東、非洲等地區占30%多。歐洲若啟動雙反,則是對尚德的致命一擊。
不僅如此,印度業界正向印度反傾銷局申請對原產于中國等地或從中國等國家和地區出口的太陽能電池組件或部分組件進行反傾銷調查。而對印出口太陽能電池組件的企業中,尚德的出口量最大。
為了渡過難關,在9月中旬召開的賽維LDK股東大會上,賽維宣布已向所在地新余市政府轉讓了一部分房地產物業和土地使用權以籌集資金。而更早的時候,新余市政府還被指以財政收入為賽維的信托貸款兜底,江西省政府有關部門也曾牽頭國開行江西分行等機構提供過20億元的周轉貸款。
所有這些不過是杯水車薪。“一個幾百億規模的大洞,靠這么點小補丁就能補得過來嗎?”一位光伏業內人士無奈地搖搖頭。“要知道,整個新余市的財政收入一年也就一百來億。”
燃燒的欲望
冬天的痛苦,是在為夏天的錯誤埋單
雖然行業處于低谷,不過作為創業者,施正榮和彭小峰在上升期的幾個關鍵時刻做出的錯誤決斷,是他們在冬天感覺格外寒冷的重要原因。
施正榮性格比較內斂,一位光伏專家告訴本刊記者,十年前施正榮剛剛回國創業,他專程前來拜訪,設宴款待之余,為了活躍氣氛,不知哪一位提議讓這位“洋博士”唱首歌,“小伙子很靦腆地唱了一首歌,很不好意思。”但是隨著尚德光環越來越耀眼,他也逐漸對各種場合都能應付自如,在幾千人的大會上唱錫劇也能有板有眼。
很多人接觸施正榮后,都覺得他更像一個科學家,而非一個成熟的企業家。施正榮對此并不抗拒,他甚至一直非常享受科學家的身份,以及由科學家向企業家“跨界”的感覺。
“中國對世界光伏產業做出了很大貢獻,而我們讓這個產業的發展過程縮短了不止10年。”施正榮對于十多年所取得的成績依然充滿驕傲。
他被國外媒體譽為“太陽神”,常說自己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于到各地宣講新能源是人類的未來,還熱衷于在各種高級別論壇與學術會議上拋頭露面。2009年,尚德剛度過一次危機,施正榮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便表示,自己并不需要反思,“我從來都是這樣,我不是企業家,我是科學家。”施正榮承認,自己的時間分給了三個角色—企業家、社會活動家、科學家。
然而,他恰恰也為聲名所累。產業紅火時,每個月都有來自國內外的新能源企業、專家、官員參觀尚德,一天有好幾撥,“尚德都接待煩了,但沒辦法,聲名在外嘛。”一位無錫市經信委太陽能光伏產業推進辦公室負責人對《中國企業家》表示。
對自身角色與定位的不明晰讓施正榮的決策往往充滿矛盾,時而過于超前,時而又過于短視。“這個行業一般要看得很遠,但我還要處理眼前的事情,眼前有訂單我要處理吧?眼前還這么紅火是不是?”面對本刊記者對于為何不更早做出停止擴張、裁員等措施的追問,施正榮在2009年底曾如此解釋。
2005年,施正榮曾在上海投資薄膜電池工廠,很快就由于多晶硅價格暴跌而被迫關閉,損失5000萬美元以上。2006年的多晶硅是香餑餑。施正榮幾乎軟磨硬泡,天天和MEMC公司CEO通電話,才簽下為期十年、價值60億美元的采購大單。當時有高管提出反對意見,認為協議價太高,但施正榮認為這是決定成敗之舉,拒絕了該高管的意見。之后的故事已為外界所熟知,由于多晶硅價格暴跌,施正榮無奈以2.12億美元違約金終止與MEMC的合約。但他并不承認這是自己戰略失誤,而是將之歸結為金融危機的不可預測。
金融危機后,施正榮又投資控股了歐洲環球太陽能基金管理公司(GSF),這家公司為尚德2010年利潤做出了重大貢獻,讓施正榮引以為豪,但今年7月底爆出的GSF反擔保騙局,則顯示出交易的復雜性,甚至可能讓尚德蒙受重大損失。
接近施正榮的人士則向本刊表示,很多內部人對施正榮的評價是他是一個好的科學家,但不是一個好的CEO,不是一個好的企業掌舵者和領軍者。在大局未穩時,過去幾年施正榮似乎有些興奮,過早將精力放在了經營以外的地方。
施正榮夠“洋”。他英語流利,視野開闊,打造了光伏行業堪稱最具跨國公司氣質的團隊。而性格同樣內向的彭小峰則夠“土”,他畢業于外貿專科學校,做勞保用品起家。與施正榮的“長短線失焦”相比,彭小峰更像是一個“機會主義者”。2004年他決定進軍光伏行業時,還不到30歲,這個年輕人急切尋找新的金礦,“他考慮過房地產,甚至炒股,但后來一一排除。”一位熟悉彭小峰的人士透露。
實際上,光伏上游的硅片領域,對彭小峰而言還是一個傳統產業,要政策、建廠房、買設備、招工人,在行業草莽期,彭的外貿生產經驗讓其在光伏行業運營中如魚得水。他一直采取最激進的策略,希望從起點就將所有潛在的競爭者遠遠拋在身后。這也是彼時籠罩業界的氣氛,所謂“擁硅為王,達產成金”,他確實領先了好幾年,賽維的硅片產能一騎絕塵,兩年后公司在紐交所上市。
后來對賽維造成重重一擊的硅料項目啟動于2008年。彼時,硅料這個最上游環節幾乎完全掌握在國外廠商手中,并占據了產業鏈上70%的利潤,多晶硅價格最高達到每千克400美元以上,彭小峰野心勃勃要打破這一僵局。
盡管屬于產業鏈的不同環節,但再向上游走,多晶硅制造屬于化工行業,對彭小峰而言則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而他依然希望復制此前在硅片產能擴張上的成功,他的多晶硅項目當時全球規模最大,投資額達到了驚人的120億元,其中絕大部分來自于銀行貸款。
然而,事實證明以他制造業的經驗難以駕馭化工項目,多晶硅項目至今成為一個無底洞。彭小峰還在2008年投資蘇州百世德薄膜電池和組件項目,2010年在合肥投資組件項目,也多是機會主義的跟風之舉,但幸運沒有永遠站在他的肩頭,這些并不算成功的投資,像是不斷被捆綁上賽維這艘巨輪的海藻,令它的引擎逐漸失去動力。
誰綁架了誰?
有形之手催肥了產業,卻只能加劇市場的難題
“困難的時候,找領導多一些。”施正榮告訴《中國企業家》,他正在為企業生存做出各種努力。
然而,地方政府的心態相比施正榮剛到無錫創業時又復雜了很多,“施正榮一有問題就給‘大領導’發短信,領導被他搞得煩得很。”上文中匿名的無錫當地官員稱,目前無錫市政府內對尚德的態度分為兩派,繼續支持者有之,認為遵從市場規則讓其自生自滅者也有之。
然而,光伏從來就不是市場化的產業,無論尚德還是賽維走到今天都與政府之手密不可分。“我回國創業時,包括國內教授都不知道光伏這個詞。”施正榮告訴本刊記者。一個廣為人知的橋段是,11年前的一場報告讓無錫市政府看上并決定讓他這個科學家來當老板。
初創尚德,除了一腔熱血和滿腹知識,施正榮只有40萬美元。無錫市政府用類似行政命令的方式,讓當地8家國企湊了650萬美元入股尚德,他們甚至做好了“這錢就這么打了水漂”的準備,可最終證明這是一筆相當合算的投資,當然,如果它們能陪尚德走完上市之路,收獲會更多,但同樣在政府支持下,國有股于上市之前退出。
彭小峰與政府的接觸也很主動。“他有一種把不可能的事情做成的魔力。”一位光伏分析師曾如此評價彭小峰。創業時,據說僅僅半小時,彭小峰關于“世界級光伏企業”的夢想就打動了時任新余市市長的汪德和,他獲得了土地和電價的優惠政策以及2億元配套資金。
早期的光伏英雄都曾是當地政府的座上賓,政府需要政績抓手,光伏產業既是新興產業,又能解決大量就業,雙方自然一拍即合。而企業有了國際影響,雙方實際上已經是互相捆綁的關系。
2011年,無錫市整個工業領域的產值是1.5萬億,尚德占了近300個億。一位地方官員分析,對無錫來說,尚德產值的政治意義遠大于經濟意義。“你要是比其它工業,無錫在全國不一定是數一數二的,而若比光伏,尚德世界第一,這大大滿足了無錫市政府的虛榮心。”
好大喜功往往一發難收,地方政府希望企業快速做大,甚至會給出具體擴張要求,這也綁架了企業家,為投其所好,他們開始像個駕駛員一樣開足馬力,全速超車。
尚德與賽維的崛起刺激了其他地方政府。尚德上市后半年,全國上百個城市建立光伏發展基地,試圖復制無錫模式,這其中夾雜了大批來自服裝、紡織、印染等領域的企業。他們大多沒什么核心技術,僅僅通過采購原件、部件組裝即投入市場。
“這個行業好進不好退,企業即便在艱難時刻,政府也不讓其淘汰,扶持它擴大產能,所以整個行業產能下不來。”上述政府人士告訴本刊,光伏產業正是這樣由政府催肥后陷入僵局。
美國政府幾年前注意到了中國光伏產業對美國市場的沖擊,四五年前,美國對華光伏雙反苗頭隱現,而選擇性失聰的地方政府并沒有及早做出反應,幫助企業清除路障,數千家光伏企業也未意識到減速必要。關于補貼,即科技政策算不算補貼的問題,直到去年年底商務部才給出明確說法。
對于尚德危機,無錫市科技局一位官員認為,首先就是企業擴張太快,地方政府希望它迅速做大,國家也給了很大榮譽,這讓企業不能按客觀規律辦事,“政府的這一點很要命,這也折射了中國企業發展興衰史。只是對尚德來說,這個興衰太快了。”
其實,在尚德由小變大、由世界第一變成接連不斷的破產傳聞主角后,地方政府與尚德之間的關系就發生微妙變化,由過去的無條件全力支持,變成有條件支持。“政府撐你,你自己怎么打算?你不能說完全靠政府,你自己要拿出一個目標和態度來。”上文中當地官員不滿地告訴《中國企業家》,施正榮不是窮光蛋,政府希望在幫助尚德的同時,施也能從自己的財富中拿出一部分錢,但施沒有明確表態,“似乎寧愿讓公司破產”。
《紐約時報》首席記者安德魯·羅斯·索爾金在其新書《大而不倒》中,展現了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時,個別金融集團龐大到可以影響系統性風險,從而使美國政府陷入被迫救助的困境。而在種種呵護之下,經過一輪輪擴張,施正榮和彭小峰也幾乎把尚德、賽維做成了“大而不倒”。企業快速做大也擁有了一種綁架政府的能力,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保證安全。“他現在的主要想法是,我有這么多的職工,你不救我,就要關門了,變成了這樣的事。”
賽維同樣如此。從財務上看,依賴負債實現擴張的賽維已經無力支撐。但是,這家新能源標志性企業不會簡單地遵循市場經濟優勝劣汰的自然規律。它不僅是新余市的一張名片,還是江西省第一家美國上市公司和第二大納稅企業,賽維還擁有2萬多名員工,涉及到社會就業與穩定。
但裂痕幾年前就已埋下。2009年是國家啟動金太陽工程第一年,尚德在對整個工程資金、回報周期等情況不太了解的情況下申請到了1100千瓦洛陽師范學院太陽能光伏建筑應用項目。然而,它并未按工期推進,第二年就因為“無法實施”進了取消名單。有知情者稱,施正榮非不能之,是不為之,因為當時賣組件比金太陽工程賺錢,“施正榮根本看不上國內市場。”
這位官員稱,尚德的事情讓無錫整個金太陽計劃受到了影響,2012年沒有獲批一個金太陽項目。結果搞得省發改委、國家發改委“很有意見”。對于尚德來說,也喪失了開啟國內市場的良好時機。
光伏只是最為極端的例子。近年來“新興產業”概念泛濫,很多地方政府熱衷于做各種規劃。但規劃從頭看到尾,只能看到要把產業做到多大規模的目標,對于產業的具體指導、上下游配套等具體計劃則完全欠缺,“這稱不上規劃書,只能稱得上是愿景書。”上述無錫市科技局官員感嘆。
對于光伏等新興產業,以政績為目標的地方政府猶如獵食者,一番興衰之后,地方GDP增加了,留下的卻是一片狼藉。
終極等待
即使這一次能幸運地拿到諾亞方舟的船票,光伏巨頭也需要警惕“政府依賴癥”
“大家都在等著對手先死掉,你死掉了你的市場就是我的,說白了就是這么回事,看誰死得最晚,撐到最后的就活過來了。”一位光伏行業專家如此分析當前局勢,就是看誰的那口氣長。
2011年,美國雙反立案,為了維護形象,施正榮堅持增加產品出貨量,客戶有需求便盡量滿足;彭小峰同樣選擇逆勢擴張,他在去年新成立了9家公司,包括4家生產公司和5家銷售公司。彭的邏輯就是要做強,先做大,哪怕現在市場不支持。
這樣的規模崇拜與價格血拼,依稀有家電業發展初期的影子。正如該行業人士所說,光伏產業其實是披著高科技外衣的制造業,近年沒有重大技術突破,而競爭拼的主要是成本,只有擴大規模才能降低成本,可擴大規模又無異飲鴆止渴,這恰恰是產業還不成熟的標志。問題是,這個產業“像從幼兒園突然間進大學一樣,在政策扶持下長得快得不得了。”
可以參照的是,日本、韓國、印度等亞洲國家也都曾舉政府之力扶持某個產業,卻很少陷入類似困境。它們的經驗是,更多出臺普適性鼓勵行業發展的政策,而非由地方政府支持本地企業,且在實施過程中十分重視產業政策不妨礙經濟規律發揮作用,無論是資金支持還是人才培育,日本、韓國政府都十分注意,核心是為企業提供相對穩定的市場。
而在國內,地方政府對許多產業往往不惜代價支持,其實,也不能單純譴責其盲目而不顧經濟規律,因為他們抬頭向上看,新興產業的政策往往晦暗不明,只能自己試探天花板的高度。以光伏為例,產業過熱的預言從行業進入高速發展期就如影隨形,可只有領軍者重重撞上歐美雙反,瀕臨毀滅時,調整才顯得迫在眉睫。
時過境遷,由于光伏全行業虧損,新余市已將重點發展產業轉移到了戶外照明、裝備制造和生物醫藥,而無錫則將重心轉為物聯網,“你覺得物聯網很有前途嗎?可能是,但說白了政府看重它還是因為這個東西出成績啊。”一位當地商界人士慨嘆,政府是不會反思的。
當下,等待救贖似乎成為光伏“雙雄”唯一的選擇。業界曾曝出尚德將被無錫國聯重組、尚德擬發債券等傳聞。對此,花旗銀行環球投資銀行中國部董事冼柏昌認為,尚德不太可能發債券,因為這種財務狀況沒有投資者會認購。
9月底,無錫市市長朱克江到尚德現場辦公,給施正榮帶來了幾個月以來唯一的好消息。無錫市政府通過協調金融機構及出臺政策,擬幫助尚德電力走出危機,中國銀行已發放首批2億元資金。
賽維的救贖之路在哪里?盡管賽維新聞發言人李龍吉對外界否認公司被國有化的可能,但平煤神馬集團、江西銅業等地方國企紛紛被傳與其接觸。“中”字頭央企與賽維的緋聞更是惹人聯想—在這份賽維搶救者的企業名錄中,中國節能環保集團公司、中國電力投資集團、中國中材集團和中國建材集團等都赫然在列。“中電投和中節能現在都還在談。”新余市政府相關人士證實。不論對誰,消化數百億的債務都需要一個強勁的胃。
金融危機之后,出現了國有性質的新能源公司從下游向上游移動的趨勢,也許再經過一輪,那些曾制造過數個“首富”的公司,會換上新主人。
賽維的結局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各級政府接下來對光伏行業,以及賽維本身的支持力度。而江西省和新余市財政實力并不算雄厚。在一場即將到來的由政府主導,并將決定行業最終格局的大洗牌過程中,尚德和賽維正在等待戈多。
不過,國開行近日公布的擬重點確保授信額度的12家光伏企業(六大六小)中,富有爭議的尚德和賽維還是被納入了名單。這或許意味著,在這個很多同行要面臨“末日”的時刻,施和彭可能幸運地拿到了諾亞方舟的船票。但同樣令人擔憂的是,這種救助是否會進一步加深光伏巨頭的“政府依賴癥”?
分析人士認為,更重要的是,光伏產業目前正面臨深度洗牌,若各地政府都像無錫這般力挺到底,將會嚴重延誤行業的調整,令市場難以新陳代謝。地方政府若對光伏產業的發展介入過深,很可能將這個行業推上不歸路。
無錫市政府一位工作人員稱:“政府要救施正榮也不是為他個人,尚德代表的不僅是一個企業,還是我們地方政府的面子。”不過,在接下來的殘酷淘汰賽中,決定最終結果的因素還有很多,“國家只是拉一把,幫助渡過難關,接下來還得看企業自身。”
“這個行業肯定是要整合的。”施正榮仍然寄希望于政府的政策,“我們現在遭遇的不是資金、技術、成本問題,是政策問題。政府應該引導這個產業。如果投資者和消費者可以直接交易,我相信太陽能在國內一定更有市場。”
彭小峰在電話中也永遠信心滿滿。“光伏現在情況確實不太好,但產業好轉以后,依然有很多機會。”
幾個月前,他曾對媒體表示,現在行業看賽維,就像十年前看喬布斯。
果真如此嗎?
(本刊記者伏昕對文章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