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奪取了全球汽車制造第一后,豐田便面臨一場虧損危機。而它的救贖準則是回歸“豐田之道”
文 | 本刊特約撰稿 姜汝祥
眾所周知,在這次全球性的金融危機中,豐田汽車面臨著71年來的第一次虧損。截至2009年3月31日,豐田2008財年虧損了約44.1億美元。而且,豐田對來年的預計也是悲觀的,豐田也發布了虧損的預警。
在日本制造業普遍進入虧損的今天,日本企業大多都采取了換帥的戰術,豐田也概莫能外。豐田如何面對?豐田面對危機的做法,有哪些值得中國企業家借鑒?我們在豐田日本總部學習考察的八天里,接觸了不同層次的豐田人,在與他們的交流中,感覺有很多地方對中國企業過冬大有啟發。
重拾豐田之道
2008年底,豐田宣布,由豐田家族的豐田章男上臺成為CEO。豐田章男是豐田汽車創始人豐田喜一郎的孫子。為什么在豐田家族放棄帥位14年后要回歸?
原田先生告訴我們,豐田的目標是造出世界一流的、受消費者喜歡的產品,這是走出危機的關鍵,而只有豐田家族上臺,豐田才會沒有什么爭議地向前走。原田是1982年就加入豐田的老臣,一直負責現場指導的制造專家。
豐田在我們的眼里,代表著消除浪費,代表著精益生產。剛下飛機,豐田人就自豪地說,為了世博會,名古屋要修一個新機場,但政府拿不出錢,結果豐田接手之后,只用了預算的2/3,就把機場建好了。同行的豐田專家告訴我們,豐田的技術能力并不讓人擔心,真正擔心的是豐田的組織競爭力。
為什么會有這種擔憂?豐田專家建議我們,要想理解豐田在危機中的行為,那就要先去豐田產業技術紀念館體驗豐田的創業史與發展史。
在愛知縣的豐田產業技術紀念館,我們差不多花了三個小時才看完豐田從紡織機械到汽車的發家史。豐田專家問我們,知道為什么豐田要建立這座紀念館?“展示豐田的偉大歷程。”我們自然這樣回答。
但是,豐田專家卻給出了另一個答案:20年前豐田建立這座博物館的初衷,并不完全是展示豐田的偉大,而是鑒于1980年代末,那時正是日本泡沫經濟的鼎盛年代,每個公司都想快速發財,青年人都不愿意讀工科,干制造業。為了提醒自己,也告誡社會,由豐田集團旗下13家企業集資,在豐田織機工廠的舊址建立了這座紀念館。
于是,在亞洲金融危機來臨的時候,很多日本公司,包括松下、索尼都出現了虧損,但豐田卻保持了贏利。為什么?這得益于豐田人對興盛與危機有清醒的認識。
此一時,彼一時。豐田近些年奉行大舉擴張,追求技術路線,追求海外市場份額,當歐美市場需求一降,虧損就很自然出現了。“客觀的危機是有的,但主要原因是偏離了豐田一貫主線的發展路線。”在結束豐田之行的時候,我們請一位退休的豐田主管講日本經濟與豐田之道,他這樣總結豐田家族的回歸。
對于豐田來說,換帥并不完全是因為業績下降,因為相比歐美的幾大汽車公司,豐田的表現并不算差。而豐田章男的上臺卻有著直接的戰略意義。豐田的股東認為,豐田這一次虧損,并不完全是因為經濟形勢下滑,而是因為豐田偏離了“豐田之道”。
豐田章男對此并不忌諱。他提醒,“在過去3年中,豐田雇用了4萬名員工,他們對于公司文化知之甚少。這個問題不會突然間暴露,但它類似一種代謝紊亂式的疾病,當你發現時就已經太晚了。
這些僅僅是表象,當豐田的規模超過通用成為全球第一,它的“大公司病”才是豐田真正的危機。豐田章男對此也很清楚。他表示,這次危機對豐田是一次“百年危機”,“生產百萬輛與生產上千萬輛,對市場的反應要求是不一樣的”。為此,豐田明確定義它的挑戰是“如何建立一個有效的組織結構,能夠應對市場快速決策與行動”。
豐田汽車總部位于豐田市豐田町一號。這是一幢約30層突兀、巨大的建筑。“這就是豐田的心臟。”同行的日本翻譯告訴我們。豐田市原名舉母,1959年,當地人鑒于豐田的貢獻,決定將這個城市改名。當地的媒介這樣評價改名:“放棄用了幾百年的城市名字,意味著這個城市和豐田走上了同生共死的道路。”
第二天,豐田專家提出了一個鮮明的觀點:豐田的成功源于豐田的“社德”與“人德”,而中國企業在學習豐田模式時很多不成功,并不是因為技術的東西學不了,而是因為中國很多企業不強調“社德”和“人德”,學著學著就走形了。
什么是“社德”與“人德”?豐田專家解釋說,所謂社德,就是公司得利的同時,必須給國家和社會帶來實惠;而所謂人德,就是公司的發展要給員工帶來利益與“善行”的提高。這就是豐田之道的原點,永遠尊重員工,永遠追求無浪費的一流制造。
在日本一些公開資料中,我看到了一些關于豐田偏離“豐田之道”的報道。比如媒介批評豐田在2005年-2007年期間,日元走軟,豐田增加在日本國內的生產。到2007年,豐田在日本產量高達423萬輛,比8年前增加了100萬輛。這種投機并不符合“豐田之道”,違背了豐田的長期理念,即不根據匯率的短期波動,做出在哪里設廠的長期決策。
豐田近幾年在新材料方面做了很多創新與改進,相應的代價就是制造成本的上升。而這一切,最終會反映在銷售價格上。《商業周刊》認為,“豐田在成本上已經沒有優勢”。比如,最近兩年豐田推行“日式涮涮鍋”風格的噴漆系統。這套系統不再慢慢拖動汽車,通過一個115英尺長的防腐底漆噴涂系統,而是由機器人手臂將車身抬起,然后快速在油漆池中浸一下,這樣做縮短了噴漆線的長度,節省了生產時間,但新系統的成本大約是傳統工藝的4倍。
另外,豐田的大舉擴張,在世界各地設廠的做法,也備受質疑。2001年以來,豐田以每年增加50萬輛生產能力的速度在擴張。這種以“量”、以規模取勝的戰略,也不是豐田所擅長的,結果導致的是產品質量的下降。有一個事實就很能夠說明問題,豐田頻繁發生召回的產品大多集中在2005年-2007年,而這段時間正是豐田汽車銷售膨脹最為迅速的三年。
當我把這些問題提給上課的豐田專家時,他說了一番很讓人震動的話:在豐田模式中,有一個面對問題的出發點,那就是永遠把現狀當成最差的狀況,“因為現在最差,剩下的就只有改善,改善無止境”。比如,豐田應對這一次金融危機中,就是在假設危機更深,持續時間更長,然后問自己如何生存與發展?
我也詢問曾經在豐田某車體株式會社當過社長的村井先生,豐田有什么應對危機的戰略?他回答:“對危機我們從來不去想太多,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收縮與改善,從成本與競爭力方面下功夫,去面對更大的危機與困難。”
豐田模式的核心一開始就建立在兩個基礎之上,第一是客戶需求,“一切不創造客戶價值的行為都是浪費”,這是豐田所定義的第一種浪費;第二是發揮員工的智慧,無論什么樣的設備水平,都要創造出世界一流的產品,靠的就是員工的參與和智慧發揮。不發揮員工的智慧,這是豐田所定義的第二種浪費。
豐田選擇豐田章男成為CEO,就是在重新把豐田拉回這一“軌道”,這一軌道的做法是:以客戶為中心,向生產要效益,向人(組織)要效益。
作為客戶化生存的第一步,豐田調整了產品線,不僅大推能源環保的車系,更推出新產品,決心重新樹立豐田“價廉物美”的形象。
第二步,是文化變革與調整組織。4月,已離開豐田母公司數年的稻葉良、Masamoto Maekawa和Yasumori Ihara被請入董事會,并新任命了5位董事會成員和18位新的管理人員。同時,豐田大幅啟動了對業務管理人員的調動,比如豐田中國本部部長、豐田本部中國室室長等都發生了改變。這些舊將的回歸,合理的邏輯解釋就是豐田章男希望通過這些熟知豐田文化的人,把豐田文化帶回來。
對中國企業的啟發
在豐田參觀車間的時候,我驚奇地看到,生產線上最多的是一款很漂亮的小車,名叫“IQ”。這是一款微型車,也是一款很代表豐田應對危機的戰略車型:僅有3米長的車身內放置了四張座椅,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僅為每公里99克,能夠達到英國政府的免稅條件,售價在歐洲是1萬英鎊左右。
從豐田發布的統計數據上看,也看到了豐田的成效。進入2009年,豐田在日本各主要工廠增設了臨時停產日,4月份多達3天。日本國內的日生產新車數也僅為8000臺至9000臺。而就在5月,豐田在日本國內生產臺數,已經比2月至4月的平均臺數增加大約三成,提高到20萬臺。同時,5月將不增設生產線臨時停轉的“停產日”,以增加產量。
另外,豐田也向外發布了嚴厲的財務整改計劃。豐田成立了“營利改進緊急委員會”,宣布將固定成本降低10%(約5000億日元),并要在2009年將公司日常支出費用降低20%。
與此同時,我們在豐田最常聽到的兩句話就是:“做客戶最喜歡的一流產品”、“現地現物(即領導要走出辦公室,對存在的問題進行實地考察)”。豐田章男帶領高管到銷售、生產現場,“尋找豐田浪費的證據,尋找為客戶提供價值的阻礙點”;與經銷商溝通,努力應對導致公司和一些美國經銷商產生分歧的定價策略(經銷商認為豐田定價過于昂貴)。
豐田章男還警告管理層:豐田汽車價格公道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而現在經銷商與客戶都在抱怨豐田自己在破壞這一形象。
盡管豐田人從來沒有說過危機就要過去,但我心中卻對豐田戰勝危機充滿信心。我深知中國企業也正在經歷危機,更重要的是,中國企業什么時候完成自己“增長方式的轉變”?
中國制造與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日本制造有著很多類似,隨著產品質量的提高,相信中國產品的市場份額還會增加。但問題是,這樣的優勢會不會也讓中國企業感覺超好,從而導致增長泡沫?我個人的判斷是,這種泡沫其實已經存在了。
豐田章男說,豐田在這次危機中最大的阻礙就是豐田人沒有經歷過“虧損”。所以,這一次金融危機對于中國企業其實是一個好事,這可以讓我們很多企業經歷一下虧損或失敗,這對我們未來的成長大有好處。
在將近10天的參觀考察與學習的過程中,我一直被這樣一個念頭困擾著,那就是到底是什么在支撐日本公司完成了“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
我沒有答案,但卻有著更多的焦慮。中國制造其實還處于日本制造的早期。從這個意義上看,豐田式的危機拯救,留給我們反思的空間很大。豐田這樣的世界一流公司尚且如此,對相當多的中國企業來說,這些年基本上就是在“量”上做規模擴張,這一次世界金融危機,影響的只是出口企業,而多少內銷的企業仍然沉湎于粗放增長,這種增長碰到真正的危機,那會是什么結局?
(本刊記者馬吉英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