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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沸騰的中國鉬礦之都,一群蜂擁而至的淘金客和無數(shù)財富速成的神話,最終導致一場綿延20多年的觸目驚心的資源爭奪戰(zhàn)。
《環(huán)球企業(yè)家》 岳淼
2001年整整一年,欒川縣九揚礦業(yè)有限公司董事長楊洪洲覺得自己仿佛生活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之中。“我們坐在金山上,活得卻好像乞丐一樣。”楊對《環(huán)球企業(yè)家》說。楊所在河南省洛陽市欒川縣擁有中國最大的鉬礦床,鉬金屬儲藏量居世界七大鉬礦之首。楊花費數(shù)百萬元從他人手中購得兩張?zhí)降V證和一張采礦證,以及0.1平方公里的一塊可開采面積,但這并沒有讓楊洪洲成為幸運兒。整整一年,他都躲在自己位于赤土店鎮(zhèn)崇山峻嶺之間的礦洞中,一半是為了工作,一半則是為了躲避債主。在他破舊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探礦意見書,其中的一半報告在警告他,其所在的地域根本沒有值錢的礦石。這些意見書仿佛是一道道死亡通告,加劇了楊心頭盤桓不散的恐慌氣氛。
初看上去,楊所在的礦區(qū)堪稱窮山惡水。山巖堅硬,幾乎寸草不生,而那些密密麻麻分布的廢棄礦坑仿佛就像墓穴,有的挖掘歷史可上溯到元代。這些廢棄的礦坑宣告著一個又一個礦主殊途同歸式的經歷—人們用鋼釬、炸藥向大地尋求財富,但成功者寥寥無幾。
2002年春節(jié)時,走投無路楊洪洲一個人跑到洛陽和鄭州,找了17個經驗豐富的采礦工程師,天天在礦洞里看,得出了五花八門的結論。在工程師的指導下,工人們掘進了一千多米依然一無所獲。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個月。失去耐性的楊自作主張決定廢棄這條坑道,在旁邊重新開一個洞。這一行為激怒了采礦隊的工程師們,在一次討論會上,憤怒的工程師們甚至掀翻了桌子。楊洪洲卻決定一鼓作氣還要挖。工程師們認為楊的“路子野”而且“倔”,最后連下井都懶得去了。冷戰(zhàn)對峙整整持續(xù)了幾個月,雙方都感到筋疲力盡。
一天凌晨三點鐘,睡夢中的楊洪洲被電話驚醒,電話是其車間主任打來的,催促他趕快到現(xiàn)場來。楊本能地以為是發(fā)生礦難了。當他趕到時,井下一片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所有人臉色凝重。楊迷迷糊糊地戴上安全帽爬到井下,助手們拿著礦燈叮囑他注意看井壁,他才如夢初醒—井壁上密密麻麻散布著漆明發(fā)亮的礦石晶體。楊踢開工程師的房門,把這些礦石擺到桌上時,穿著睡衣、雙眼惺忪的工程師們還以為是楊的惡作劇:“你在哪兒弄一塊礦石騙我們?”
隨后的檢測結果表明,這是一片罕見的鉛鋅富礦,在成礦密集的礦石中其鉛含量居然高達67%,一噸礦石的銀含量也有三四千克,“就像好的甘蔗,都是糖水,幾乎沒有一點渣滓,比開金礦還賺錢。”楊說。
這是一場不計后果的豪賭游戲。即便如此,類似楊洪洲這樣的宛如美國電影《血色黑金(There Will Be Blood)》一樣的故事,仍激勵著那些懷揣一夜暴富夢想的人們蜂擁向這片土地。當?shù)V石價格到達最近10年來少見的高位時,在通往欒川縣冷水鎮(zhèn)—一個其名不揚的中國小鎮(zhèn)的狹窄的盤山公路上,日日疾馳的卡車卷起了遮天蔽日的揚塵。“單單揀礦石一年下來最少能賣2萬多,村里的勞力們都在揀。”冷水鎮(zhèn)南民湖村71歲的村民孫武青說。這個村里現(xiàn)在最窮的人家里存款也有十幾萬元。路過的卡車上一旦有礦石灑下來,他們就迅速搶上前去,把灑落的礦石連扒帶抱地攬到自己身前。這些礦石都經過了初選,成色好,賣價高。來自陜西的農民工孫小剛之前在欒川縣開小吃店,但很快地,他發(fā)現(xiàn)撿礦石比開店還掙錢。事實上,這個默默無聞的小鎮(zhèn)上最多時吸引了多達兩千名外地人常年在這里揀礦。在這里,俯仰皆是農民自發(fā)興建的豪華別墅以及停放在門口渾身泥漿的豪華越野車。2000年財政收入僅為300萬元左右的冷水鎮(zhèn)也因鉬而急劇改變,2006年時即已突破5000萬,幾乎抵得上中國內地一個縣的財政收入。
但隨著全球房地產市場下跌和大宗商品泡沫的破裂,采礦業(yè)的日子也開始不好過了。在過去五年中,全球采礦業(yè)的利潤增長了20倍,從2002年的區(qū)區(qū)40億美元增加到2007年的800億美元。但現(xiàn)在,作為煉鋼業(yè)重要“佐料”之一的鉬金屬,其鉬精礦價格已由2005年時的6300元/噸度,跳水至最近的1300元的谷底。幾乎每個礦種都受到了影響,錫產量占全球近1/4的印度尼西亞煉錫企業(yè)已經停產。安泰科信息開發(fā)公司(Antaike)分析師王飛虹最近稱,中國原鋁產能的增長趨勢在今年將中止,預計原鋁價格將低于生產成本,他表示,這種零增長的現(xiàn)象以前從未有過。
當本刊記者在今年1月到達位于欒川縣冷水鎮(zhèn)的一處鉬礦時,這里已不復往日的熙攘和瘋狂,被挖開的卻接近停工狀態(tài)的礦井在巨大的山體上留下了難看的疤痕。之前,有鉬都之稱的欒川已經歷過兩次雪崩式的由盛至衰:一次是在1987年,當時的鉬精礦價格由400元下降至260元;第二次則發(fā)生在1995年,由2300元下探到440元。如今,曾經蜂擁前來的冒險家、淘金者和雇傭工人再次紛紛散去,感到驚恐的投資者已從這個此前看起來穩(wěn)賺不賠的領域迅速逃離,只留下這片突然荒涼起來的滿目瘡痍的接近無利可圖的礦山。而在過去20多年間,圍繞這片土地之下深埋的豐富礦藏所展開的明爭暗斗和恩怨糾葛,則提供了關于另一類中國經濟現(xiàn)實的耐人尋味的微縮膠片。
淘金者
曾經的點石成金的奇跡被當?shù)剞r民演繹到了極點,通常他們拿一個小小的鐵錘,攀援于露天礦坑之間,在一片堆滿了暗褐色、晶瑩閃爍著銀光的石頭堆中,熟練地將附著在巖石上的精礦敲擊下來,用編織袋或者人力車搬運回家。在鉬價飛漲的年份,拾荒者們手中隨處可見的一塊饅頭大的鉬精礦,拿去賣給私營選礦廠,就能換回一張百元大鈔。
拾荒者千方百計進入礦區(qū),通過廢棄、封停的洞口進入露天采礦區(qū)盜竊鉬礦石,而那些未經批準私開亂挖的礦口和私建的小型選礦廠更是比比皆是。在礦區(qū)的排渣場,川流不息的巨大礦石自卸車向山下排渣,數(shù)百斤的礦石傾巢而下,巨大的轟鳴聲響徹不絕。即使面臨隨時可能被飛石擊中的危險,在當?shù)刈畲蟮穆邈f集團排渣場,最多的時候每天也有數(shù)百名撿拾礦石的農民,雖然每年均有不幸者被巨石擊中不治身亡,但那些得以逃脫的人們則幸運地速成為百萬富翁。
欒川鉬礦的價值最初在1969年8月被大規(guī)模發(fā)現(xiàn),由當時的國家冶金部投資2000余萬元興建,名為“698礦”,后下放給河南省政府直接管轄。1971年,欒川縣成立鉬業(yè)公司,其原本是為698鉬礦配套提供鉬酸氨,后來在當?shù)匾查_了選礦廠。1988年,省市政府主導了當?shù)劂f礦企業(yè)的合并,統(tǒng)一交給洛陽市政府管理,成立了洛陽欒川鉬業(yè)公司(后改制上市為洛鉬集團)。
一次又一次巨大的爆破見證了欒川采礦業(yè)的勃興。2003年11月25日,為了擴大生產規(guī)模,洛鉬集團所在三道莊礦區(qū)實施了15000噸/日露采擴建工程的首期爆破。這次史無前例的爆破炸藥用量達10節(jié)火車車皮,將一座高達六百多米的山梁頃刻間夷為平川。一年之后,一次規(guī)模更大的爆破則將炸藥用量的紀錄再次刷新,超過20節(jié)火車車皮的炸藥被消耗,爆巖量超過300 萬噸。
但在欒川龍溝鉬礦董事長李松峰印象中,好年景更像是轉瞬即逝的流星,大多數(shù)從事鉬礦開采的礦主們早已習慣了80%時間虧損、20%時間暴利的現(xiàn)實,但通常20%的短暫春天所帶來的收益卻足以讓人捱過漫長的寒冬。戲劇性的轉機在2004年出現(xiàn),以含量45%的鉬精粉為例,其價格以火箭般的速度躥升至每噸27萬元,短短半年間上升了15倍,簡直就像從地上撿錢一樣。當?shù)匾幻V主花費兩億元投資不到一年的選礦場,在短短數(shù)月就奇跡般地收回了成本。
不過,對于在勘探方面稍有知識的人來說,這項外表光鮮的事業(yè)并不能長久持續(xù),更像是在摸彩票:它可能帶來持久的利益,也可能是曇花一現(xiàn)的奇跡。如果說礦石造就了不可計數(shù)的百萬富翁,它卻更多地讓有錢人淪為窮人。大多數(shù)投機者并不想建立長久的采礦和選礦設施,在浮躁的氣氛下,人們期待盡可能快地發(fā)現(xiàn)富礦,將之迅速套現(xiàn)。由于洞采的原礦品位通常均在0.3%至0.4%之間,而露天開采則僅有大約0.1%,掘金的礦主們更青睞洞采的開采方式,即使這種開采方式意味著巨大的浪費—品味較低的礦藏以及其伴生的有用礦物則被毫不留情地廢棄掉。
自1980年代以來,欒川縣一下冒出許多鉬礦企業(yè),采礦秩序混亂。這些企業(yè)在改制前大多為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圍繞著這塊富含利益的地區(qū),上演了不止一起你死我活的爭奪戰(zhàn)。在擁有完全主導權的當?shù)卣媲埃美弑仨毤骖櫷仆翙C般的力量以及拳擊手的平衡感。
在當?shù)厝丝磥恚堰^天命之年的成凌礦業(yè)董事長郭煥成顯然是政府公關最慘烈的失敗者。農民出身的郭,其第一份工作就在698礦,之后在1984年創(chuàng)立了成凌公司的前身西溝鉬礦,這是欒川縣第一個登記注冊的民營企業(yè)。郭擁有兩個礦區(qū)的采礦許可證,很快躋身當?shù)刈罡挥械钠髽I(yè)家之列。盡管郭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與政府官員們的關系,但20多年間,郭的成凌鉬業(yè)還是先后3次被政府關停。
“礦山給我?guī)碡敻唬灿袩o窮無盡的噩夢。”郭煥成告訴《環(huán)球企業(yè)家》。一般而言,所有新生的億萬富翁們醉心于構建華屋廣廈,把辦公室裝飾得富麗堂皇,但欒川的日進斗金的礦主們卻對之無一例外地選擇低調回避。欒川龍溝鉬礦董事長李松峰的辦公室在一棟既粗劣又丑陋的建筑里,甚至連一個牌子都沒有掛。在李的漆皮盡落的辦公桌上,平鋪著眾多建筑效果圖,那是李的下一個玩具:一個名為伏牛山滑雪度假樂園的巨大投資項目。而另一位民營礦主—富川礦業(yè)董事長滕尚福的辦公之地也蝸居在一片低矮的樓房內,你很難想象這家公司曾位居2007年度中國私營企業(yè)納稅百強排行榜的第14位,當年上繳的稅款就超過兩億元。
這種低調可以被理解為隱忍的結果,其背后隱藏著眾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民營采礦業(yè)在欒川正被逐步邊緣化,活下來的都夾著尾巴做人。”李松峰說。李出生于1953年,在當?shù)乇灰暈椤澳苋恕保群笞鲞^出納和石油公司的經理,這種平淡無奇的人生直到1986年才被打破。他追隨父親一起在上房溝礦區(qū)腹地開礦,當時艱苦程度堪稱慘烈—人們用鋼釬錘子在堅硬的巖石上手工鉆孔,自己配制炸藥,之后將礦石從陡峭的山崖上用人力車運送下來,一不小心就會被飛濺下來的巖石擊得鮮血直流;其棲身之所只有草棚,吃的也只有饅頭和咸菜。
這段經歷顯然極大地磨礪了李。李的故事折射了民營礦主們的無奈和心酸。1986年《礦產資源法》頒布之初,當?shù)卣膭钣心芰Φ膫人開礦,一時間冒出的大大小小的礦山企業(yè)總數(shù)超過600個,戴紅帽子的只有日后的洛陽鉬業(yè)和鉬都礦業(yè)。當時,采礦管理權管轄極其簡單隨意,只要縣一級地方政府的地質礦產部門批準備案,按照政府規(guī)劃在指定地方按照銷售收入的一定比例繳納礦產資源補償費即可生產。采礦許可證的產權意義和概念在那時并不普及,辦理合法手續(xù)和證件則難上加難。1980年代末期,當?shù)卣谝淮沃謱硟鹊V山進行整頓,但最終只給予兩個規(guī)模較大的國有鉬礦辦理了采礦證:洛陽鉬業(yè)所轄三道莊鉬礦區(qū)和鉬都礦業(yè)所在的上房溝鉬礦區(qū),另一處的南泥湖礦區(qū)作為后備資源予以保護。
根據(jù)當時的礦產法規(guī)定,只要符合法定主體資格,無論法人、自然人或其它組織,均可成為采礦權主體申請辦理采礦證。但當時縣里的態(tài)度是對鄉(xiāng)鎮(zhèn)集體企業(yè)以及私人企業(yè)申請采礦證不予支持,李松峰試圖數(shù)次前往辦理相關證件,均被勸止。李稱,這就導致在兩大國有礦山擁有采礦證的前提下,一張采礦證下?lián)碛卸嗉也傻V實體的奇怪格局就此產生。“礦主們大多數(shù)農民出身,文化程度不高,對無證采礦的后果并不知道有多嚴重,否則估計所有人都會抗爭。”李后悔不迭。李的龍溝鉬礦公司也作為子公司掛靠在鉬都礦業(y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