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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 亮
勞特累克，一直以曖昧、局外與沉溺的雙重性眼睛，去觀察他周圍的環(huán)境——酒店、舞廳和商業(yè)招貼，他只是描繪，卻從來不置評。一種正在身邊展開的生活，只具有誘惑力，或是反面：拒斥力，而評議，總顯蒼白，有時則是表現(xiàn)出虛擬的強大。如果評議現(xiàn)實，僅僅是宣泄不滿，那也許有望誕生憤怒的詩，但那種修辭很快會蛻變成假裝，特別是當(dāng)今這個
一切都旨在表演，企圖吸引別人目光的時刻。
反感于商業(yè)文明，把罪惡的源頭追溯到歐洲早期工業(yè)社會或更早，從勞特累克的畫中看到憂傷、痛苦、墮落這人類表情的陰暗面，已不算困難，甚至成了俗套的知識反應(yīng)——但勞特累克還描繪了什么？
狂歡、享樂、充滿光彩和活力四溢，這是勞特累克對俗世的迷戀式肯定。他只是不說，僅僅用油彩模仿生活里的類似片斷罷了——歡場、酗酒、色情、欲望，乃是一種難以持久的、醉生夢死般的瞬間，而這才是不幸的人們得以生存下去的理由和依戀不舍的當(dāng)世樂園。
至于安迪·沃爾霍，這位一向被認(rèn)為是與商業(yè)世界全面調(diào)情的畫家，也可以輕易地從他的復(fù)制作品中閱讀出批評性，好像向消費產(chǎn)品膜拜和獻媚。但是，說這意涵著不動聲色的反諷，物對人的擠迫，同樣不難成立。安迪·沃爾霍對技術(shù)、大眾媒體、明星、商標(biāo)符號的公然掠劫，使他本人也成為一個明星。相距一百年，不置評的立場好像并未改變，其實是大不相同：藝術(shù)被過量的理論所解釋，本身再蒼白仍可獲得豐富的說辭。在此，模仿淪為形象的抄襲，但觀念的專斷和行家的知識霸權(quán)，剝奪了畫家和觀眾直接看世界的能力。
現(xiàn)在，批評不外是一堆習(xí)語，對世界尚未真正了解，意見和觀點便急不可待地涌出。還有勞特累克嗎？他是一個雙腿有疾的人，行走不便令他長年關(guān)注身邊環(huán)境并得以持久專心。當(dāng)今的人，出行方便，閱歷豐富，消息靈通，目極寰宇，他們觀點多于觀看，要是通過他們的眼睛，想象不出世界會是怎樣一幅圖像。
在批評泛濫、卻了無新意的文化中，寧可看到對世界的模仿，不要夸夸其談。當(dāng)然，如今的模仿所面對的世界，可能讓人十分地沮喪：蘇州盤門路上有一家小茶館，每天清晨有許多提著鳥籠喝茶的老頭在那兒碰面。當(dāng)他們默默無語地各自啜飲時，許多籠中的八哥便模仿起老頭們平日的咳嗽聲——
八哥也許以為，人，大約只會咳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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