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礦投資“五重門”
在澳洲投資運營礦山,中國企業要經過人力成本、環保、土著、基礎設施、后續投資五重考驗
“中鋁事件”可能令中國人耿耿于懷,但如果要列出全球的投資天堂,澳大利亞肯定仍在其列。
“澳洲政治體系穩定,與中國雙邊關系良好,地理位置優越,勞動力素質高,政策透明,法律健全。企業做投資風險評估時,看到這些特點很容易做決策。”孟玉紅領事說。
除卻政治上的糾結,就算順利完成收購,中國的礦業投資者仍要跨越五個障礙:人力成本、環保、土著、基礎設施、后續投資。“大量精力都用來解決這些問題,至于工程建設耗費的時間反而比較短。”中鋼澳大利亞礦業有限公司總經理程思俊說。
“許多投資者都知道澳洲人力成本高,但不到澳洲來,預測不出究竟有多高。”高巖說。中國習慣高效率直線管理,績效考核等管理方式讓澳洲員工不大適應。“澳洲企業一直缺員發展,這意味著工程師文化很強,有個性,喜歡一件事自己完成自己的,你給他加一個任務,他可能問你:為什么?他就喜歡按部就班的節奏,對他來說,快慢,對個人收入沒什么影響。”高巖對此深有感觸,“通常他們2-3年就要換一次工作,如果不是金融危機,對我們來說,要找合適的人特別困難。”
在西澳州從事戶外工作薪水更高。珀斯街頭常見施工現場有人手持一個“STOP”的牌子,這種類似中國交通協管的工作年收入往往不低于10萬澳元。在中鋼中西部礦區的工人宿舍,與中國礦區所見情景大不相同。每個工人都有小單間,配備空調、電視、冰箱,建這樣一個房間需要花費10萬澳元,吃、住全部免費,還要有健身房和洗衣房等配套。礦區施工,混凝土價格居然比鋼結構還貴,因為混凝土需要用到大量人工。
作為一個島嶼型大陸,澳大利亞的生態系統豐富而脆弱,因此其對環境的珍視超過許多國家。環保是隱性風險,礦區往往位于環境敏感地區,環評在收購之后,開采之前,沒人能精確計算隨著勘探開發會遇到哪些環保瓶頸。
見到唐娜時,她正趴在地上。這位動植物專家在中鋼負責中西部礦區環境保護。地上有幾片放射狀葉片,掀開葉片,有一個小洞,里面住著該地區特有的蜘蛛。“這是真正的‘釘子戶’。”現場的一位中鋼員工說。就為這個小家伙,程思俊頭疼了大半年,花了上百萬澳元,還沒徹底解決。按照規定,蜘蛛窩周邊200米之內不能動工,可這樣的洞在某一區域滿山遍野都是。
對澳洲土著人來說,土地是祖先的遺物。澳洲政府非常尊重土著文化,法律認同某些土著居民在歐洲人到達之前在土地上建立起的所有權體系。企業需要自己同所投資區域內的土著談判,政府不能干預。礦業投資者除了要保護文化遺址,安排土著就業外,還要按照采礦量給予一定補償。中鋼曾與27個部落長老簽署協議,即使有一個不簽字,后續工作也無法開展。
在中鋼中西部礦區,我們見到了長老Coein Hamlett。這位時尚的長老開著豐田越野車,帶我們在荒原上追袋鼠,參觀他祖先的巖畫。“我的責任就是告訴中鋼的人不能動這,不能動那。”他覺得中鋼比其它公司好得多,“有些公司不做溝通就開礦,但中鋼沒有這樣做,我們會照顧好這樣的公司,但他們也要照顧好我們的土地。這樣我們的孩子長大之后,還能看到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的故事。”
某次礦業大會上,一位發言者口若懸河講述他在南澳發現的一片銅礦,忽然臺下有人提了個問題,引起一陣大笑:你的礦確實很好,但能告訴我怎么把它運出去嗎?在澳洲,基礎設施是礦業投資最大的挑戰之一,許多礦山就因此胎死腹中。
中國企業密集的西澳州中西部地區,基礎設施薄弱,目前只有泊位較小的杰拉爾頓港(GERALDTON),根本無法滿足大規模開發需要。西澳州政府正在籌建Oakajee港口鐵路項目,除了深水港之外,還有兩條通向礦區的鐵路。吸取皮爾巴拉地區當年允許兩拓私營造成壟斷的教訓,政府規定中西部的基礎設施不管誰中標,必須對所有企業開放。2008年,三菱集團和默奇森公司各持股50%的OPR公司在競標中戰勝了中國5家國企組成的Yilgarn基礎設施公司。“不管表面理由是什么,這反映了政府的一種擔憂,中西部礦山基本上已由中國公司控制了,再把基礎設施交給他們,讓人覺得有些不安。”一位接近州政府的人士向《中國企業家》透露。
然而,此項目近期又發生變化。默奇森資金緊張,三菱也不愿意出資,僅愿意組織銀團貸款。最初它找了7家銀行,包括澳洲的BANKWEST等四家,及日本的住友、三菱,還有香港的匯豐,投資意向在金融危機到來之前達成,如今資金能否到位是個巨大的問號,因此OPR又將視線收回到中國。“這一地區的基礎建設沒有中國公司支撐不現實,就算建起來了,也要與中國公司的運量相匹配。但現在有些機構既希望中國公司出資,又不希望中國公司占大股。”上文中接近州政府的人士說。
據悉,由于預期基礎設施建設延后,多家中國公司或延長了出礦日期,或減小了擴產規模。
令中國企業當下最頭疼的可能還不是基礎設施,而是后續投資。“國家收購的時候大力支持,但收購之后往往忘了我們。礦業投資前期投入巨大,建設資金要翻好幾倍。假如中鋁195美元入股力拓,之后還不知要投多少個195億解決問題。”一位中資企業負責人說,未來3年之內他們的礦山都在純投入階段,只能靠中國總部支持,壓力頗大。
不久前,他與中投的一位高管半開玩笑,希望對方支持,對方很感興趣,但也告訴他,“我們是財務投資者,可不是財政投資者啊。”言外之意,中投仍很看重回報。
“我們希望收購時國家站到后面去,建設時站在前面來。”他的觀點頗有啟發意義。
“國內經常喊開發澳洲,但我告訴你,目前中國在澳洲的礦業項目,還沒有哪個敢說完全成功了。”一位中資企業負責人在地圖前比劃了一圈,“以中西部為例,磁鐵礦成本本身就比赤鐵礦高,兩拓20美元一噸,我們可能要達到40多美元,如果中資公司盲目擴產,也可能兩拓突然降價,就會把我們逼到絕路上,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
探索中澳持久戰略關系
中國僅用6年時間就完成了對澳投資方式的3個階段性變化。未來,中澳這種相互依賴的經貿關系能否演變為持久穩定的戰略伙伴關系?
即使是最悲觀的預言家,也不相信中鋁失利會成為中澳資源合作的休止符。澳大利亞曾不止一次從亞洲區域經濟發展浪潮中獲得繁榮的力量,最初是日本,后來是韓國,現在輪到了中國。只是經濟上的這種唇齒關系,能否被穩定持久的戰略伙伴關系固化,還有待探索。
5月21日,《中國企業家》記者參加了在珀斯會展中心舉辦的AMEC(澳大利亞采礦與探礦者協會)礦業大會。玻璃幕墻外的天鵝湖水花翻滾,幕墻里的參會者心情也和湖水一樣動蕩。大屏幕上的PPT充斥著一條條陡峭下滑的曲線,它們表明澳洲礦業自去年中期所遭受的重創。澳洲礦業公司股票發行價通常都在0.2澳元/股左右,一旦進入開采階段,往往能翻數十倍,不過如今幾分錢的“仙股”比比皆是。
采礦人天生樂觀、喜歡挑戰,對一個凄慘話題也不乏玩笑。Manwest group組織的主席Ronmaners,一個頭發花白的胖老頭,他的一個笑話是:要預測澳洲股票行情,看中國的經濟數據就行了,只要中國數據一出來,澳洲股市就會有大變動。一旦有消息說中國經濟接近谷底,第二天澳礦股票就明顯上漲。
“中國”是會上的熱門詞匯,不僅是玩笑。“澳大利亞一直依靠外國投資發展,不管來自中國、日本還是美國,都無所謂。”AMEC的主席Will Robinson對我們說,“但現在看來只有中國才具備強勁的礦業投資能力和興趣,即使經濟危機結束,這種狀況也不會改變。”
作為他判斷的一個注腳,展廳里游走著形形色色的中國買家,他們資金豐富、熱情有余、語言稀松。江蘇東南鋼鐵集團的董事長王愛欽,他的民營鋼廠年產不過150萬噸鋼,也在尋覓機會。王來這里還有個私人的理由,他的兒子就在西澳州讀大學,以后看兒子時可以“順便”照看一下礦山。
“去年9月份之前,我們去找澳洲礦企,人家都是‘吊起來賣’的,從來不講價,現在整個心態變了,價錢可以談,他們還老往中國跑。”澳中交流協會副會長謝陽軍深有感觸,他帶來了數位中國商人。
6年以前,中國人自己也無法想像對平凡的鐵礦會有如此飽滿的熱情。
1987年,中鋼集團前身中國冶金進出口集團公司與力拓前身CRA公司達成協議,共同開發皮爾巴拉地區的恰那鐵礦。“當時澳洲非常主動,愿意向中國開放最好的資源,還有稅收減免優惠。”一位匿名的中資企業負責人回憶。
然而,國內對投資恰那爭論激烈,根據雙方協議,中方參股40%,澳方要求中方每年包銷1000萬噸鐵礦石,并且只限在中國銷售。以那時中國鋼鐵工業的消費能力,1000萬噸是個天文數字。果然,中鋼接手后經歷了一段痛苦歲月,有幾年根本賣不出去,為了從政治上不失信于澳大利亞,只能咬牙吃下來,國務院都曾為此出面協調,即使如此,還出現了一大筆呆、壞賬。此后,曾有一個Hope Down鐵礦又提出與中國某央企簽訂協議,條件也是要包銷1000萬噸,可以占到40%股份,該央企苦撐一年,實在無法執行,只得中途放棄。
2001年,中國出現鋼鐵市場回暖的第一個信號,年產鋼50萬噸以上的企業全部實現盈利,一場轟轟烈烈的新大煉鋼鐵拉開帷幕。
“鐵礦業過去4年一個周期,因為需求國經濟發展也往往是4-5年就會出現波動。而中國在過去十年中保持了奇跡般的速度,所以我們的循環周期也被拉長了。”比爾·普萊斯頓說,“從2002年到2008年年中,這6年中基本上我們都在增長。”
畢馬威珀斯分部為了應對中國業務,過去僅招聘了一些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華人,以為只要懂中文就可以,但很快發現遠遠無法滿足需要,目前已有100多名中國員工。
“中國公司最早來這里投資,有個強大的競爭對手——日本。相對而言,中國人缺乏經驗。”Duncan Calder說,“他們按照思維慣性還是先去和政府談,但在澳洲,應該先去和公司談,所以走過很多彎路,大量資源被日本公司拿去了。不過近6年來,中國公司學得很快,派過來的都是成熟的高管,了解審批程序,一旦知道什么信息,就會迅速向總部反映。”
2005年至2008年,澳大利亞對中國投資依然沒有限制,只是好地塊很難拿到。鞍鋼在中國鋼鐵公司中擁有獨一無二的本地資源優勢,2006年也準備來澳洲買礦。“當時礦價漲得太猛,再加上安賽樂與米塔爾合并,對國內鋼廠都是個刺激,鋼廠必須做大,我們也準備建鲅魚圈鋼鐵基地,做大必須有資源保證。”高巖說,他用幾個月時間跑遍西澳的礦山,看中了幾個品位較高的赤鐵礦資源,談判過程中卻被力拓以更高價格搶走。
2008年與中國有關的幾項重大交易引起行業激蕩,國內企業的申請蜂擁而至,同時遞交到FIRB的申請有十多個,引起FIRB緊張。“反正疙里疙瘩地也還批準,只是要有一些附加條件。”一位匿名中資企業負責人說。鞍鋼增資金達必,審批時澳方附加了鞍鋼要參與中西部地區基礎建設等條件。“這是澳洲政府給中國傳達的一個信息:我們向你們開放,你們也應該為我們做一點投資。”Duncan Calder分析。
比爾·普萊斯頓認為,中國企業在澳大利亞礦業投資經歷了三個階段。最初中國投資商只是尋求資源供應保證,根本不參與日常礦山管理,是個沉默的股東。第二階段投資者增多,從市場上大量收購澳洲礦業上市公司股票,尋求一定發言權。第三階段接管整個公司,甚至將董事長、主要管理人員全換成中國人。
“這三個階段都在近6年中完成,而不是通過幾十年慢慢變化。”比爾說。
除中信泰富、中冶集團外,多數中資企業已喪失進入皮爾巴拉地區的機會,他們的力量主要集中在剛剛興起的中西部地區。與皮爾巴拉地區幾乎都是獨立公司不同,中西部地區都為合資公司,而且90%以上都與中國公司合資。這里集聚了包括中鋼、中信泰富、鞍鋼、華菱等7家中資公司,只有默奇森鐵礦與日本三菱合資。其中的潛在原因是,中西部地區以磁鐵礦為主,中國鋼廠的設備能“吃”下這種礦,產品主要供應中國。另外該地區極有可能成為澳大利亞除皮爾巴拉地區以外在全球具有重大影響力的另一個鐵礦石資源基地。
“中西部地區主要依靠中國投資,皮爾巴拉地區目前不依靠中國,不過其中很多公司有擴產計劃,而擴產計劃則要依靠中國投資。”比爾·普萊斯頓承認,西澳州這兩個主要鐵礦產區未來都離不開中國。
形勢逼人。無論對于作為需求方的中國,還是對于作為供應方的澳大利亞,建立有政治互信保障的穩固經貿關系都應是題中之義。而對于處在亞洲邊緣的這個西方國家而言,這恰恰是難題所在。
對于高高在上的政治家而言,氣度與胸懷是需要的,但是也需要智慧。
礦區一日
文 | 本刊記者 何伊凡 攝影 | 鄧攀
即使你喜歡漫長的道路,這條道路的漫長也可能讓你發狂。
它不過800公里,但我們是孤獨的旅者,在這條路上開車,時間和空間都是靜止的,視線范圍內沒有第二輛車,地平線呈弧形壓下來,大片收割后的麥田,由紅土中漫射白光。
我們目的地是中鋼中西部礦區,一段低矮山脈中的白色營地。在珀斯,中鋼集團頗具影響力,機場工作人員也能清晰用中文說出它的名字。它是第一個在澳洲投資礦業的中國公司,2008年又完成了一起漂亮的收購戰。“盡管我們是100%的國有企業,但當我們在澳洲市場出現的時候,我們仍然是以一個市場經濟下獨立的法人實體形象。”中鋼集團總裁黃天文告訴我們,他們保留了中西部礦業公司的原CEO,用澳洲人管理澳洲人,而且從細節上大下功夫,贊助當地社團,還將西澳芭蕾舞團引入中國,這些努力在澳洲得到了認同,“國企身份沒有成為中鋼的困擾,反而讓它更值得信任。”畢馬威能源及自然資源部總裁Duncan Calder告訴我們。
全面控股中西部公司后,中鋼將其更名為中鋼澳洲中西礦業公司,并對其所擁有的5個礦區進行全方位開發,總計控制赤鐵礦資源超過6億噸,磁鐵礦超過13億噸,遠景資源量近100億噸。順利完成收購只是新挑戰的序幕,目前礦區正處于勘探階段,在這里看不到皮爾巴拉地區轟轟烈烈的大生產景象,但每一環節都是未來的鋪墊。
我們用圖片記錄了中鋼中西部礦區的普通一天,這是一個中國公司在海外開發資源過程中,如何與當地員工、土著、自然和諧相處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