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波
英國即興爵士樂吉他演奏家德里克·拜雷于去年12月25日去世,死在西班牙,75歲。按人的自然年歲計,他的死可釋然地歸于天命;但對爵士樂而言,這個人再活一百年或許都不夠——于是更悲哀。
不客氣地說,自上世紀70年代中期之后,爵士樂在本質上再無進步。搖擺、酷爵士、后波普等傳統(tǒng)派系變得日益慵懶無力,似老妓臉上的粉垢般令人厭煩,這或許源于現(xiàn)今時代的做作與50年前時代的做作再無關系。但是,卻有太多迷戀著爵士樂的后輩音樂家去即興、去先鋒,以至于十多年來出品的爵士樂唱片,在絕對比量上竟是前衛(wèi)作品占了多數(shù)。這有些像如今泛濫的網(wǎng)路博客,暗藏鬼胎地以看似完全私己態(tài)度的發(fā)言示眾,并一發(fā)不可收。靈魂與底褲的區(qū)別,人們并非搞不清楚,不過自縛其中罷了。
我一點都不覺得,自約翰·考川、查里斯·明格斯、桑·拉等劃時代的大師之后,有關爵士樂的自由即興或先鋒編作在方法上有任何倒戈式的革新出現(xiàn);另一面,我卻深深覺得,那些在60年代末嶄露頭角的先鋒者,他們迄今不止的工作令爵士樂的先鋒性和自由度更加地純粹、精到、極致——這樣的人物,除去拜雷之外,還有安東尼·布拉克斯頓、伊文·帕克等等——他們,連同后來寥寥可數(shù)的如約翰·佐恩、大友良英等音樂家,是真正維系住爵士樂根脈的人。
其實,若說拜雷彈的不是爵士樂,我想他也不會怎么生氣——盡管他說自己惟一崇拜的音樂家是30年代末的傳統(tǒng)爵士樂吉他手查里·克里斯汀。克里斯汀確切的唱片只有一張傳世,他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也不超過兩年,卻為以后爵士樂中吉他演奏發(fā)展的一切可能埋下了種子。想來,這位在25歲時死于海洛因的青年與那時多數(shù)希望拿出自我見解的黑人音樂家一樣,心里面很苦——假如他那個時代沒有流行的搖擺爵士樂、沒有氣粗的樂團領班班尼·古德曼,甚至沒有阻礙他生計的黑皮膚——他與吉他的關系僅如太陽和花一樣。
果真明白音樂為何物的人,會否認流派與風格之間的任何關聯(lián)——因為前者是社會的、公眾的;而后者是個人的、自我的。那么,個人與社會的主賓關系正如風格與流派的從屬一樣,若非歸附,即為歸納——一個人是否生活在社會之外,與他所屬社會的強權程度并非息息相關。一個人要有讓靈魂站在最前面的勇氣,這其實是一種不需強求就可得到的本能,就像不管秦朝或現(xiàn)代的男女都會戀愛一般。
以上,應是拜雷的藝術哲學。
拜雷認為,音樂是人與自然及人性關系的綜合體現(xiàn)——這種音樂,他稱之為即興;這種關系,他稱之為靈魂。
即興已不是美學,它可能是惟一的藝術體現(xiàn)——因為藝術作為美學呈現(xiàn)的譜系已經終結,仍然不放棄革命念頭的藝術家都會這樣認為。即興并非發(fā)瘋,它甚至不回避規(guī)則,就像四季輪轉,每一季的河流都泛濫在那個月,但或在這一年干涸了,那一年卻兇狠地沖破堤岸。
另一面,靈魂若僅人類才有,難道是因為我們有火和社會——當一個人以一只貓或一朵花的角色去體味靈魂,或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由離自己竟然那么近。只要身處文明之中,靈魂就是人的悖論,懂得擁抱這悖論之人,或者絕望,或者亢奮。
以上,應是拜雷的音樂體現(xiàn)。
若說這世上的音樂都很難用文字描述,那么像拜雷之類的音樂,則干脆是無法描述的。這個人的獨奏作品尤其風格化,音與音之間冷漠而干凈,是一點事故人情都不愿藏著的。他一直喜歡與人合奏,奇怪的是其弦音竟從合奏中消失不見,就像脊骨從身體的外表看來似不存在一般。他是一個懂得如何回答,并讓答案迅速被提問者忘記的人。
以上,應是拜雷的75年。既自然又人性的東西,謂之靈魂——而靈魂不一定總是寄居體內,它更多時候像鳥一樣,在天上飛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