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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心中的記憶


http://whmsebhyy.com 2006年05月21日 12:28 經濟觀察報

  姚曉燕/文

  1976年7月28日,這一天過去快30年了,三十年前的那些日子對每一個經歷過大地震的唐山人來說,是刻骨銘心的,好像就在眼前,好像剛剛過去。在那場劫難中,人們不哭、不鬧,默默地掩埋親人、朋友和素不相識的遇難者,人們用沉默來面對災難。關于這場大地震,大多數人是通過錢鋼的《唐山大地震》來了解的。沒有唐山人出來講述我們的遭遇,實
際上在我們的心中,那一幕幕仍然歷歷在目。

  1976年7月26日

  今天是學校放假后的第一天,媽媽要帶著弟弟去西安姥姥家。去年爸爸去世后,姥姥幾次來信叫媽媽帶著全家回西安定居,可是哥哥已經工作,媽媽舍不得哥哥一個人留在唐山,緊接著我又參加了工作,所以媽媽決定留在唐山。這個暑假,媽媽要回西安看望姥姥去。

  早晨六點,我們全家一起出門,哥哥和我、兩個妹妹送媽媽和弟弟去公共汽車站趕火車。路上行人很少,空氣清新,我們簇擁在媽媽周圍,兩個妹妹嘴里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哥哥這時又開始央求媽媽帶他也去,哥哥小時候在西安住的時間比較長,對姥姥家的人很有感情,媽媽說:“你已經是有工作的人了,還得上班呢”,哥哥說請假也要去,我知道媽媽是個對工作視為生命的人,絕對不會同意哥哥請假的。果然媽媽說:”等以后有機會再說吧!”

  媽媽和弟弟走了。

  1976年7月27日

  我和哥哥這星期都上四點班, 下午我要走時,大妹曉娟說:“我和曉玲今天給你們做饅頭吃”,我吃驚地看著她:“做饅頭得發面,你會做嗎?”她說:“等你回來再看吧!”

  差一刻十二點,接班的來了,下班了。從屋里出來,發現地上都是水。“又下雨了,今年的雨水真勤呢”,我心里一邊想著一邊用涼鞋踩著水玩兒。

  班上離家里很近,幾分鐘就到家了。我們家就在廠子附近,是廠里的工房,有三層樓房,我家住在二層。回到家中,經過哥哥的北屋時,發現哥哥早就睡著了。他不是常年倒班,只是工作緊張時,才臨時倒班,所以一般十點多他就能回來。我輕手輕腳地從北屋門前走過,到廚房一看,喔呵,這么大的饅頭,這么白,我都從來沒有蒸過這么好的饅頭。現在我一點也不餓,明天再吃吧。

  1976年7月28日

  0點10分,我走進南屋,兩個妹妹都睡著了,小妹曉玲靠著南窗,大妹曉娟睡在中間,給我留出床的最北邊。大妹的

寵物小貓花花躺在她的枕頭旁。

  我上床一看,有一本郭澄清的《大刀記》第3部放在枕邊,太好了!第1、2部早就看過了,就等第3部了,我急急忙忙躺好,拿起書讀起來。終于讀完了,看看表,哇,2點40多了,快睡覺!

  怎么回事,床在劇烈的搖晃,好像要把我掀到地上去。我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對面墻上的地圖和掛在地圖上的紅格的確良衣服好象在飛,房子東北角的大衣柜也在劇烈搖動,我下意識地去抓大妹,又去抓小妹,這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眼前一片漆黑,身上不知壓著什么東西,渾身上下哪兒都沒法動。我聽見大妹在說話,就問她說:“咋著了?樓倒了嗎?”,大妹說:“地震了!”“什么,地震了,怎么會,怎么事先一點都不知道”,從66年邢臺地震開始,唐山人始終關注地震的消息,在外邊過夜,躲地震有多少次了,再說,不是營口地震已經成功預報了嗎?怎么會事先一點都沒有察覺就地震了呢?我趕緊檢查大家的情況,大妹被我和小妹擠在了身下,沒有受傷,小妹的腿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很疼,一點都不能動,我只是覺著很擠,哪兒都不疼。我想起讀過的小說中煤礦工人在井下遇到塌方時的描寫,趕緊對妹妹說,你們兩個都不要叫喊了,節省力氣,等著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救咱們的。我來喊。

  喊了半天,外邊一個人應聲的都沒有,倒是腳下有人的聲音。我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就問:“你是誰呀?”一個外地口音(好象天津口音)說:“我是三樓的閻大夫”,“啊!閻大夫,你也壓在里面了,您旁邊是誰呀!”“是張剴他爸”,張剴是我的同學,他媽閻大夫是我們公司職工醫院的兒科主任,他爸是公司老會計師。我聽他們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就問他們:“你們砸著哪兒了嗎?”,他們說:“不知道,哪兒都很難受!”“我說,你們都別喊了,我來喊吧!”

  我大聲喊著:“快來救我們呀,我們這里有五個人被壓在底下了,有老人和小孩!”,我不斷地喊著,可是周圍像死了一樣,沒有一點動靜。喊著喊著,我悲從心來,難道就這樣壓在下面,沒有人救,一點一點地死去嗎?我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我還不到20歲呀,快來救救我們吧!我不想死呀。”我一哭,兩個妹妹也哭起來,我強忍住悲傷,趕緊止住哭泣和妹妹說:“別怕,會有人來救咱們的,他們發現樓塌了以后,肯定是正在找吊車什么的,一會兒就該有人來了,你們都別叫了,可以多支持一會兒。”

  我喊著叫著,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覺得眼前好像有一道光閃過,我馬上大聲叫起來:“快來人啊,我們被壓在底下了,快來救救我們啊!”這時,聽到外面有人喊:“×書記!×書記!你們是×書記嗎?”我當時激動的都傻了,終于有人來了,“我們不是×書記,快救救我們吧!”那人說:“等著,我去叫人!”

  一會兒,手電筒光逐漸近了起來,就聽外邊的人說:“你們能不能自己爬出來?”借助手電筒看到可以爬出去的只是一個在我面前的三角形的口子,很小很小的,好像不夠鉆出一個人似的。我們檢查了一下,只有我和大妹曉娟沒有傷,小妹兩條腿都被壓住了,她又躺在曉娟的身上,曉娟稍微一動她就疼的大叫。我對外邊把情況說了,讓他們先把小妹救出去,他們過了一會兒說:“不行啊!,上面全是大蓋板,沒法搬!你在這個口子邊上,你先出來吧!”可是我走了妹妹留在黑暗的里面那怎么行啊!我不斷地央求他們能不能從另一個方向先救出小妹,這樣大妹也能出來,可是外邊急了:“快點吧,一會兒還可能震呢,別來不及嘍!”我一聽,對呀,還可能震啊,快點吧,來不及從另一邊再打洞了,只能從這個口出去了,而我正好堵在口上,沒辦法,我先出去吧。可是我一動才發現,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疼的,身子好象不是自己的,根本不聽使喚,我咬緊牙關,一心想快一點,使了好大的勁,好不容易才把頭伸出三角口,不知道是不是見了外邊的空氣還是什么原因,我一下覺得頭暈了,眼前一片模糊,大口大口地喘氣,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這時外邊有好多人,好多手一起把我往外拽,很快我就被救出來了。

  這時天已經亮了,人們從二層樓高的廢墟上把我抬下來。我的一個同學看見我只穿了小背心和短褲,馬上跑回她沒有倒塌的家中,給我找來了衣服讓我穿上。我被放在一個鋪在地上的一個什么東西上,這時我才知道,我的眼睛看東西都是模糊的,渾身哪兒都疼,我們職工醫院的外科主任嚴叔就住在我們后樓,他過來給我檢查了一下,眼、耳、鼻都有血,只差口中吐血,我就是七竅出血了,腰、腿軟組織挫傷,不能走、也不能站,兩腳踝骨兩側都有很深的皮外傷,右小腿中間有一塊三角形的傷口,好象用斧子砍了一下。其他小傷口不計其數。

  我二姑一家也住在同一工房的二層小樓的一層,他們家沒有倒,二姑一直在我家的樓前焦急地營救我們。這時把我安頓好后,馬上又返回救人的現場。后來大家相繼又救出了大妹和三層的老倆口,可是小妹的兩條腿被暖氣管子給別住了,怎么也弄不出來,這時又知道哥哥并沒有跑出來,也壓在樓下了,哥哥的情況更嚴重,地震時他醒的早,樓倒下時他已經沖到樓門口了,結果倒下后環境更加糟糕,周圍沒有任何家具搪塞,都是水泥樓梯和木扶手、鐵欄桿,上面壓的廢墟又厚,人力很難救出他來。

  只聽有人在高喊著:“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同志們!現在還有人壓在樓下,快跟我去救人啊!”我躺在地上,急切地望著周圍的人,希望他們能快點去救人。

  不知又過了多久,小妹被救出來了,在營救過程中,大妹一直在救人現場和小妹說著話,安慰著她,這時也一起過來了。經過檢查,小妹右大腿和左小腿骨折,左肩被刮開一個大傷口,血肉模糊。大妹告訴我,大哥的情況很不好,人們想盡辦法,還是不能把他從廢墟中解救出來。

  又有人來喊了:“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同志們!快到大樓去救人啊!快點去救人啊!埋在樓下的人們等著我們去救出他們啊!”

  我的心一直揪著,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救我哥哥,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出他來。

  中午11點半多的時候,二姑過來了,說已經把你哥救出來了,傷勢很嚴重,廠里說讓送到“七一”廣場去。然后叫上大妹兩人急匆匆走了。

  這時我看見樓上7號的劉嬸默默地抱著她3歲的小女兒,誰要也不松手,原來這個小妹妹已經死了,可是她媽媽卻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大家只好讓她抱著,把她勸到邊上坐著休息。

  人們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又有兩個人被被子裹著放在地上的席子上。這是二層的鄰居。沒有人哭,也沒有人說些什么,所有人都好象啞了一樣,語言已經失去了它的作用,人們只能用沉默來應對這一切。

  下午,廠里派人拉來竹竿、草席,大家動手搭起了簡易棚,二姑父一家和我和小妹一起搬進簡易棚。從昨晚到現在,我們沒有喝一口水、吃一口飯。居委會決定打開商店,讓大家找點吃的。我們的簡易棚就在商店門口不遠,我看見人們進進出出的不斷拿些汽水、點心出來,大表弟和我小妹差不多大,十二、三歲了,他拿著一瓶桔子水問我喝不喝,我稍微抿了一小口就遞給了他,他就向喝水一樣大口大口的喝起來。

  下午5點多鐘,二姑和大妹回來了,我問:“大哥呢?”二姑說:“傷勢太重,送醫院了。”

  下午6點多,突然間山搖地動,眼前的一切都活動起來,簡易棚喀喀亂響,到處是人們驚叫聲,又一次較強的余震來了。我看著離我不遠處的鐵軌,恨不得趴在那上邊,因為我真怕地上裂出一個大縫來;我看著離我不遠處的一個電線桿,恨不得遠遠地跑開,因為我真怕它倒下砸著我。可是我當時根本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盼著,等待這可怕的地震快點過去。

  天又開始不知不覺中下起雨來,夜色漸漸降臨了。

  這一天的夜晚,沒有一絲光亮。沒有電,也就沒有燈,沒有蠟燭,整個大地黑壓壓的一片。

  旁邊的簡易棚中不知是誰打開了收音機,大家都集中精神聽收音機,不知誰說了一句,“快聽聽,北京知道咱們這兒地震了嗎?”一會兒,一個聲音緩緩地說出來:“今天凌晨3點42分,河北省唐山、豐南一帶發生強烈地震……。”“還有豐南呢!”“看來這次地震范圍還挺大的”,人們紛紛議論著,“黨中央已經知道了,很快就會來救咱們了!”

  小妹傷的很重,疼得一直叫,可是沒有一點辦法,上午我剛救出來時,外科主任就把他口袋里僅有的兩片止疼片給我吃了一片,另一片也早已給了別人,下午又一次的地震后,現在誰還敢走進任何一座還站著的房間里?我這時也是渾身疼痛,可是和小妹的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這一夜,在小妹的叫聲和雨聲中艱難地度過。

  1976年7月29日

  早晨,二姑找來一輛手推車,把小妹和我抬到車上,告訴我說,廠里要統一把傷員向外地轉移。

  走出工房大門口,來到外邊馬路上,向對面城子莊望去,我一下驚呆了。

  原來錯落有致的城子莊住宅區,一下子不見了,仿佛誰在沙灘上抹了一把,只剩下稀里糊涂的一片。

  在我們工房里,受災的只有少數二十幾戶人家,絕大多數人家只是房子震裂了不敢進去而已,可是對面大城山腳下的城子莊好象根本就沒有站著的房子了。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這次地震原比我看到的嚴重的多。我由于受傷的原因,沒有人給我講外邊的事情,我自從被救出后,好像一直處于麻木的狀態,幾乎一天沒有說話,也沒有向大妹或二姑問過外邊的情況。原來我以為只有我們倒霉,別的樓都沒倒,就我們樓倒了,原來我們這里是輕的,還有受災更嚴重的地方。

  二姑和大妹推著小妹和我到了我們公司的“七一”廣場,廣場上到處都是人,離大門很近的地方停著一個大轎子車,二姑把我們送到車邊,經辦室姜叔看我們來了說:“快上車!”二姑和大妹連拉帶拽把我弄上了車,坐在門的前面座位上。小妹因為兩條腿都骨折了,沒法坐著,大妹就坐在靠著汽車發動機旁邊的地上,讓小妹坐在她的懷里。這時二姑發現我光著腳,沒有鞋,就馬上把自己腳上穿的一雙布鞋脫下來,讓我穿上。她自己就那么光著腳站著,等我們走了光著腳走回去。

  后來陸陸續續又上來了好些人,姜叔和一些領導到處找司機,這時終于找到了一個說自己會開車的人,沒有執照,也不會開快了,只敢開一擋,姜叔說:“一擋就一擋上去吧!”

  就這樣我們的車開出了廠大門,向北駛去,目的地是遵化縣醫院。

  走了一段路程后,我發現到了我們公司北醫院的大門外,我和大妹說:“大哥是不是送到這兒來了,要是和咱們一起轉走多好哇!”大妹好像不愛說話:“不是一樣的傷情,人家怎么安排就怎樣吧!”

  這個司機開的車子好象喝醉酒了,顛簸得厲害。又不認識路,一邊走一邊打聽。車子后排長座上躺著一個腿被砸斷了的年輕人,他所處的位置又是最顛的地方,每次大的顛簸后他就大罵司機:“你會不會開車呀,疼死我了!” “滾下去,找會開車的來”,原來他是個真正的司機,可是無論他說什么,開車的司機一聲也不吭。

  大妹說腰疼,原來她后面正好有一道棱硌著她,她懷里抱著小妹,又不敢有大的動作調整自己的姿勢,時間一長,就有點受不了了。小妹兩條腿骨折,身上還有很多傷,一直疼得叫喚著,時間過的好慢啊。

  突然,汽車停住了,我望外一看,一個老頭騎著一個自行車,車后馱著一個大筐,老頭被我們的車撞到路邊的溝里去了。一個解放軍干部正好在路邊指揮過往車輛,這時沖到我們的車前,右前窗正好打開著,他攀著車窗探著頭,手里拿著一個小手槍,沖著司機大叫:“下來!”

  汽車里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司機一句話也說不出,直直地看著對著自己的槍口。這時,押車的姜叔對解放軍說:“你看看車里,我們這是運送傷員的車。”

  解放軍看看車里滿滿的、歪七咧八各種姿勢的傷員們,放下了一直舉著的手槍,什么也沒說,離開了我們的車子。

  大家都舒了一口氣。車子又緩緩地上路了。

  中午,終于到了遵化縣醫院。沒有料到的是,這里到處都是災民,醫院已經不能接納我們了。后來不知姜叔怎么聯系的,讓我們到縣農機局大院去。好不容易找到農機局大院,司機可能是太疲勞了,連著幾次,都沒能把車開進大門,大轎車的前燈還給撞壞了。

  后來大院里來了一個司機,把車開進去了。這時已經下午兩點多了,大院里已經搭好了一個大棚子,讓我們這些傷員下車,大家攙的攙、抬的抬,最后就剩我一個了,他們看我坐在那兒,不像傷員,問我,你怎么還不下車呀,其實我努力了好幾下,也沒能站起來。我不得不請他們幫我。他們喊來幾個人,把我抬下車,我不知是疼的還是累的餓的,一下暈了過去,醒來時,已經躺在地上了,正有人說:“還有一支嗎啡,給她們倆人一人打半支”,我和小妹每人給打了半支嗎啡。

  救助人員張羅著給我們吃飯,考慮到我們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沒敢給我們做硬飯,只是熬了一些稀粥,以免我們的腸胃一下子接受不了。我們大家非常感激農機局的領導考慮得真周到。農機局一位來幫忙的大姐,特別心軟,看著小妹直掉眼淚,一直在忙前忙后。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等我醒來時,已經下午5點多了,大姐拿出趁著我們睡覺時回家烙的大餅,讓小妹吃,并且一直在小妹的周圍忙活著。農機局的職工照顧我們每個人吃了晚飯。

  吃完飯,我們得知以后我們就要在這里住下去了,直到唐山解除危險后,接我們回家。由于太倉促,這個大棚子還只有一個頂,四周圍沒有一點遮擋物,坐落在一個好象操場的大院里,地上鋪著一層涼席。

  大家開始互相詢問各家里傷亡情況。我非常慶幸媽媽和弟弟提前一天多離開了唐山,躲過了這場浩劫,慶幸我們在家的兄妹四人雖然有的傷勢很重,卻沒有人員損失。可是聽大家說的情況非常可怕,幾乎家家傷亡慘重,甚至有人說鄰居家一口人也沒出來。

  大家都不知道地震在唐山到底造成了多大的損失,唐山今后怎么辦。

  這一晚,大家就在這里席地而眠。

  1976年7月30日

  天亮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吃過早飯,聽救助人員說一會兒要有醫生來給我們檢查,先做了一下登記,傷重的、需要做手術的都詳細做了記錄。后來醫生來了。我旁邊有一個比妹妹還小的男孩子,叫小亮,因為當時有一個電影里有一個差不多的孩子叫大亮,所以我們都叫他大亮。他的頭皮被整個從頭頂掀開,并且被扒出來后一直沒有處理,那里面很臟,還有干草什么的。醫生就在我們身邊為他做了手術。

  醫生讓他哥哥和幾個人按住他,用一瓶生理鹽水為他沖洗,因為我就在他的身邊,所以我看的很清楚。醫生一邊洗,一邊用鑷子夾著棉球清洗臟物,直到頭皮里面全成了白色。大亮那個叫聲啊,我們聽的心理直發顫。好不容易洗干凈了,醫生又要開始縫針了,那么一大圈兒,一針一針的,終于在大亮的哭叫聲中完成了。

  醫生說,今天只能處理一些皮外傷,給我們的傷口都上了藥,做了包扎。骨折的傷員暫時還沒有辦法處理。

  1976年8月4日

  今天大棚里有一個北京大姐要回北京,我趕緊跟她說,可不可以替我發一封信,她說可以。地震多少天了,媽媽得不到我們的消息,肯定要急死了。可是我們圈在這里,與外界的一切聯系都斷了。我在信中把我們的情況都告訴了媽媽,請她放心,我們都還活著,這是最重要的。

  這封信沒有信封、沒有郵票,只有一張紙。我把西安姥姥家的地址寫在紙的背面,請北京大姐代我發出。

  看著北京大姐回家了。我心里期盼著哪天我們也能回家。

  1976年8月5日

  今天骨折的傷員集中送到遵化一中,小妹也被送走了,大妹陪著她。我們家從六人到四人,到現在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心里很難受。

  1976年8月9日

  早晨,有人過來告訴我,讓我到大門口傳達室去接電話。電話?有誰知道我在這里,并且還知道電話?我急急忙忙拄著一個棍子,強忍住疼痛,費力地往大門口趕去。

  好不容易拿起了電話,里面傳來大妹的聲音:“怎么這么半天,曉玲要被送走了,去外地……”,正在這時,農機局廣播喇叭響起了《東方紅》的樂曲聲,原來6:30到了,開始播出早新聞。我和大妹的通話被打亂了,我竭盡全力再也聽不清大妹說什么,電話中斷了。

  我緩緩地走回大棚。心中好象堵著一堆亂草,說不出的難受和恐慌,“要被送走了,怎么回事,為什么送走,送到哪兒去?”不知道是不是急的,我發起了燒。

  下午,我正在昏睡中,大妹回來了。

  原來,為了讓唐山傷員得到更好的救治,中央組織全國各地醫院參加救護。重傷員要送往全國各地的醫院。我小妹的傷勢較為嚴重,被確定為送走的人員。但是,我們不知道她要被送往何處。小妹還不到13歲,她那么小,自己單獨一個人,兩腿骨折,生活不能自理。我埋怨大妹,你怎么能讓她自己轉走呢,大妹說,她要跟著一起去,可是人家不讓。實際上,大妹僅僅比小妹大一歲半,也是一個小孩啊。結果小妹被送走了,大妹一個人自己又找回來到我這兒來了。

  下轉35版?隰說實在的,我最擔心的還不是小妹生活能不能自理,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不知會把她送到哪里?不知最后會不會恢復?還能不能站起來?最最擔心地就是———會不會找不到家了!從此我們也找不到她了呢?真是越想越害怕,媽媽回來怎么跟媽媽說呢,天那,我們把小妹給弄丟了!

  1976年8月10日

  今天我們被轉移到了大院的北邊的一個棚子里,好象這里是農機局的另一個單位,從上海趕來的醫療隊來給我們療傷了。

  大夫給我做了檢查,要我正面躺好后把腿向上舉起來。這本來是每個人都很容易作到的事,可是沒想到,我就是舉不起來。大夫說,是腰和腿軟組織受傷造成的,不用擔心,以后會養好的。大夫也給我看了我的眼睛,說已經吸收不都是紅的眼底了,已經露出眼白了,不用管它,慢慢吸收就行了。腳上和腿上的傷需要每天換藥,左腳外側的傷和腿上的傷已經有些化膿。我的后背由于多天沒有洗澡,長出了一個癤子,大夫說換藥時給我處理。

  大夫給每個受傷的人都檢查后,按傷情依次叫我們到大棚外邊醫療隊的駐地去換藥。

  我腿上像斧子砍的傷口上好象有一層白膜,大夫用鑷子夾著棉球去擦,很疼,傷口從上到下由淺到深,大夫給洗得干干凈凈,上上藥,包扎好。又依次把左右腳兩踝骨的傷處理好。

  1976年8月15日

  今天傳來好消息,要把我們送回唐山了!大家趕緊吃了最后一頓早飯,等著送我們的車到來。

  來了一個有棚卡車,大家互相幫助,都上了車,我也拿著我一直在用的棍子被別人扶上了車。

  農機站的救護人員站在車下送我們。這么多天照顧我們,大家依依不舍的和他們告別。

  車子開了。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像夢一樣的這段時間,以后我會相信這真的發生過嗎?我不禁想起了那個從家里烙來大餅的大姐,想起給大亮縫頭皮的醫生,想起送我們來的那個司機。有這么多的好心人曾經無私地幫助過我們,我心里充滿了對他們的感激。

  車子開進市區。到處是廢墟,到處是人,整個唐山市全都平了,震前那些高樓一座也沒剩下,站在卡車上可以望遍整個市區。幾乎認不出走到哪兒了。市內大道已經變窄,小道變沒了。人們不斷地判斷:“這是哪兒呀?”“這是西北井大坑!”“對!這是糧庫,你看還有鐵道呢。”又往前走了一段,車停下了。司機告訴我們,就送到這了,大家下車吧。

  下車時我是被別人抱下來的。大家各自打了個招呼,就急著趕回自己的家去了。我和妹妹辨別了方位,這里是五家莊,離家里還要走20多分鐘的路,我走還要更長的時間。我和妹妹商量,讓她快點走先回家,叫我二姑騎車來接我,我自己在后面慢慢走。

  走到快到鋼廠西大門的時候,我二姑和大妹來接我了。我坐在車子后座上很快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北工房。

  我從車子上下來,二姑去放車子。我站在鐵道旁的大門內,看著北工房大院,看著我曾經的家所在的大樓,正在這時,走過來一個人,說:“你回來了,你們家是你弟弟沒了吧?”我詫異地說:“我弟弟震前去西安了,我家沒有傷著人呀?”

  那人趕緊走了。我越想越不對,進到二姑家的簡易棚,我馬上問大妹這是怎么回事兒?大妹低著頭,喃喃地告訴我:“是大哥”,“什么?大哥沒了?”

  這真是晴天霹靂一般。

  原來大哥并沒有轉到醫院,而是早就離開了我們。我還慶幸我們家沒有傷著人,我還給媽媽寫信“我們都活著”,我還以為回到唐山可以和大哥團聚……。

  我質問大妹,為什么要瞞著我!二姑說:“你和曉玲當時傷的那么重,我以為可能會回不來了,還告訴你們這些,你們不是更危險嗎?”

  我趴在二姑家簡易棚里的一個木頭箱子上,放聲大哭起來。這是地震后我第一次哭出聲來。

  我哭我可憐的大哥呀!剛剛21歲——人生最美好的年華!有多少美好的事物還沒有來得及享受!他喜歡唱歌,有一個從六叔那兒找來的舊留聲機,每天換著不同的唱盤欣賞;他喜歡玩,從朋友處找來的獵槍還沒來得及去試一次;他喜歡運動,在廠里打乒乓球得了個第三;他喜歡養魚,養了一大魚缸的紅箭,下了好多小魚,把魚缸都染紅了,然后每天看著小魚長大,我們幾個弟弟妹妹喜歡得和寶貝一樣。大哥是我們幾個里面最聰明的,整天不知從哪兒冒出新奇的想法,帶著我們去實踐。誰知從此再也沒有大哥了呢?

  我哭媽媽最喜歡的孩子就是大哥,大哥和媽媽最貼心。大哥雖然在我們幾個里最大,可是他經常依偎在媽媽的膝下,纏著媽媽給他唱過去的老歌,以解媽媽在生活中的愁云。爸爸去世后,廠里發了一筆撫恤金。哥哥和我商量,給媽媽買一條的卡褲子吧,媽媽自己舍不得買的。我們一次給媽媽買了兩條。大哥最會疼人,最體貼媽媽。媽媽,在您已經知道我們都沒事后,我可怎么告訴您大哥的噩耗呢?您又怎么能承受的了這巨大的傷痛呢?尤其是您臨走時大哥一再要求和您一起去西安而您又沒有答應他去,現在大哥沒有了,您又怎么過得了這個心中的坎呢?

  我哭我經常因為瑣事和大哥吵架,大哥臨走特意讓大妹告訴我“對不起”,我不要對不起,如果大哥能活過來,我再也不和他打架。我們重新做好兄妹。

  我哭大哥對大妹說:“我活不過5點”。在差5分鐘5點的時候閉上了眼睛,他那么聰明,連死亡時間都給自己預測的那么準確。

  我哭大哥只不過是內出血,如果醫療條件跟得上,他是可以搶救過來的。他不斷叫口渴,不知醫生是不是覺得沒法救他,就不讓他再痛苦了,給他喝了水。我恨我自己為什么沒在他的身邊,即使救不過他來,也要陪著他走完最后一段時間。

  我們這個工房有近400戶人家,有三座大樓,六座小樓,八排石頭的平房,一排老平房,還有一些散戶。所謂大樓就是我們住的三層樓房,小樓就是我二姑住的二層樓房。地震在工房造成的破壞主要是這座大樓我們所住的這個單元,從三層一直塌到一層,我們這個單元住著11戶人家,2號和5號里各住著兩家。地震時3號的丈夫到某鋼就任黨委書記沒在家,大兒子參加軍訓在柏各莊,在家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都死了。4號是公司總會計師,6口人死了4口,余下的兩口重傷轉往外地。5號西邊那家死了兩口,6號是我們家,7號是當時市委書記的秘書一家,死了個小妹妹,8號就是地震后最先有人來救的公司×書記家,只傷著了一個親戚(侄女死了)。9號是閻大夫家,老大沒在家,老二砸傷轉往外地,老倆口被救出后先后死去。

  還有三單元有一個樓角閃了出去,聽說有一家死了兩個人,平房有個別家里自建房倒塌,死傷了幾個人。

  我的同學里有下鄉被砸死的,串親戚被砸死的,被家里自建房砸死的。

  我們工房可能是唐山市受災最輕的,路南區和豐南縣最重。有很多整家人被砸死的,有的街道死傷慘重,只活了一少部分人。聽說我們公司東工房傷的最重,有一個人當天夜里從外地回家探望父母,正趕上地震,走到家門口時被砸死,后來被家里人扒出來,媽媽都要瘋了。

  我回來這天離地震那天已經19天了,當中有很多過程我們都不在,聽我同學說,剛地震那些天連水都沒有,她們都到廠里的工業涼水池去打水吃。

  二姑說居委會給我和妹妹蓋了一個簡易棚,我們跟著二姑到了那兒。是一個蓋在大院門口內空地上的兩間棚子。二姑說:“有一間是你們的,你二姑夫今天有些發燒,等會兒得讓你二姑夫給中間砌上一些墻,咱們先找磚頭”。

  等二姑夫在中間砌了半米來高的磚墻,我們在地上又鋪了一些磚頭。二姑和妹妹到附近找了一些裝瓷磚的紙箱,我們把它拆開來鋪在磚上當床。又把兩間棚子中間掛上涼席。 3排1號的大媽在我們不在家的時候替我們收拾了從廢墟上扒出的我們家的兩個箱子,里面裝滿了衣物。這時給我們送過來了。我和妹妹換下了從地震到現在一直沒有換洗的衣服。

  居委會借給我們兩套被子和褥子,我和大妹總算又有自己的家了。

  在北京衛戍區的大舅托人到處找我們,今天終于找到了。我對那個解放軍說了家里的情況,并且寫了信請他轉交大舅。

  1976年8月19日

  今天是廠里開支的日子。哥哥單位來了兩個人,送來了哥哥的最后一筆錢。他們說了好多安慰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只是不停的掉淚,說什么也不接那個錢。后來他們怎么走的我都記不清楚了。

  平房一排4號大媽是居委會主任,我們姐倆兒第一天住進還沒有門的簡易棚的那晚,她在我們睡著后在棚里守了一宿,后來又安排人在門外值夜班。我聽說后感動地不知說什么好。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尤其是在危難中,那種無私的幫助無處不在,正是人們的這種高尚的精神,使唐山人在面臨巨大的自然災害時通過自救、互救、互幫、互助,沒有倒下、沒有頹廢,而是在與命運抗爭、與大自然搏斗的過程中重新站立起來。

  我和妹妹在棚外用幾塊磚支了一個簡易爐灶。居委會把從廢墟中扒出的用品集中到一起,讓我們這十幾家的人們拿走自己的東西。我們找到了自家烙餅的平底鐵鍋。

  街道給我們發了一些面,妹妹高興地說,這回咱們可以做面條吃了。可是拿什么家伙做呢?

  我和妹妹到簡易棚后大樓遺址去看看還有什么東西可以找到的。地震大樓倒下時,好象誰從我們家東墻切了一刀,齊唰唰露出白白的墻,墻上地圖處仍然掛著我那晚脫下的紅格的確涼汗衫。廚房保留的面積稍大一些,衛生間完整地保留了下來,沒有一點損害,要是哥哥躲進衛生間就好了。

  我們從衛生間找到了洗臉盆,從廚房的柜里找到了搟面杖、面板、勺、鏟子等生活用品,從爐子上找到了水壺。我們又從廢墟中找到了一些照片,找到了父母過去的一些獎章和毛主席像章。我看到了我最喜愛的一個抗美援朝慰問袋,可是被大蓋板夾著一個角,怎么也抻不出來,還不敢使大勁,怕引起倒塌,最后不得不放棄了。(為這事我一直后悔,那怕剪掉那個角也應該把它拿回來,它是那么精美,在綢緞上繡著一個七彩鳳凰和獻給最可愛的人,是至今看到的最好的繡品。)

  我已經回到廠里上班了。每天午飯廠里給兩個饅頭和一份菜,我總是想法多要一個饅頭,工友們也都幫我要,拿回來和妹妹一起吃。早晚飯就在簡易灶上做點兒。

  我們工房可能是唐山地震最輕的地方,整個工房300多戶人家只有20幾家傷了人口。但我們也收到了捐贈物資,兩個線毯、兩身衣服、兩雙鞋和幾件舊衣服。街道給發了糧食,有一次街道通知讓拿大盆去取蔥頭,我和妹妹看著一大盆蔥頭不知怎么吃。后來看別人家用蔥頭來包餃子,我們也用蔥頭包了一回餃子。

  1976年8月25日

  下大雨了。房頂上的油氈開始往屋里滲水,我和妹妹用一切可以盛水的家伙接水,可是很快就接不過來了。我站在門口,看見幾個解放軍戰士正在雨中向院里跑過去,每人扛著一捆油氈。我們趕緊喊他們,很快解放軍戰士爬上屋頂,冒著瓢潑大雨給我們家簡易棚又蓋上了一層油氈,房子很快不漏雨了。我和妹妹給他們到了熱水,讓他們進屋里來熱乎熱乎身子,可是他們擺擺手就又沖到了雨中。

  這些解放軍戰士不過十八、九歲,從到了唐山為我們做了無數的好事。那天有兩個解放軍首長聽說我們沒有大人只有姐妹倆,來到我家問我們有什么困難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向他們提出來,他們會幫我們解決。晚上值勤的戰士看我們經常在屋外待到很晚不去睡覺,經過詢問得知妹妹害怕不敢進屋,從那以后,每天晚上值勤的戰士都會在屋外多待一會兒,并且大聲說話,直到很晚。妹妹聽到屋外有解放軍就可以很快的入睡。

  有時我們和解放軍交談,我問他們,什么時候到的唐山。一個戰士告訴我,他們是柏各莊軍墾部隊,7月28日那天他們剛剛從地震中逃出來不久,部隊就接到命令,立刻集合向北急行軍。當時他們還不知道震中在哪兒,甚至猜測會不會是北京,部隊幾乎是跑步前進,上午到達唐山市區。他們是從南邊進入的唐山,看到的景象把他們都驚呆了,到處是倒塌的房屋,路邊到處是死人和傷員。他們一刻也沒休息,馬上開始扒人。解放軍的到來給無數人帶來生的希望,他們每扒出來一個人,都會引起大家的歡呼。

  我有一個同學,地震時住在華新小樓她二姐家。地震被埋在倒塌的樓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摸到身邊有一個瓶子,不管是什么就喝了下去,喝了才知道是一瓶醋。正是這瓶醋,支持她在里面頂了三天。三天后,她聽到外面有解放軍在這里救人,她大聲喊救命,可是沒有人聽見。后來她也沒有了力氣,就在手里拿一個小石塊不斷敲擊,終于有一個小戰士聽到了,經過確認廢墟中確實還有活著的人,那個小戰士扔下手里的工具,一邊跑下廢墟一邊喊:“連長,這兒有人!連長,這兒還有活著的人!”連長馬上組織力量扒我這個同學,為了不傷著她,解放軍沒有使用任何工具,一撥人的雙手扒爛了,換一撥人上,后來終于把她救出來了,她激動地喊:“毛主席萬歲!,解放軍萬歲!”后來她還繡了錦旗送給救命恩人解放軍。

  1976年9月9日

  媽媽還沒有從西安回來。聽別人說,鐵路整個軍管了,除了運送物資、救助傷員的車外,不允許客車進入唐山。好想媽媽呀!

  下午四點多,剛從班上回來不久,同學文英來找我,讓我跟她到廠里鍋爐房去撿煤核。本來我們工房和廠里只一墻之隔,地震時墻已經倒了,現在工房就在廠里邊了。我們回到她家,從她家拿了小筐,向鍋爐房走去。突然,廠里大喇叭播出了哀樂,我們倆同時站住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中國共產黨軍事委員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國務院《告全黨全國人民書》......什么?毛主席?我和文英都哭了起來,我們馬上回家。到家里我哭著告訴妹妹“毛主席逝世了”,我倆一起哭。我感覺就像是天塌了,國家發生這么大的變故,如果政權交接出現問題,最慘的就是唐山啊!我們現在居無屋,食無著,衣不遮體,大多數人都是傷員,一旦國家出現動亂,誰還顧得上唐山呢?唐山人可以說沒有活路了!

  我們走出棚子,旁邊就是居委會。那里已經有很多人都在痛哭,人們邊哭邊喊:“毛主席!你怎么走了,我們不讓你走啊!“,”毛主席!你走了,讓誰來管我們呀!”人們越聚越多,哭喊聲越來越大,這是唐山大地震后,唐山人的第一次集體宣泄,地震后壓在人們心中的悲傷、無奈、痛苦、壓抑和對前途的迷茫都借此哭喊出來。毛主席就像我們的親人一樣,大家對毛主席無限熱愛,毛主席的逝世好象又發生了一次大地震一樣,人們已經不能再承受這樣的打擊了。大人們哭,老人們哭,孩子們哭,女人哭,男人也哭。那一刻,人們迷失了自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

  大家自發地折起了紙花,做起了花圈,地震中無論誰家人震亡了都沒有任何追悼儀式,是由單位或政府統一掩埋的,可是毛主席逝世了,人們自發地開始了悼念活動。因為就在我家門口,我和妹妹更是把全部時間都投入進去了,直到很晚。

  1976年9月18日

  今天是全國舉行毛主席逝世追悼會的日子,一早廠里組織我們到公司大操場參加主席追悼會。前幾天,市里在文化宮搭建了靈堂,我們都去那里參加了追悼活動。各行各業的人們舉著自己動手編制的花圈,胸前帶著自己做的小白花,大家悲痛地給主席獻上花圈,很多人大聲地哭出來,對毛主席的感情十分真摯。

  上午大約九點,追悼會開始。華國峰致悼詞。葉劍英站在旁邊。

  今年真是多災多難啊!年初1月8號周總理去世,7月6號朱老總去世,7月26日唐山大地震,北京、天津都被波及,唐山死傷無數,9月9日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難道年初遼寧罕見的隕石雨真是老天給世人的預告嗎?

  追悼會在進行中,有些人開始搖晃,后來就有人倒下。就站在我身后的一個人突然也倒下了。馬上就有人把她抬到外邊。我急忙抑制住自己的哭泣,以免因為大腦缺氧倒下。

  1976年9月21日

  前兩天和妹妹一起到她的學校去,看見一架大飛機擦著樹梢正在給下邊撒藥,大災之后有大疫,很多人都這么說。政府非常重視防范疫情,每天派飛機到處撒藥。可是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而且飛得這么低,藥是桔黃色的粉末狀,我急忙躲到墻邊,捂住嘴和鼻子,好象在雨中一樣,可見撒藥的密度有多大。 下午,我和妹妹正在家中,弟弟的朋友跑過來說:“你媽她們回來了!”我和妹妹急忙跑出去問他:“在哪兒呢?”他說:“在馬路上呢”,我和妹妹馬上向院外跑去,一直到鐵道外的大馬路上,也沒有看到媽媽她們。我們一邊往前走一邊張望,終于看到媽媽和弟弟了。我和妹妹撲上去,一邊一個偎在媽媽的兩邊。不斷地問長問短。原來鐵路一直不賣到唐山的票,后來媽媽買的到北京的票,是大舅部隊的吉普車給媽媽她們送回來的。弟弟看起來很奇怪,挑著一個大扁擔,扁擔兩邊是兩大摞被子什么的。原來這是西安的親人們想到我們家里都震塌了,什么都沒有了,給我們帶來的生活必需品。幸好帶來了這些東西,不然媽媽回家的第一天我們的被子就不夠蓋了。

  回到家中,妹妹不停地和媽媽說著話,我心里不停地打鼓,怎么和媽媽說大哥沒了呢?終于我喃喃地開口了:“媽媽,我大哥……”,我說不下去了,抬眼看媽媽,媽媽不看我,說:“我知道了”,“知道了?我給你寫信時說我們都沒死……”,媽媽說:“你大舅把你寫給他的信轉寄給我了”。我看著媽媽生怕媽媽難過哭起來,可是媽媽什么也沒說,低頭忙自己的事去了。那一刻,我始終不能忘,嗓子眼兒堵的難受,卻一個字也不敢再說。

  小妹有下落了。她被轉走的那一天,據說是安排飛機轉運,但司機跟錯了車隊,一直到了火車站。可是火車站沒有對這撥傷員的運送計劃,結果小妹她們在車站整整耽擱了一天多才轉走,而且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哪兒接收就在哪兒下車。小妹是在山西忻縣被接下車的,到了忻縣縣醫院,那里的醫護人員非常熱情,馬上安排住院、吃飯、檢查,照顧地無微不至,尤其是我小妹,非常招人喜歡,護士們都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照看,那段日子小妹感受到了家的溫暖,這都是小妹給媽媽寫的信中告訴的。

  媽媽一回來就馬上到學校去了,因為回來得太晚了,媽媽就先到學校去看看,明天就去正式上班。

  1976年10月18日

  廠里給工房里的人蓋了比較正式的簡易房,正面是磚墻,有玻璃窗和門,其他三面有一米高的墻,墻上面是葦子糊泥墻。我們班兒上的曹師傅和賈師傅帶著好多工友給我們搭了土炕,我們大家一起和泥,搭磚,看著兩位師傅在地上先壘起炕幫,上上炕沿,再一點一點地搭出炕道,我是第一次知道搭火炕里面還有很多講究,最后順著搭出的煙道在房后壘了個煙囪,再鋪上炕面土磚,糊上一層厚厚的泥,大功告成了!師傅們又幫著我們點了爐子,給火炕烘烤。賈師傅告訴我等炕都干了就可以用了。我們大家這天都非常高興,除了我對工友們萬分感激外,工友們對給我們幫了忙,看我們安了家也都興奮不已,雖然地震給我們帶來了災難,卻也使大家面對災難心都融合在和一起。在這個時期,大家都說,好象我們提前進入共產主義了。

  弟弟會點木工,開始到處找木料給家里添一些小家具。我和大妹從前邊廠里單身宿舍的廢墟處扒出了一個單人床,抬回家里,放到外屋給弟弟,我和媽媽、妹妹住在里屋的火炕上。這是我們家的人第一次睡火炕,不會燒,時常倒煙,可是熱乎乎的火炕也給我們帶來了好處,媽媽多年的關節炎和大妹送我們去遵化時后背硌著落下的腰疼都得益于火炕好了很多。

  媽媽給我們講了她在西安的情況。媽媽是7月27日晚到達西安,晚上鬧到很晚才睡覺。地震時,西安也感覺到了,但是媽媽不知道。第二天早晨,姥姥照例起得很早,告訴家里人都不要大聲說話,讓剛剛經過長途旅行的媽媽和弟弟多睡一會兒。媽媽起來后,和姥姥在家里說話,一直沒出院子。下午姨姨來了,偷偷地把姥姥叫出去,告訴了姥姥唐山發生了毀滅性大地震,一家人都嚇壞了,最后商定誰也不許把地震的事情告訴媽媽。姨姨又把到外邊玩耍的弟弟叫到一邊,囑咐他要瞞住媽媽,等把事情打聽清楚了再說。然后姨姨、舅舅及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出動了,到處打探消息。姥姥負責在家里穩住媽媽,也就是不斷地指使媽媽跟著她做做這個,看看那個。媽媽好多年沒有回去了,樂得聽從姥姥的調遣,陪著姥姥好好待幾天。

  直到后來西安接到了我的來信,姥姥她們不敢讓媽媽先看,她們先讀了信,看到我報平安,心里的一塊石頭才放在肚里。媽媽看了我的信后急得馬上要回唐山,可是當時北京也是災區,火車站不賣到北京的票。再說西安的親人們也不同意媽媽馬上回來,因為唐山是重災區,我們又都轉出去了,不在唐山。后來姨姨舅舅們聽說有傷員被送到西安各大醫院救治了,他們開始瘋了一樣跑各大醫院,到處打聽有唐山人沒有,可是每天都是失望而歸。我想象著西安的情景,那段日子西安的親人們是怎樣的難過呀。

  后來,接到大舅的來信和轉去的我給大舅的信,媽媽知道了她最心愛的大兒子已經沒有了,媽媽雖然沒有說她當時的情況,可是我知道媽媽肯定已經經歷了一場生死般的關口。

  1976年11月15日

  家里添置了好多東西,每人發了一丈二的布票,家里五口人一共六丈,我到處買布,都不好看。可是不管好不好看也得買,買回布買回棉花,做新被,把舊被子拆了,每人再縫一條褥子。買了兩個好看的暖壺,一個淺蘭色的,一個紅色的,我很喜歡。還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我算了一下賬,短短幾

天花了一千多元。不經過從無到有的過程,真想不到會花這么多錢。我們家媽媽工資雖然高也才60多元,我才39.78元,加起來一個月收入不過一百塊,這一下就花去了一年的收入。真是破家值萬貫,我這次可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晚上,大家吃完晚飯,洗洗涮涮后準備上床睡覺時,突然又地震了!震級挺大,簡易房嘎嘎直響,房頂搖晃好象隨時都會倒下來,放在窗臺上的兩個暖壺和瓶瓶罐罐噼里啪啦地摔在了地上,四周一片叫聲,我們都嚇壞了。這時我突然想起弟弟沒有經過大地震,自己一個人在外間,一定嚇壞了,我趕緊到外邊看弟弟,弟弟站在地上正不知所措,我裝著挺有經驗的告訴他:“沒事兒,一會兒就過去了,咱們住的簡易房倒不了!”地震過去了,我們驚魂未定地檢查家里的情況,好多東西都摔爛了,包括我最喜歡的暖壺。可怕的地震,怎么沒完沒了了呢?

  1976年×月×日

  上班后接到通知,今天可以讓我們去歡送解放軍,大家都非常高興。因為這幾天解放軍開始陸續撤離唐山,我們因為上班沒法去,都快急死了。聽說街道都擠滿了歡送解放軍的人群,唐山人對解放軍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大家都去歡送解放軍,表達自己對親人解放軍的深厚感情。

  很快我們就出發了。到了西山口附近,馬路兩側已經擠滿了等待歡送解放軍的人們。有些人們手里拿著籃子、碗、水壺,有些人拿著旗子,拿著各種各樣家里能拿出手的東西,有些學校里組織的小學生手里拿著鮮花,站在路的兩側。

  突然人群涌動起來,軍車過來了!大家都喊起來:“解放軍萬歲!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歡送親人解放軍!解放軍萬歲!……”。人們涌向解放軍,很快車就走不動了,人們圍住卡車,把手里的各種好吃的東西送給解放軍戰士,解放軍不接,就往解放軍手里、懷里和兜里塞,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說著各種感激話,一邊請解放軍同志什么時候再回來看看。一個男人就在我身邊拿著水壺倒水給解放軍喝。我和我的工友們什么東西都沒有帶,特別羨慕那些給解放軍送東西的人,我們只好一邊大聲的喊:“解放軍萬歲!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一邊向前擠,去和解放軍拉手告別。慢慢地軍車啟動了,大家依依不舍地送別解放軍,跟著軍車想往前走,可是到處都是人,根本走不動,維持秩序的人還攔著,只能眼看著軍車漸漸向前方走去。

  我們回來的路上我想,經過這次抗震救災,唐山人對解放軍的感情又恢復了,并且還要深厚了許多,剛才歡送解放軍的情景都是人們發自內心的感情的自然流露,我真心希望這種感情永遠保持,我們對解放軍和共產黨、毛主席的感激永遠不忘。

  1977年1月27日

  晚上,我正在門口,聽到門外有人喊:“大姐!”我馬上跑到門外,是小妹回來了!有一個同行的中年人送小妹回家,是她的病友。我高興地把他們迎進了家,媽媽不停地問長問短,我們讓小妹站好了,看她的腿落沒落下毛病。小妹左腿小腿骨折,右腿大腿骨折,地震半年了,小妹終于回家了。

  小妹給我們講了她的治療經過。由于小妹的傷勢較為嚴重,忻縣醫院給轉院到太原市第一醫院。經過醫生檢查,小妹的斷骨已經長上,可是卻錯著位。醫生說必須把斷骨打開,經過接正后再重新愈合。小妹是我們家最小的,可以說是嬌生慣養,本來這次地震數她最遭罪,好不容易長上了又要打開,豈不是又要從頭經歷一遍?小妹當時可是受老罪了,不知怎么扛過來的?小妹在那里受到無微不至的照料,護士們都和大大姐一樣,陪著小妹哭,陪著小妹笑,陪著小妹玩兒。小妹還帶回來臨走時和醫務人員的合影,看著照片上的太原第一醫院的醫務人員們,是那么的可親可愛,感謝他們對唐山人的大力支援和精心救治,感謝他們讓我小妹又站了起來。

  樓上閻大夫家的小兒子也和妹妹一起回來了。他的父母都已經震亡了,只剩下一個哥哥,這可憐的哥兒倆今天就算團聚了。

  1977年7月28日

  今天是地震一周年的日子。我和弟弟妹妹都特別注意媽媽的情緒,想方設法不讓媽媽難受。下午6點多,吃完晚飯,媽媽拿了一個板凳坐在門口,望著夕陽,長時間不說一句話,我們也都不吭聲。突然媽媽吹起了口琴,一個曲子接一個曲子,都是大哥愛聽的。開始我有些驚慌,因為對別人家這也是難受的日子,我試圖阻止媽媽,可是媽媽不理我,一直吹著。我看著媽媽,突然明白媽媽是用哥哥最喜歡的方式紀念哥哥,在和哥哥說話。

  我悄悄走進里屋,忍不住地流下了眼淚。

  ——1976年作者19歲,現在唐鋼某部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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