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華美容家族真相

　　一個富華美容集團,在過去近十年時間里,將一種在國外被禁用的化學產品,注入數十萬人體內部,同時,面對顧客的投訴、專家與媒體的質疑，毫無例外地不依不饒地反打官司。操控這個富華集團的是一群什么樣的人？

　　-本刊記者 陳磊 發自深圳、長春

　　六月的深圳，悶熱而潮濕。曹孟君的心情和天氣一樣，起伏不定。最近一段時間來，這位62歲的老人常常失眠。有一次，開著那輛豪華寶馬，他竟然睡著了，“連撞了6輛車”，幸好沒出什么大事故。

　　曹孟君是深圳富華醫療美容醫院(下簡稱深圳富華醫院)院長，心情不好事出有因——4月30日，他研制發明的“奧美定”被國家藥監局叫停了。這等于斷了他的財路，深圳富華醫院原先一直是國內注射“奧美定”案例最多的醫院。

　　緊接著，醫院被查封。5月22日、23日，香港的媒體堵著門來采訪，出去一個醫生就追著問，他比較煩，下面的人和記者發生了沖突，媒體上報道說“深圳富華醫院毆打了香港記者”。結果，深圳市長許宗衡震怒，下令衛生局查封了他的醫院。最后查明，醫院有五名工作人員沒有醫師資格，衛生局罰款一萬元了事。

　　區區一萬元錢，曹孟君當然不在乎，花八萬元修那輛

　　這還不是關鍵。要命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奧美定”究竟注入多少女性的體內，又最終有多少人出現了并發癥。

　　按照一些專家的估計，全國注射“奧美定”的有幾十萬，其中光深圳富華醫院就實施了一萬多例。

　　現在，國家藥監局發文說“聚丙烯酰胺水凝膠不能保證使用中的安全性”。一個沒有說出，但始終盤旋在曹孟君頭頂的假設是：如果曾經注射過的人有百分之幾的概率出現并發癥，如果她們找上門來跟他討公道，他下半輩子也就無法清凈了。

　　曹孟君的來歷

　　在富華美容集團的架構中，有五個實體：三家以富華命名的醫院，分別位于深圳、上海、長春；一家生產“奧美定”的公司，吉林富華醫用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再就是吉林富華醫療科技發展有限公司。

　　其中，曹孟君是以教授、專家、“奧美定”研制人的身份出現的，其頭銜還有 ：“世界9大醫療美容機構領袖人物”、“世界權威整形美容專家”、“中國十大整形美容醫師”……

　　按照商業的邏輯，一個集團需要一個這樣的標志性人物。

　　蹊蹺的是，這樣一個赫赫有名的大專家，查遍富華所有的宣傳手冊以及相關報道，看不出他一個完整的簡歷。

　　曹孟君是很樂意人們稱呼他為教授的，他當然也以此而自居，即便他無法對“教授”頭銜給出一個明確的出處。記者問他在哪里評上的教授時，他答非所問：我前不久剛在某醫學院上了幾天課。

　　網上資料顯示，曹孟君1964年畢業于原上海第一醫學院(現復旦大學醫學院)，可本刊記者走訪當年上海第一醫學院的畢業生(復旦大學附屬婦產科醫院教授潘明明、原上海精神衛生中心主任王祖承教授)時被明確地告知：由于四年制改為五年制，1964年原上海第一醫學院幾乎沒有畢業學生，學生都是到1965年才畢業。

　　那么，曹孟君，這位“世界權威整形美容專家”從何而來呢？

　　通過走訪深圳、咸陽、上海等地，本刊得知，曹孟君原是上海人，1944年出生，父親為上海東亞飯店的一名廚師，上世紀五十年代，曹父舉家隨交通大學西遷至陜西。咸陽彩虹醫院理療科韓永安大夫告知，曹孟君畢業于陜西省某衛校，分配至寶雞地區下面一個縣的醫院做醫生。

　　1982年左右，原電子工業部4400廠(今彩虹集團，位于咸陽)籌建職工醫院，曹孟君從寶雞來到咸陽，成為該院一名普通外科大夫。

　　其間，曹孟君因為頗具口才、擅長書法、活動能力強，不久擔任工會主席。他曾在咸陽舉辦的肛腸學習班短暫學習，善于鉆研的曹發明了“多用肛鏡”，并申請了國家實用新型專利。

　　彼時，正趕上改革開放初期，百廢俱興。知情人透露，精明的曹孟君一邊在醫院忙本職工作，一邊在家中干起了“私活”：幫人割雙眼皮、割痔瘡、墊鼻子等等。為了學習技術，他甚至在自己老婆身上練習，后來，他曾和妻子合作發明了“乳頭內陷治療器”，再次申請國家實用新型專利，而這，也是他樂此不疲對外宣稱自己有幾大發明的起源。

　　或許基于上海人的精明，抑或也看到了整形、美容市場的暴利，曹孟君不再滿足于在家“干私活”這樣一種地下工作狀態。

　　1990年左右，40多歲的他申請病退，離開職工醫院下海單干。此時，作為一名普通的外科大夫，他連主任醫師的職稱都沒有評上。

　　第一站，曹孟君來到西安，與人合作在西北郊開了一間整形美容門診。

　　1992年前后，將近50歲的曹孟君南下深圳，先是在別人合作開診所，后于1993年將深圳市婦幼保健院的整形美容中心承包下來。根據該院老職工的描述，當時曹孟君承包開辦的醫學美容中心，也就一大間房子而已。

　　當年為了招聘人手，曹孟君開始以“上海專家”自居，在報紙上打出廣告，稱“上海專家”需要招聘助手。一位與他有過合作的姚姓醫生告訴本刊，他抱著跟“上海專家”學習的態度過去了，結果“大失所望”。他跟著曹“學習”了幾個月，在他的技術被曹“學習”之后，雙方不歡而散。

　　“當年曹孟君來闖深圳，其實蠻艱苦的，與人合作開診所，自己又承包深圳婦幼保健院一個科室，一個人每天幾個地方跑，老婆、孩子都從咸陽過來幫忙，忙得團團轉。”這位醫生說。

　　從目前資料可以看出，在承包深圳婦幼保健院醫學美容中心期間，曹孟君已經開始為人實施注射隆胸手術，也因此而惹上麻煩：1998年3月，北京女士劉暢到深圳婦幼保健院美容中心咨詢左眼瞼松弛形成內雙如何矯正，曹孟君的二女兒曹裴皙推薦了“英捷爾法勒”注射。

　　幾個月后，劉暢出現并發癥，“疼痛如影隨形，臉在疼痛中逐漸改變形狀”，她的雙頰先是恢復到手術前，接著是下垂，臉上窄下寬，左顳填充物下移嚴重并變成大塊硬結，與右側明顯不對稱。“我的記憶力也因疼痛衰減得厲害。”劉暢說。

　　2004年，她再次找到曹孟君，此時，曹已經鳥槍換炮，一是從“英捷爾法勒”的引進人變成了“奧美定”的發明人；二是不再承包深圳市婦幼保健院醫學美容中心，辦起了廣告鋪天蓋地的深圳富華醫療美容醫院。

　　發明“奧美定”？

　　作為一名中專畢業而且沒有專門學習過生物化學的普通大夫，曹孟君真的能發明了“奧美定”么？

　　在申報吉林省科技進步一等獎的名單中，“富華醫用聚丙烯酰胺水凝膠”(即“奧美定”)主要研制人員為曹孟君、謝俊杰、朱志祥、曹培皙和金寶玉。

　　其中，除了謝俊杰為西安近代化學研究所的退休人員外，曹培皙(即曹孟君的二女兒)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曹孟君、朱志享等三人均為整形美容的大夫。臨床大夫能發明一種新型的高分子化合物？

　　但是，以天津醫藥生物材料檢測中心史宏道為首的鑒定委員會依然將這項發明定為“填補了國內空白、達到國際先進水平”，并獲得了吉林省科技進步一等獎。

　　采訪中，當記者向相關知情人提及此事，人們均報以會心微笑，并常常會附加一句：那個時候，誰都可以發明新藥！

　　確實，從鐘南山院士直言國家藥監局為“萬種新藥批發商”，到媒體披露出“僅2004年，藥監局就受理10009種新藥報批，其中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新藥即新化學實體”！

　　“奧美定”無法例外。從分子結構看，它和烏克蘭生產的“英捷爾法勒”一樣，都是聚丙烯酰胺水凝膠。只不過，曹孟君聲稱，他發明的凝膠，單體含量比國外的更低，“在國際美容界引發強烈地震”。

　　或許曹孟君的合作者之一，遼寧省人民醫院的高景恒教授一語道破真相：“這個材料的發明,是個老材料新應用。”

　　“美容殺手”的形成

　　發明了“奧美定”，并獲得了國家藥監局的注冊、批準文號后，富華家族在全國各地開展了大規模的“奧美定”應用培訓。

　　截至2004年5月，曹孟君等人“在全國舉辦了28期培訓班，培訓學員達2000多人”，遍布北京、上海、深圳、成都、昆明、沈陽、哈爾濱等大中城市。

　　曹孟君為什么要培訓這些人，參加培訓的又都是些什么人呢？

　　“他為了商業利益，為了銷售‘奧美定’，在遭到正規大醫院的抵制后，他就向美容院推銷，給美容師培訓。”衛生法學專家卓小勤說，這個行為本身就造成非法行醫，因為按照國務院頒布的《醫療機構管理條例》，任何機構未取得醫療機構許可證不得進行診療行動。此外，美容師沒有取得醫生的資質、資格，也不能夠從事注射隆胸這樣的醫療活動。所以，富華公司在這個方面是嚴重違法違規。

　　“再有一個，在經銷的過程中，曹孟君認為這個材料無毒無害，怎么注射都可以，他培訓采取的是放射狀注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我當時代理的兩個受害人，曹女士和郭女士，取出的時候水凝膠全都注射在乳腺組織里邊，而且胸大肌里邊也有，最后不得不整個摘除。”卓小勤說，“從技術方法上，這個危害性非常大。”

　　正是這種運用培訓兼帶銷售的策略，使富華家族的“奧美定”銷路大開。

　　一份2004年5月份的資料顯示，“富華公司生產的奧美定已有2300多萬毫升，并用于40萬例醫學美容手術。”

　　“富華”緣起

　　在曹孟君1992年南下深圳的時候，包括以后的幾年，他所辦的美容診所都沒有出現“富華”這兩個字。

　　1998年，也就是在他的二女兒曹培皙(又名曹裴西)和劉野走到一起之后，曹孟君才開始脫離深圳市婦幼保健院，獨立創辦深圳富華整形美容專科門診，這是富華整形美容集團的第一旗艦。

　　知情人士告訴本刊，從掛靠在婦幼保健院下面的醫學美容中心，到自己另立門戶單獨干，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因為，民營醫院的申辦必須經過衛生局的審批。在此，曹孟君顯示出他的過人之處。

　　一位跟隨曹孟君4年之久的老醫生告訴本刊，曹孟君起初開辦富華整形美容專科門診，未獲衛生局批準，后來曹找到了自己在咸陽4400廠時的老領導，時任深圳市委組織部長的劉濤(2005年初，劉濤在深圳市政協副主席任上因涉嫌腐敗被免職)。

　　劉濤曾經擔任原電子工業部4400廠黨委書記，在咸陽時曹孟君已和他熟識。曹為辦醫院的事找到劉后，劉一個電話，市衛生局負責人周某很快趕到。“老曹想辦一個醫院，你就看看他是否符合規定，符合的話就給他辦了。”劉濤指著坐在旁邊的曹孟君對周某說。

　　話言簡意賅，但在中國官場體系內，組織部長的意思已傳達得淋漓盡致。

　　第二天，曹孟君再去衛生局，一切手續已然完備。而劉濤也成為曹孟君在深圳一路暢行的“背景”。

　　最能顯示這一“背景”威力的，莫過于人們的傳言：當年一些因注射“奧美定”而出現并發癥的受害者，想起訴曹孟君，在深圳幾乎沒有律師敢接手這樣的官司，因為人人都知道“老曹厲害，有背景”。

　　話說回來，曹孟君為什么將創辦的醫院命名“富華”呢？

　　這不得不提到他的二女婿，劉野。資料顯示，劉野，長春人，1961年出生，1977至1982年在解放軍總政治部文工團服役。

　　90年代中后期，離婚后的劉野和曹孟君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的二女兒曹培皙相識，后成為夫妻，富華家族事業開始啟動。

　　1997年11月20日，曹孟君、劉野、曹培皙三人合伙創辦吉林富華醫用高分子材料有限公司，運作從烏克蘭進口“英捷爾法勒”并全權代理其在中國及東南亞的銷售。工商登記資料表明，這間公司注冊資金為25萬美元，出資人仍為“香港富華國際集團有限公司”，在全國各地設有13個分支機構。

　　1998年，曹孟君從深圳市婦幼保健院醫學美容中心獨立出來，創辦富華整形美容專科門診，開始運用“英捷爾法勒”注射隆胸。2000年6月，曹將門診遷移至現在地址，并擴大規模，改稱深圳富華醫療美容醫院。

　　2003年8月，上海富華美容醫院開業，于此，富華美容集團成形。

　　富華的背后

　　知曉深圳富華醫院底細的人們，都對曹孟君和劉野懷有深深的恐懼。

　　“曾經有好幾次，人們都以為曹孟君和富華醫院不行了，‘奧美定’要完蛋了，我都不這么認為，你看，我說的話應驗了吧。這么多年他們不都挺過來了？這次叫停‘奧美定’，把香港記者都打了，不也就才罰1萬塊錢嗎？！”一位熟悉富華勢力的人說。

　　“依我對劉野的了解，‘奧美定’被叫停，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劉野曾經的對手，吉林敖東藥業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關彥學這樣告訴本刊。

　　和曹孟君一樣，劉野的身上披滿光環：吉林省政協委員、省工商聯副會長、省優秀企業家、吉林省民營科技實業家協會理事長……

　　一個能顯示劉野本事的細節是，國家藥監局叫停“奧美定”后，海內外媒體鋪天蓋地地報道，然而吉林省的媒體卻得到通知，“不采訪、不報道”，而長春是注射隆胸的重災區之一。

　　除此之外，發達后的劉野也常出現在公益事業的捐贈儀式上：2004年4月，他捐款10萬元給

　　“劉野為工商聯出了很多力，于是，去年他被選為工商聯的副會長。”吉林省工商聯辦公室主任李立新說。

　　富華被饈成“美麗夢工廠”與其強大的廣告宣傳有關系。據說，深圳富華醫院每年用于電視臺的廣告就高達600多萬，投放到平面媒體的廣告更多，“很多媒體都被喂熟了！”

　　與富華夸張的宣傳及威脅對應，一些政府部門也似乎有意無意對其遙相呼應：毆打香港記者不了了之，后來以工作人員沒醫師資格證罰1萬元了事；富華醫院的登記注冊資料，本應是公開信息，該局醫政處的官員卻堅決不準查詢，只出具一紙證明：“深圳富華醫療美容醫院是經我局登記注冊的合法醫療機構”

　　或許這正如一位“奧美定”受害者所言：國家藥監局一紙公文，對“奧美定”說行就行，說禁就禁，可已經注入我們體內、永遠無法取干凈的“奧美定”，誰來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