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啟雯
——評《八O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
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總有某些特定時刻、某個特殊年代,因其具有若干特殊意義而常常被后人賦予某種特殊地位,繼而被屢屢提起并持續放大。20世紀中國的“八〇年代”就是這樣一個年代。曾任經濟學家吳敬璉助手,目前是獨立學者的柳紅,現在以一本厚重的《八〇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為“八〇年代”改革之路上走過的三代經濟學人勾勒群像,輕輕觸摸這些特殊類型知識分子的“光榮與夢想”。
柳紅力求打破這些慣常的“革命史”、“現代化”、 “社會和文化”之類研究范式的局限性,試圖“把那些被遮蔽、遺忘、誤解了的人和事在筆下復活;把那些被埋沒的,發掘出來;讓那些走向模糊的,清晰起來;把那些被歪曲的,糾正過來……”雖然這個心愿太宏大,但柳紅還是盡可能去實現。不過,她無意闡述改革中的重大理論學術問題及其爭論,而是通過第一手資料,前后采訪了70余位親歷者——面訪、電話、郵件,一次又一次地采訪和考證,并以40多個典型事件為線索,以求盡力體現出這些經濟學人的理想、理念、胸懷、視野、勇氣和人性。
按照柳紅的觀察,從空間而言,“八〇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舞臺多在北京三里河、月壇北小街(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工業經濟研究所、財政與貿易經濟研究所等研究機構所在地)、皇城根9號院一帶。從人物跨度而言,可將其劃為三代:第一代是薛暮橋、孫冶方、馬洪、蔣一葦等。他們既是革命者,又是學者;既是馬克思主義者,又不是教條主義者——他們是中國改革事業的先驅,在改革開放之前就已意識到中國需要改革,當歷史時機到來時,更全身心投入,披荊斬棘,嘔心瀝血。第二代,是1949年以后成長起來的學者,如劉國光、董輔礽、孫尚清、吳敬璉、厲以寧、趙人偉等。他們當時年富力強,先是用正統理論闡釋改革,把政策和理論聯系在一起;繼而補修現代經濟學,呼喚市場取向改革。第三代以王小魯、周其仁、張維迎、華生等為典型代表,他們是“老三屆”,當過工人、下過鄉,后又考上了大學、讀了研究生,他們帶著強烈的問題意識和學以致用之心,以極大的熱情直接切入改革的核心問題,有創見,有合作精神。
除了年齡劃代,柳紅認為,這三代經濟學人也可以依據當時的思想資源,如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西方經濟學,以及東歐國家的批判計劃經濟和改革理論等,劃分為五類:第一類,是留學英美,民國年間回到國內,或在大學執教,像陳岱孫、張培剛等;或進了金融機構,像中國人民銀行金融研究所里的一些老先生;或在研究機構,像中央研究院的巫寶三等。第二類,生活在民國商品經濟最發達區域,從農村調查研究開始起步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像陳翰笙帶出的薛暮橋、錢俊瑞、徐雪寒等。第三類,從共產黨內被選送到蘇聯接受政治經濟學訓練的經濟學家,像孫冶方等;第四類,從延安走出來的,自學成才的,像馬洪等。第五類,1949年以前受過初等或高等教育,1949年以后系統學習《資本論》,接受蘇聯政治經濟學教育,“八〇年代”重新補修現代經濟學的,像劉國光、董輔礽、吳敬璉等,他們為讓人們接受今天所謂的經濟“常識”付出了極大的心智。
眾所周知,“八〇年代”中國全面啟動改革,涉及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思想各個領域,而經濟改革是中心,當時的中國經濟學人因此最具沖擊力、張力和滲透力。柳紅發現,“八〇年代”的中國經濟學人群體之所以產生那么大的能量,不可忽視“兩個效應”:其一,“雜交”效應。不同的思想資源相互碰撞,相互融合,導致中國經濟改革大體形成了中國式的思路和模式。其二,“三代同堂”效應。任何時代都會是三代到四代共存,但 “八〇年代”差別巨大的三代經濟學人,卻因為一個共同目標集合在一起。這種群體性的、大規模的、全方位的參與和影響,實在是中國經濟改革中的獨特現象。
現代創造學奠基人美國阿歷克斯·奧斯本(Alex·F·Osborn)1938年首次提出“頭腦風暴”概念時,或許完全沒有想到這個此概念會在中國的“八〇年代”得到廣泛推廣和應用。“八〇年代”關于改革的很多好的想法和思路,常常不約而同地來自很多人。
那個時期的各類會議很多,能被記載的卻很少。而中青年經濟學家的兩個會議卻被載入史冊:一個是1984年9月的“莫干山會議”;另一個是1989年3月的“京豐賓館會議”。前者,使中青年學者全面崛起,開始影響中國的改革進程;后者則隨著那年初夏的歷史事件而暫時銷聲匿跡。在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時,“莫干山會議”一再被提起,被稱作“經濟改革思想的開創性事件”,因為這次會議為“八〇年代”的改革提供了重要思路。
在“八〇年代”經濟領域林林總總的“頭腦風暴”中,市場是最核心也最充滿爭議的話題。市場真的會主動均衡嗎?會不會帶來世道人心的凋落?它將造成怎樣的沖擊?是否會形成特殊的利益階層,從而產生解構效應?在這些顯話題之下,真正的話題其實是當體制與市場不相適應時,究竟該怎么辦?在市場重新分配利益的過程中,是否會對既得利益群體造成傷害?這是一場場艱難的博弈,既要與無知博弈,還要與別有用心的有知博弈,也注定會有人悲壯地出局。
當個體利益被各種美好的“理由”所掩蓋時,只有跨越時空的溝壑艱難回望,我們才會發現:“八〇年代”如此吊詭,如此艱難。好在,太多的挫折,最終被跨越,因為,當壓抑的心靈突然被釋放時,往往會產生巨大的勇氣與創造力。不過,這個效應是會遞減的,在面對未來的挑戰時,我們是否依然需要依靠來自個體的“光榮”與“夢想”?而這份“光榮”與“夢想”,是否會因個人的氣質、幽暗意識等等而扭曲呢?“八〇年代”真正的主旋律是變革,但考諸歷史,任何“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推動,都注定會涉及資源再分配的問題,從而必然帶來新的不均衡,當不均衡不斷積累時,就很有可能造成反向的力量,進而步入新的難局。或者,回望歷史,就是面對當下問題最好的解決方案。
回望歷史的天空,為的是對現實的關照,“八〇年代”恰恰是聯系歷史與現實的紐帶。 而“八〇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正是現今時代所欠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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