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高級記者 朱遠祥
23歲的車莎莎走了,在那個臨近春節的夜晚。
2021年2月6日晚,這個湖南女孩通過貨拉拉平臺搬家,在跟車途中從貨車上墜落,因頭部受傷搶救無效死亡。涉事貨拉拉司機稱,女孩是自己從車窗跳下的。
此事很快引發爭議——約10公里的搬家路程中,貨車為何多次偏離導航?2月22日晚,澎湃新聞記者沿貨車駛過的路線比對地圖導航,發現貨車司機當時至少偏航三次,先后三次拐向了沒有路燈照明的漆黑路段。
“我女兒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去跳車。”從鄉下趕到長沙的莎莎母親說。除了司機的多次偏航,事發時的一些細節令家屬們不解,比如,莎莎為何后腦著地受傷,現場為何沒有剎車痕跡?
“我們也在等待警方的最終結果。”貨拉拉工作人員告訴澎湃新聞,目前平臺方面仍在配合警方調查,并同家屬協商善后事宜。
2月22日晚,澎湃新聞記者看到,在事發半個月后,公安民警再次對現場進行勘查。長沙市公安局高新區分局政工室負責人介紹,警方正積極處理此事,將盡快公布調查結果。
致命6分鐘:貨車里發生了什么?
“莎崽”,是胡女士對女兒的呢稱。車莎莎在長沙讀大學、參加工作,這些年和父母聚少離多。胡女士從手機里翻出女兒養小狗的視頻,還有她自拍的照片——戴一頂淺色帽子,畫著淡妝,眼睛大大的,嘴角掛著甜甜的笑。
在長沙的酒店房間里,胡女士低頭坐在床邊,一旁的丈夫也沉默寡言。夫婦倆是2月22日從岳陽臨湘趕到長沙的。23日,他們將同貨拉拉平臺的工作人員見面。
“我只想他們還我一個真相。”胡女士說,她至今仍懷疑女兒是否被貨拉拉司機“推下去”。
悲劇發生在2月6日,距春節還有5天。當天上午,莎莎在微信里告訴母親,她這兩天還得上班,回家的時間定在2月9日——那天是爺爺的生日,她說要趕回去給紅包。
放假回老家之前,莎莎得搬家,她在離公司較近的梅溪湖附近重新租了一套公寓。2月6日,她從貨拉拉App預約了一輛面包車。平臺給她安排了周師傅——一名中年男司機。
莎莎此前租住在長沙市岳麓區西二環邊上的天一美庭公寓。一樓門口的監控視頻顯示,2月6日晚上臨近9點的時候,莎莎開始從樓內往外搬東西,包括幾個塑料箱、一床被褥、一束花,以及一個狗籠。晚上9點13分,穿著牛仔褲、白鞋子的莎莎,披上了一件淺藍色外衣,帶著一條白色小狗出了門。
在長沙工作的莎莎叔叔車細強記得,當天晚上9點14分,莎莎在電話里告訴她嬸嬸:搬家的物品都拎出來了,車子也叫好了。
莎莎新租的公寓,是10公里外的梅溪國際國寓,位于東方紅路一個大型商場邊。
據車細強后來從警方獲得的信息,2月6日晚9點17分,莎莎坐上了湘ADA6557貨車。車子由周某駕駛向西行駛,莎莎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出事的時間,是晚上9點半左右。
當晚接近9點50分的時候,莎莎父親車強接到女兒手機打來的電話,說話的是男性,他說手機的主人跳車受傷,送到了湖南航天醫院,需要馬上動手術。
“我開始不相信,以為是騙子。”車強當時懵了,打電話讓住在長沙的弟弟車細強過去看看。
晚上10點多,車細強夫婦急沖沖趕到湖南航天醫院,在急救室見到了昏迷的侄女莎莎。“腦袋后面全是血,醫生給我的一些指標,呼吸、血壓、心跳,都不正常,”車細強回憶,“醫生當時說,必須馬上開顱。”
車細強記得,醫生得知受傷女孩23歲,嘆口氣說“太可惜了”。車細強心里發慌,趕緊通知哥哥。
當天晚上,莎莎的父親、母親、弟弟,還有七十多歲的爺爺和奶奶,都從180公里外的臨湘市趕到長沙。在醫院里,莎莎父親急得住進了搶救室。
莎莎一直處于昏迷狀態。湖南航天醫院的入院記錄顯示,她被診斷為重度腦外傷、創傷性顱內血腫、蛛網膜下腔出血、創傷性腦水腫、腦干受壓、顱骨骨折……
經過兩次開顱手術后,莎莎還是沒有搶救過來,2月10日11點停止了呼吸。
家屬從警方獲知,事發后打電話報警的是貨拉拉司機周某,時間是2月6日晚上9點半。
而莎莎的微信記錄顯示,當晚出事6分鐘前的9點24分,她還在公司的同事微信群發了一句文字“這個特效賊好看”,并配發一個調皮的表情符號——看不出有什么異常。
“就是幾分鐘時間,我不相信我女兒會無緣無故跳車。”莎莎母親說。
當晚9點24分至30分,在車牌號為湘ADA6557、車身印著“貨拉拉”標識的白色面包車里,只有并排坐著的兩個人——司機周某和乘客莎莎。
在那致命的6分鐘里,車廂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蹊蹺的偏航:司機駕車先后拐進三條“黑路”
出事的地點位于長沙市曲苑路,路邊是一個物流園,這里距莎莎搬家終點的梅溪國際公寓約4公里。事發后,長沙市公安局高新區分局麓谷派出所的民警介入調查。
“我問了警方現場勘查的人員,從我侄女跳車的地方到停車的路面,沒有急剎的痕跡,”車細強對澎湃新聞說,“這證明司機當時沒有采取緊急救險。”
莎莎“跳車”的說法,來自司機周某的口供。車細強說,民警與其溝通時透露,根據周某的口供,莎莎當時因為貨車多次偏航怪怨司機,從副駕駛旁邊的車窗跳下去了。
車細強稱,他從警方了解到,事發后司機周某曾配合調查,“沒多久就放了”。
搬家那天,莎莎搬運的東西不多,主要是個人衣服、被褥等物品。她搬離天一美庭公寓時的監控視頻顯示,貨拉拉司機周某沒有參與人工搬運。
根據貨拉拉App公布的長沙地區搬家收費標準,小面包車的起步價為27元,超出5公里后,運費再按每公里3元計算。25公里后價格有所下降。
貨拉拉App在長沙市默認使用的網絡地圖是百度地圖。莎莎搬家的路程約10公里。她的貨拉拉用戶信息截圖顯示,2月6日晚她約好用車服務,司機是周師傅,系統提示“司機已完成身份核驗”。當時導航地圖顯示的貨車行駛路線,是通過西二環、楓林三路到達終點。從地圖上看,這的確是條近道,經過的兩條路都是主干道,路面寬敞,燈火通明。
車細強從警方了解到,當時周某駕車并沒走西二環和楓林三路,而是駛向了岳麓大道的方向。
為了核實涉事貨車當時的行駛路線,2月22日晚上9點17分——事發當晚周某駕車出發的時間段,車細強帶著澎湃新聞等多家媒體記者,沿周某當晚行駛路線進行“還原”。
從天一美庭出發后,車子沒有進西二環,而是駛入岳麓大道。按照百度地圖提示的路線,是通過岳麓大道、東方紅路,直接到達終點的梅溪國際公寓,全程11公里。上述兩條道路也是長沙主干道。
當時,周某在岳麓大道駕駛約5公里后,沒有按導航繼續直行,而是突然左拐,駛入一片漆黑的旺龍路——澎湃新聞記者“還原”路線時發現,該路段的路燈不亮。
按照車細強從警方獲知的路線信息,當時周某駕車經過旺龍路拐至麓松路后,沒有按導航提示直接前行至東方紅路,而是又左拐進入佳園路——這條小道同樣路燈不亮。此后,車子駛入昏暗的林語路,再拐進曲苑路——這段終于有了路燈,盡管不如主干道通明。貨車駛入曲苑路不久,莎莎“跳車”了。
從路線“還原”的情況看,周某駕駛的貨車至少三次偏離了導航方向,他繞行的旺龍路、佳園路、林語路,都沒有路燈照耀。
對于周某的“三次偏航”,車細強從警方得到的信息是——周某供稱是導航錯了,他家住附近,熟悉路況。按照周某的說法,前兩次偏航時,莎莎問他原因,他心情不好沒有回答;第三次偏航后,莎莎就跳車了。
周某當時繞行的多條道路位于工業園附近,相對偏僻。“他為什么老往黑乎乎的路段開?”車細強認為周某的動機值得懷疑——跳車前,莎莎是否受到侵擾?
莎莎受傷的部位也讓車細強覺得蹊蹺——后腦和背部,“如果按司機說的是她跳了車窗,為什么是后腦著地受傷?”
隨著輿論的持續關注,警方對此事的態度愈發謹慎。2月22日下午,在事發半個月后,澎湃新聞記者在麓谷派出所看到,多名警察對扣押的貨拉拉面包車再次進行勘查。當晚,這輛涉事貨車被開至事發路段,民警在路面又進行了現場勘查。
長沙市公安局高新區分局政工室負責人告訴澎湃新聞,警方目前正積極處理此事,有了調查結果后會及時公布。
沉重代價:別讓女孩的命白丟了
事發后,死者家屬一直沒見到司機周某。莎莎出事第三天的2月8日,車細強用手機下載貨拉拉App,注冊后打電話給客服,才與平臺方面有了聯系。
2月11日,貨拉拉工作人員與家屬方面在長沙見面——莎莎已在一天前搶救無效死亡。車細強稱,見面后,貨拉拉總部的人反復解釋“遲到”的理由,“后來在司法所人員的提醒下,有個貨拉拉的人才勉為其難地道了個歉”。
“貨拉拉在湖南本地也有負責人,為什么出事四五天了都不露面?”車細強覺得貨拉拉方面“不負責任”。
2月21日晚,貨拉拉在微博發布《關于長沙用戶跳車事件的說明》。“2月8日從警方獲悉事件后,貨拉拉第一時間成立了專項處理小組。”上述《說明》向家屬“表達深切歉意和負責到底的態度”。
2月6日晚,由于“出事”,周某駕駛的貨車并未按貨拉拉App上的用戶約定抵達終點。從事發當晚到2月8日這兩天,貨拉拉平臺是否知情?貨拉拉工作人員2月22日接受澎湃新聞電話采訪時,回避了這一問題。
“我們平臺正配合警方調查,也在跟家屬進行善后事宜的協商。”上述貨拉拉工作人員說。對于司機周某的個人情況和聯系方式,該工作人員表示不便提供。
2013年創立的貨拉拉,是深圳貨拉拉科技有限公司旗下的互聯網物流平臺,近年來經歷了多輪融資。貨運和搬家是其重點打造的服務項目。工商信息顯示,貨拉拉曾被深圳監管部門行政處罰7次,其中多次涉及安全管理漏洞。
對于貨拉拉方面提及的“善后事宜”,胡女士并不積極。這些事務主要由親屬打理,她至今仍未從悲痛中走出。在她眼里,女兒“莎崽”活潑樂觀,懂事且富有愛心,對未來充滿向往,“怎么會突然沒了呢?”
莎莎是個“小吃貨”,特別愛吃母親做的肉丸子。她愛看電影,喜歡演員易烊千璽的節目。平常,她還是一個喜歡自拍的愛美女孩。
2月6日上午,莎莎領到上個月的工資。她喜滋滋地將賬戶上的工資截圖發給母親,接著發條微信:“扣了322元的社保還扣了稅,到手19730元。”
“每個月有2萬的工資,我就每個月存18000。”莎莎在微信里發了一個可愛的表情符號。母親給她回了條“恭喜祝賀”信息,莎莎又發了“努力奮斗”的表情圖,再寫下一行字:爭取今年年底買房。
大學畢業一年多的莎莎,在長沙高新區一家互聯網公司的人力部門上班,平常的主要工作是招聘職員。她向母親承諾,2021年在長沙買房后,會帶男朋友回家過年。她甚至開始憧憬自己的婚禮,要弟弟準備著在她婚禮上現場演唱一首祝福的歌,“這是必備項目”。
在出事當天上午的微信聊天中,莎莎和母親商量,快過年了,她要給弟弟和堂弟堂妹們發紅包,每人400元,“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她還提到了姑姑嬸嬸那邊的弟弟妹妹,“也要給個壓歲錢”。
“她是一個對動物都很有愛心的人。”叔叔車細強說,莎莎養了一條薩摩耶犬,渾身白毛,她給其取名為“雪球”。搬家那天,她將“雪球”放進狗籠里,帶上周某駕駛的貨車。出事后,貨車被警方扣留,“雪球”暫時送到了寵物店寄養。
事發后的這段時間,比莎莎小四歲的弟弟總是一臉低沉。讀大一的他沒有接受媒體采訪。他在微博連發了幾條悼念文字。“姐,如果可以,”他寫道,“我希望天底下像你一樣善良的女孩子,出門在外都能平平安安。”
在與貨拉拉工作人員的對話中,車細強得知貨拉拉App沒有錄音錄像等安全措施,他覺得平臺的監管“多么無力”。
“如果我侄女的死,不能喚醒這種全國性網約車平臺的社會責任和良心,”他說,“那我覺得我侄女的命白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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