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時刻,王曉野機鋒一轉,將話題帶回證券主題,王曉野與其他老外用英語交流時,那個少婦就被他流利而變幻的英文所吸引,因為他對老美說話時說美國英語,一轉身面對英國人時語調兒卻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英國英語。其實這是王曉野在美國工作期間養成的習慣,因為他的老板是英國人,而周圍的員工大部分是美國人。女人之所以對英語如此敏感,是因為她自己當年在大學的專業也是英語,可她自從畢業后就再沒講過英語。此刻,英語讓她既感到親切、美妙,又讓她覺得陌生、遙遠,大學時代的畫面一幅幅閃現于腦海,很美,但也很傷感。
會議休息期間,沈青青先把他介紹給了渤大機械的總會計師徐福生,這是個戴著深度鏡片的上海老頭,他的上海味普通話里常夾雜著IPO之類的洋文。王曉野與他的溝通很容易,對他也格外尊敬,讓這財會專業的老前輩感覺十分受用。過了一會兒,沈青青興致勃勃地把一位女人拉到了王曉野面前說,“王總,給你介紹一位靚女。這位就是渤大機械的董事會秘書兼證券部主任朱倚云女士。你的不少傳真都發到了她那兒。”
王曉野的第一反應是:這才是真正的尤物!自然、性感而天真無邪!他腦子里立刻揚起了“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但回旋的是他自己重新組合的畫面:俄羅斯的茫茫草原、悠閑的牧羊女、奶牛、羊群,還有盛在杯子里金黃剔透的白葡萄酒。
“多么憂郁的美女!我該務實還是務虛?”他問自己,“可是無論務實還是務虛,都值得拼命爭取這單業務啊!”女人像一朵飄來的云彩,既實又虛,虛實相間。而面對王曉野,朱倚云明顯有點緊張,只好將目光閃開。當王曉野和她握手時,發現她手心已經沁出的汗。他的腦子里立刻出現了歌劇《波西米亞人》里的詠嘆調:“冰涼的小手”。可熱乎乎的小手不是更易動情嗎?
接下來誰也沒談業務,只談喜兒的命運,以及黃世仁的悲哀!
研討會還未閉幕,王曉野再次找到渤大機械的這兩位人物聊天。他這次小心地問到了他們公司H股上市的進展。但兩人都對這個主題避而不談,于是大家進入閑聊。為了不掃王曉野的興,兩人都表示王曉野精彩的發言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回去之后一定向老總推薦曼哈頓證券。“說不定我們可以找到其它機會合作。”徐福生說。
朱倚云忙接上說,“況且我們與中介機構還沒簽定正式協議,沒準你們還有希望呢?”這話讓王曉野眼睛一亮:原來并未最后定奪。
本來,中國的股市和銀行家在解放前曾有過輝煌的歲月。但革命摧毀了舊世界,當然也毀滅了股市。現在中國又重新恢復了股市,投資銀行家也重新出現,其中許多就是王曉野這樣的海歸。
海歸令人在一瞬間聯想到“海龜”。每頭海龜都有其出生、成長、歸來的軌跡,姑且稱之為龜跡。王曉野的龜跡自然逃不出時代的影子,但他個人也不乏邪門歪道之處,有時聽起
來不著邊際,但其形象容易讓人聯想到堂吉柯德:一個騎著匹瘦馬滿世界瞎晃悠并隨時準備打抱不平或向風車發起進攻的家伙,惟多了點浪漫與風流。
中國人本來很容易被歸類:要么是城里人,要么是鄉下人。而王曉野從出生開始就兩頭不著邊。若非要給他歸類,他只能被叫做“三線人”。說他是城里人,可他分明長在農村,說他是鄉下人,他又不是農民,吃的是商品糧。這現象源自一個中國特色:三線工廠。它是冷戰格局在中國的體現。
所謂三線,是針對打仗的前線和二線而言,是中國的大后方。對于現在的年輕人,三線已是個陌生的名詞。但在三線工廠里長大的孩子是一個龐大的群體,他們在那火紅而瘋狂的年代度過了兒童和少年時光,在一種獨特的中間地帶目睹了奇異的現象。既然是為了備戰,此類工廠多在中、西部山區,其產品涵蓋了從汽車到槍炮的所有戰備物資。每個工廠都是個自成體系的小社會,擁有學校、食堂、醫院等公共機構。山里的孩子可上山放風箏,下塘挖藕,下河游泳、逮魚,也就從山野中汲取了更多的野性。
王曉野他爸是廠里的黨委書記,祖籍山東,典型的南下干部,參加過抗美援朝,曾任志愿軍運輸團團長、師長,他押運的赴朝列車經常被美軍的飛機炸得不見首尾,有一次他從被炸散的面粉堆里鉆出來,幾乎成了個面人,因此他恨透了美國。
文革一到,造反派不知從哪兒找到材料,發現他爸雖然是老革命,但根不正!因為他從小在村里就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兼賭徒,14歲那年因為賭光了家產又還不起賭債被關進大牢。牢友是個地下共產黨員,在牢里閑得沒事,只好每天聽“共匪”講劫富濟貧的故事,原來這就叫革命。他爸念過私塾,初通文墨后便讀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很有些革命的基礎。結果他從牢里一出來就投奔了革命。那時他爸的想法挺樸實:不就賭一把么?只要在戰場上不死就肯定升官發財!不過他這次下的賭注是自己的命。結果他在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中大難不死,而且軍功卓著。可造反派到他老家一調查,把他解放前賭光家財和勾引良家婦女的事全抖落出來,一通猛批,游斗時還打斷了他一條腿。
王曉野的母親出生于地主家庭,因為長得漂亮,又是醫學院的高才生,被王曉野他爸看上。那時他爸是“大辦鋼鐵指揮部”的指揮長,盡管他媽看不上他爸那副老土的樣子,但迫于自己的反動出身,加上他爸當時在單位的官最大,便只好同意,權當他是個當保護傘,認命了!這種婚姻那時比比皆是,類似于現在的“傍大款”。
王曉野上中學時,他媽像《紅燈記》里的李奶奶一樣給他痛說了“反革命”家史。原來他外公因為是地主,土改隊一來就把他抓起來,并發動長工批斗他,沒想到長工們不僅不批斗他,反而認定老爺子樂善好施、仗義疏財,是德高望重的恩人,遂集體自發到鄉公所請愿,要求放人。此舉令土改隊長大怒,幾個領導一合計,決定速戰速決以喚醒長工的階級覺悟,于是他外公第二天便被槍斃了。王曉野他媽當時正在醫學院讀書,大舅有一天突然跑到學校告訴她,他們的父親已被“鎮壓”了!兄妹倆盡管悲痛萬分,卻只能躲著人跑到樹林里抱頭痛哭了一場。王曉野后來讀了些書,認為父母的婚姻是一種政治交易,毫無愛情可言,就故意跟他爸大嘆命苦,稱自己是一場悲劇婚姻的產物。他爸大怒,操起家伙就揍他。“打死你個不孝之子!哪來那么多愛情,全是革命的需要!你懂個屁?”一挨打他就溜,有時躲在同學家里幾天不回家,流浪由此生出雛形。
和他爸一樣,王曉野也愛賭,也在14歲那年開始離家。那年為了高考,他進了縣城的中學,逃離了子弟學校的混世氛圍,這是他第一次賭;高考前幾個月他突然決定放棄高考,因為他認為自己必須從理科轉為文科才有前途,這是第二次賭;后來他獨辟蹊徑地找到一個鄉下中學補習文科。這是第三次賭,結果那年他考上北京外語學院。
第四次賭是在大學畢業那年,在進出口公司的實習讓王曉野初嘗了充滿了壓抑的國企滋味。他那時很絕望,明知遲早會被閹掉卻依舊平靜地在國企度日,這需要一種更大的定力啊!他想逃!于是他選擇了留校,因為學校是大家避之不及的老窩。大學里的出國機會雖不如外貿公司和部機關多,但萬一有則多是學習機會,出國后沒人管,還可以拿個文憑。此外在大學不用坐班,這都對王曉野極具誘惑!但這無疑又是一場豪賭:天知道出國學習的機會哪一年才輪到他?
果然,留校之后,不可預料之事一發不可收拾。他不僅沒輪上出國,反而先要去講師團,于是在領導的鼓勵和勸誘下,他到江西的一個山村里當了一年中學英文教師。他和北大畢業的張北凌就在此結緣。
他倆教書的地方叫金山鄉,地處湘贛交界的山區,是個出傳奇人物的地方,樣板戲《杜鵑山》的背景就在這附近的安源煤礦,劉少奇早年在此搞工運。而中共早期的另一個領導人張國濤的老家就在這金山鄉,緊挨著它的湖南瀏陽則是當時的總書記胡耀邦的故鄉。(摘自:團結出版社《股色股香》 作者:蕭洪馳胡野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