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關注“創事記”的微信訂閱號:sinachuangshiji
文/趙磊
來源:燃次元(ID:chaintruth)
王巖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整理他在蝦米音樂十年來的歌單,2020年12月初,他看到了持續幾天的關于蝦米音樂要關停的討論,一些老用戶奔走相告,很多人都在問:“難道真的要關停了嗎?那我們的會員和專輯怎么辦?”
當時王巖便有預感,蝦米可能真的離死不遠了,“我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了,就躺在我手機的某個角落里吃灰,不卸載還是出于一種懷舊情緒。”
有時在收拾屋子的閑暇午后,王巖會打開一首周云蓬的《九月》,他讀大學的時候在蝦米上關注了很多小眾音樂人,和很多蝦米的“音樂信徒”一樣,即便后來QQ音樂、網易云陸續收錄了很多小眾音樂,王巖也覺得,“同一首歌在不同平臺聽起來完全不是一種感覺。”
這片國內流媒體音樂的“圣地”,終究沒能逃過衰亡的命運。1月5日,蝦米音樂發布官方聲明表示,由于業務調整,蝦米音樂播放器業務將于2021年2月5日正式停止服務,轉型To B音樂服務。
蝦米為用戶提供了復制鏈接、導出Excel等方式轉移歌單,把這份音樂記憶保存下來。不過王巖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很多老歌又重聽了一遍,但也有很多以前很喜歡的歌變灰了,幸好還能在其他地方聽到。”
情懷之外,蝦米的消失不會對王巖這些老用戶有實質性的影響,大家在朋友圈曬完“我和蝦米的故事”海報,喊一聲“爺青結”之后,依然照常打開網易云和QQ音樂,度過擁擠的地鐵通勤或難熬的失眠夜晚。
蝦米作為一個音樂流媒體產品的歷史結束了,但是蝦米用戶對于音樂的熱愛,和蝦米曾對中國音樂市場做出的貢獻成果保留下來,也留給了行業許多思考。“蝦米音樂做了很多事情,有過輝煌的過去,但也囿于自身和時代的局限性,最終走到今天這一步。”一位互聯網音樂從業者對燃財經表示。
前半生盜版橫行,付費艱難,后半生版權大戰,錯失良機,“純粹”造就了蝦米,同時也毀滅了蝦米,回到過去任何一個時間點上,不管蝦米創始人王皓,還是被阿里收購后的歷任負責人劉春寧、高曉松、宋柯,亦或是納入阿里大文娛體系后的俞永福、楊偉東、朱順炎,都做出了當時看起來最合理、最正確的決定,但最終的結果就是這樣。
“蝦米是在夾縫中走過來的,能延續這么多年已經很不容易了。”在阿里大文娛前員工周爽看來,蝦米生不逢時,雖然是個好產品,但卻與大環境格格不入,也沒能順應外部環境做出有效的應對。而蝦米的死,反映出中國音樂行業理想與現實的分裂,這種分裂至今沒能彌合。
音樂是一種理想主義
謝銘至今還很懷念蝦米音樂的推薦系統。七八年前,他用蝦米聽歌,那會兒蝦米的曲庫還很全,總能推薦出一些很符合他音樂品味的寶藏歌曲,后來不管是推薦做的還不錯的網易云音樂,還是曲庫最全的QQ音樂,都沒能帶給他更好的體驗。
音樂是很個人的事情,歌聲響起,很容易將人的思緒帶回那些遙遠的過往,內心涌現出當時的情感。
謝銘記得2014年的一個冬夜,他和女友分手,在蝦米中打開私人FM,推薦的第一首歌就讓他淚流滿面,此后這首《Summer Days in Bloom》一直在他的最愛歌單里,得知蝦米音樂要關停后,謝銘覺得再也不會有這么懂他的音樂APP了。
“你要說蝦米哪里好,其實也很簡單,不管何種心情和場景,也不管你的口味多冷門小眾,在蝦米總能找到你喜歡的歌。”
這是蝦米十年老用戶蜜子醬的感受,她曾經歷過蝦米的黃金時期,那時候的蝦米曲庫是用戶共創出來的,大家將自己收藏的歌上傳上去,每一張專輯、每一首歌的信息都特別詳盡,就像一個藏書特別豐富,分類、檢索機制又特別完善的圖書館,愛好者能輕松觸達喜歡的作品。
相比其他音樂平臺,蝦米更具專業性,曲庫豐富,從頭部到小眾都有覆蓋,囊括了詳盡的曲風流派分類列表、極高完整度的樂手信息、專輯和歌曲信息,也有專業有品位的編輯團隊,仿佛蝦米就是為音樂而生的,而在熱愛音樂的人心目中,蝦米是良師益友,是交心知己,也是通往音樂殿堂和精神家園的路徑。
蝦米音樂的獨特氣質來自于創始人王皓,上大學時,他是樂隊吉他手,畢業后也一頭扎入音樂行業,開琴行,靠賣樂器賺錢,也搞過音樂論壇,同時幫很多地下樂隊聯系演出場地,推廣音樂的同時幫這些音樂人賺錢。
他發現音樂行業的最大矛盾就是,很多好的作品沒辦法被喜歡音樂的人聽到,音樂人只有唱片公司這一個出口,為了迎合大眾口味,流行音樂一家獨大,流水線生產,偏小眾的獨立音樂人雖然創作優秀原創作品,但付出和回報嚴重不匹配,生活普遍艱辛,靠音樂幾乎賺不到錢。
2003年,王皓進入阿里做了一名技術工程師,三年后,他換了一種身份重回音樂行業,創辦蝦米網這個平臺,他的合伙人是在阿里負責雅虎旗下社區業務的王小瑋,此外還有同在阿里的技術總監陳恩衛、開發工程師吳軼群、民謠歌手朱七。
音樂、推薦系統、社區,這是創始團隊的標簽,也是蝦米音樂最早的幾個特征。在搜索和下載還是用戶核心需求的2006年,王皓想做一個基于音樂分享和音樂口味推薦的P2P下載平臺,用戶可以上傳分享自己收藏的音樂、搜索下載自己喜歡的音樂,網站則提供專業的分類檢索和興趣推薦。
從這兩點出發,蝦米做了當時中國最好的音樂推薦系統,也打造出一個用戶粘性非常高的音樂分享社區,靠著用戶分享上傳做出了中國最全的音樂曲庫,不管是大眾流行音樂,還是小眾獨立音樂,都資源豐富、信息全面,這種UGC眾創形式給蝦米打下了堅實的內容基礎和用戶基礎。
滿足用戶聽歌需求的同時,王皓也沒有忘記音樂人的艱辛,蝦米最早探索了音樂付費:對于部分版權歌曲,用戶將歌曲上傳到蝦米后,聽眾需要付費下載,蝦米再拿這些收入支付版權費。蝦米也通過尋光計劃等挖掘扶持了一大批原創音樂人,如方拾貳、程璧、燕池、何小河,而宋冬野、陳粒、李榮浩等也是從這里嶄露頭角。
蝦米誕生于中國數字音樂市場的蠻荒時代,身上帶著明顯的舊時代弊病,從今天的版權意識看,甚至名不正言不順,但是蝦米也有著強烈的理想主義氣息,想成為打破唱片公司發行壟斷的勇者,給中尾部的音樂人一個容身之地,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但現實的殘酷遠遠超過了蝦米的想象。
版權的魔咒
帶著理想出發,蝦米開始了艱難旅程,在最初的無版權階段后,蝦米不得不向唱片公司支付版權費,但是在那個付費意識極其低下的時代,千分之五的付費率根本不能負擔版權支出,蝦米每年支付的版權費用是收入規模的十幾倍。
想讓音樂人賺錢的愿望也遭到了打擊,2010年9月,李志、周云蓬等民謠歌手聯合發表聲明共同抵制蝦米的未授權上傳和付費下載,很多音樂人都說并沒有從蝦米那里拿到版權費。
春江水暖鴨先知,中國數字音樂市場正在發生深刻的變革,版權保護越來越重要。從2005年開始,文化主管部門就開始推行游戲、文學、音樂等互聯網領域的正版化,2010年前后,音樂行業主管部門出臺獨家授權政策,一家版權方只能授權給一家在線音樂平臺,后者再互相轉授權。
獨家這兩個字,讓一些人看到了商機,也讓王皓嗅到了危機,監管在大力打擊盜版,蝦米的曲庫縮小,商業模式和用戶規模難以為繼,在2010年左右就出現了資金周轉困難的問題。王皓不得不思考蝦米的退路,“蝦米作為獨立音樂平臺會比較危險,和一些大的平臺在一起,會安全一些。”
各個音樂平臺受到的版權束縛越來越大,沒有版權,曲庫豐富度大受影響,用戶勢必流失,大家對版權的爭奪更激烈了,侵權官司不斷。加上索尼收購百代,上游集中,話語權增強,完全成了賣方市場,版權費用水漲船高,一場版權大戰即將到來,行業也開始加速洗牌。
有人陸續撐不住了,免費下載類音樂網站率先退出歷史舞臺;2012年,PC音樂巨頭百度放棄MP3業務,將旗下音樂播放器整合為百度音樂,收縮戰線;2013年,在獨家政策剛出臺時拿下大量版權的海洋音樂收購酷我音樂;背靠巨頭的QQ音樂苦苦支撐;小而美的豆瓣FM、蝦米音樂遭遇生存危機,前者逐漸退出市場,后者與天天動聽一起,在2013年被阿里收購,成立阿里音樂。
除了早已囤積大量版權的海洋音樂,中國數字音樂成了只有BAT三家巨頭才能玩得起的游戲,形勢比人強,蝦米也進入“阿里時代”,成了巨頭阿里高調進入互聯網文娛行業的排頭兵,并獲得了很大的支持。
王皓等創始團隊留在了蝦米,但是寄人檐下,需要考慮更多阿里文娛乃至在整個集團生態中的定位,不過有兩億用戶的天天動聽頂在前面,蝦米依然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小而美”的特色,在阿里不惜重本的版權投入下,一派光明前景。
2015年,阿里音樂簽下滾石唱片的版權合作,也拿下了華研國際,還想乘勝追擊拿下周杰倫的杰威爾音樂,騰訊回過神來,阻止了這一合作,將阿里當成了最危險的對手,那時的阿里音樂甚至有分拆上市的打算,但是負責阿里大文娛的阿里巴巴副總裁劉春寧因在騰訊工作期間涉及商業賄賂而被拘捕,打破了阿里音樂的勢頭。
2015年7月,高曉松和宋柯的到來,則成了阿里音樂的一場噩夢。在高曉松、宋柯入職阿里的同一時間,國家版權局發布《關于責令網絡音樂服務商停止未經轉授權傳播音樂作品的通知》,要求各大互聯網音樂平臺在2015年7月31日前下架所有侵權歌曲。
在這版權大戰升級的當口,騰訊和阿里相背而行,歷史的分歧就此產生。在高曉松和宋柯主導下,阿里音樂沒有對版權做更多投入,終止了與各家之間的轉授權談判,“談不下來就先不談唄”,即便這會讓阿里音樂下架幾百萬首歌曲,轉而想通過打造一款類似于淘寶的產品,把資源、產品、服務都集中在一起,不僅面對消費者,也面對產業上游,深度改造音樂行業。
“如果只是玩版權,我和高曉松就不來了。”宋柯說。2016年上半年,天天動聽被“一鍵更新”為阿里星球,半年之后,阿里星球用戶流失嚴重,被迫關閉。
在阿里大文娛前員工周爽看來,蝦米是既幸運又不幸,幸運的是,蝦米沒有成為被改造成阿里星球的那一個,不幸的是,天天動聽的“自殺”波及到了蝦米,使其被迫由“小而美”向大眾化轉型,用戶流失到了網易云音樂。
另一邊,騰訊通過置換股權推動QQ音樂、酷狗音樂、酷我音樂合并,一舉將90%的版權音樂收入囊中,并拿下接近50%的市場占有率,而放棄版權爭奪的阿里音樂在2016年只有20%的音樂版權。
宋柯看不起的“版權”。最終要了阿里音樂和蝦米的命。
蝦米的宿命
蝦米的失敗,可以追溯到2016年退出版權競爭,也能追溯到2013年委身阿里,甚至從它2007年誕生的那天起,就已經注定。
“中國音樂市場就沒有一天正常過,而像蝦米這樣認真做音樂的公司,本應該是最正常的,卻反而像個異類。”一位音樂行業從業者表示。
回到那個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理想,原本應該是產業鏈源頭而受到重視的創作者、音樂人,卻從來沒有過自身應得的地位,反而長期處于唱片公司、盜版商和互聯網巨頭的壓迫之中,僅憑一個小小的蝦米,實在改變不了環境。
在數字音樂未興起前,音樂變現方式極其單一,發行渠道被唱片公司壟斷,音樂只是一門生意,與藝術、心靈、人生無關,小眾音樂創作只能作為一種愛好,賺錢難如登天。而在互聯網出現后,正如其他所有行業對互聯網的期待一樣,音樂人有望通過去中心化的觸達方式獲取收入,但互聯網平臺是中心化的,尤其對于輕度、高頻的聽音樂需求來說,絕大部分人只需要一個版權豐富的平臺即可,到頭來,音樂人還是得看掌握流量的平臺臉色。
高曉松和宋柯這樣的音樂人,曾經想改變這種現狀,他和高曉松的價值就在于二十多年的經驗讓他們知道這個行業里面所有人都在干嘛,以及他們遇到的困難是什么,從而打造出一個“真正對音樂行業有幫助的平臺,別光大家在這兒聊這個歌播了多少次,能不能掙到錢”。
“這對于剛剛把版權理清楚的中國音樂產業來說還是太遙遠了。”音樂人王柯說。他覺得當資本進入這個行業的那天起,規則就已經改變了,不再是音樂這樣純粹的事情,逐利、短視、瘋狂,讓音樂行業和音樂人們把目光放在腳下,而不是未來。
“現在還喜歡拿版權說事,就挺沒意思的,版權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覺得接下來應該考慮如何培養新音樂,培養下一個周杰倫和樸樹,怎么讓音樂人更有保障的生活和創作。”
即使這樣簡單的事情,對于中國數字音樂來說依然很遙遠,因為音樂本身依然不賺錢。眾多行業人士都認為,騰訊音樂之所以能在巨頭搏殺中獲勝,是因為依靠騰訊的流量和社交優勢,解決了變現的問題,才愿意持續投入到版權大戰中,而本身就不盈利的蝦米音樂,處在阿里巴巴這樣一個龐大的體系下,一旦沒有和支柱業務結合好,被拋棄是理所應當的。
商人只看利益,誰管情懷。從王皓到高曉松,蝦米的理想主義,終究成了笑話。
在舊版官網中,蝦米是這樣介紹自己的誕生:2006年的第一場雪,一群愛音樂的人在杭州的一家小咖啡屋開始了他們的追夢旅程。他們有著這樣的音樂煩惱,“聽者和歌者,為什么巨大的市場需求卻無法很好養活一個為我們帶來生命升華的創作群體?”
這個問題至今沒有答案。
(聲明: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新浪網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