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德隆案結束的四年時間內(nèi)，中國資本市場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方面，中國完成了股權分置改革，使中國資本市場完成了由熊至牛的大逆轉。另一方面，中國按WTO協(xié)議，結束了金融領域的保護期限。德隆垮臺后，各種傳說不斷，王世渝以德隆高管的視角對企業(yè)進行了全面解讀，這是德隆人的首次內(nèi)部剖析，講述德隆從巔峰走向崩潰的點點滴滴，或許對今后中國金融資本市場與民營企業(yè)給予一定啟示。

　　王世渝 (資深投資銀行家 現(xiàn)任瑞思資本國際有限公司董事長，北方資源投資有限公司總裁)

　　2006年1月18日下午，作為上海友聯(lián)管理研究中心有限公司的訴訟代表人，我來到武漢中級人民法院參加將于19日舉行的德隆、友聯(lián)及唐萬新等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及操縱股市一案的開庭審理。

　　德隆、友聯(lián)一案是中國建國以來最大的金融案件，舉國關注。19日早上，作為這一案件的全程親歷者和重要的當事人，我以一種非常難以名狀的心情，和德隆原董事局主席唐萬里、行政總經(jīng)理沈巍以及涉案人員的家屬一行來到戒備森嚴的武漢中院那棟嶄新的、氣派的，又十分冷峻、嚴肅的大樓前，彷佛所有的一切都凝重得讓人緊張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雖然沒有邀請任何新聞機構，但大樓前的自動鐵門外還是圍著大群來自全國各地的新聞記者。

　　連續(xù)幾天的陰暗的天空和雨夾雪使天氣異常寒冷，我們手持出庭通知書、身份證并經(jīng)過嚴格檢查后才進到了武漢中院最大的一號法庭的大廳里。

　　空空蕩蕩的法庭只坐了不到兩百人。我被安排坐到了主要被告單位友聯(lián)管理研究中心有限公司訴訟代表人的座位上。我心里想：還好，那塊牌子上寫的不是被告席，我不是坐在被告席上，我只是訴訟代表人。其實，我這是在自我安慰而已，在我清楚的意識里，我是完完全全以被告人的心態(tài)和德隆國際、新疆德隆的代表坐到了位置上。

　　大約此前一個月，沈巍要我作為訴訟代表人出庭，向我征求意見，我?guī)缀鯖]有任何顧慮，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沒問題。后來我才聽說，我是答應得最爽快的一個。

　　9點鐘，唐萬新、李強等七人被帶了進來。走在第一位的是唐萬新，正好我坐的位置在面向主席臺的右面，唐萬新一行從左邊的側門進來，因此，排在第一個的唐萬新正好迎面向我走來。進門之后，他一直朝觀眾席上看到底都有誰來了。走到他的被告席，他的目光才和我的目光對在了一起。此時他和我之間的距離不到10米。他的臉上并沒有通常看到的那種犯人的表情，好像在告訴我：“你看，我闖了大禍了。”看到這個表情，我不禁有些心酸。過去幾十年所受的一切教育里，習慣于簡單的好人壞人之分的我，面對眼前這個習慣中的壞人、罪人時，我的思維邏輯在法與理、法與情的關系上被攪亂了。

　　審判長高勇宣布開庭。

　　隨后，指控、陳述、辯論，問答在各種角色中不斷交替、轉換。陶武平律師優(yōu)雅的風度、淵博的知識、機智的答辯幾乎讓我忘記眼前的這一切是在進行審判。純粹像是一幕非常精彩的，過去經(jīng)常在電影、電視里看到的戲劇場面。

　　我從來沒有以原告或者被告的角色進過法庭，是人生中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場面，也是第一次見識到高勇這樣既有很高水平又風度翩翩的法官，真讓我大開眼界。唐萬新在法庭上的表現(xiàn)也顯得非常得體。作為被告，他把這個角色表現(xiàn)到了最佳狀態(tài)。認罪態(tài)度極其好，但又不唯唯諾諾；陳述的內(nèi)容既簡練又準確；對自己的作為毫不回避，客觀承擔。這是一個負責的、值得尊敬的舉動。在高勇宣讀完起訴書后、唐萬新的陳述如下：

　　“我完全接受起訴書的內(nèi)容，但也希望法庭了解我的態(tài)度和動機。我擴大收購金融機構和委托理財是用以毒攻毒的方式來化解危機、減少損失。發(fā)生危機后，我就派了80多人到各地去處理危機；一個星期后，我就主動到北京，向監(jiān)管機構如實報告；國務院的小組一成立，我就第一時間回來協(xié)助配合。對于德隆給社會造成的危害，我十分痛苦，深感責任重大、罪行重大，我服從判決。”

　　整整兩天之后，庭審結束。1月20日晚上，武漢下了2006年的第一場雪。一連數(shù)天的灰暗天空在21日早上終于結束。我拉開窗簾，外面陽光燦爛。

　　4月29日，我們再次齊聚武漢。仍然是那個高勇審判長向我們宣讀了刑事判決書。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整個德隆、友聯(lián)及唐萬新等人進行了客觀、公正的判決。

　　就此，德隆、唐萬新以及一個18年的故事畫上了一個句號。一段喧囂結束了，一段歷史結束了。我的眼里流著淚水，向唐萬新?lián)]著手，目送他被法警帶離法庭。此刻，我的內(nèi)心十分復雜。德隆結案，我們也徹底解脫出來。我們要開始新的生活，新的工作；唐萬新等人將在失去自由的環(huán)境里去認真改造，認真反省，也在靈魂深處去贖罪，去覺悟，去懺悔。

　　我也從來沒想到過，我會以這樣一個尷尬的角色成為一股巨大的漩渦中的一個主要參與者，我被無法抗拒的涌流無情地在浪尖與波谷之間劇烈地起伏著。

　　我被我的思緒拉回到了上世紀的1984年。當時，我在重慶一邊上電大中文專業(yè)的課，一邊在重慶起重機廠從事成人教育。在那個剛剛接受大量新思潮的思想啟蒙時代，中國開始決定進行城市經(jīng)濟體制改革。我有一天在課堂上，引經(jīng)據(jù)典，歷敘古今中外的改革大事。從商鞅變法到戊戌維新、辛亥革命，我講得慷慨激昂，熱血沸騰，彷佛我自己已經(jīng)全身心投入了一場可能會拋頭顱、灑熱血的中國改革中去了。我講的課已經(jīng)到了忘我的境地，以致于講完后，全班同學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王老師，你今天怎么了！

　　此時，已是2007年年尾，離德隆傾塌僅僅三年多時間，中國資本市場就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剛剛過去的東西好像已經(jīng)離我們很遙遠了。2006年是中國金融資本市場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年。這一年一內(nèi)一外的兩件事情，注定將對中國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一是中國完成了股權分置改革，使中國資本市場結束了長達整整五年的大熊市，完成由熊至牛的大逆轉。整個中國，一片歡騰；二是中國按WTO協(xié)議，結束了金融領域的保護期限。國際金融資本大舉進入中國，雙向的流動性過剩壓力導致中國不得不采用若干措施，限制外資流入。市場上的許多人，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哎呀，太可惜了，德隆若是走到了今天，不知有多強大。”胡潤也和我商量，若用今天的市場參數(shù)去重估前一年德隆的市場價值，這對我來講，只能輕松地莞爾一笑。沒什么遺憾的，如果“德隆系”的犧牲，換來了今天市場的繁榮，換來了中國資本市場的健康發(fā)展。這種犧牲是值得的。

　　“德隆”兩個字一共27畫，中國兩個字為公司名稱有如此多的筆畫實在罕見，讀起來凝重，看起來穩(wěn)重。“以德興隆”是德隆人的座右銘。無論名字起得如何精心，無論借意表達什么樣的理念，令人心痛的是德隆終究沒能走下去。

　　德隆，作為一個失敗的大型民營企業(yè)已經(jīng)在一片斥責聲中漸漸成為過往。我們所有的人，都可以以歷史證人的身份，站在市場的道德天秤里，去數(shù)落德隆的若干不是以證明自己的英明、正確、專業(yè)、有學識、有眼光。每當遇到這樣的議論氛圍之時,我的心里總是泛起一股悲涼。這種悲哀比我2004年6月中旬，極不情愿地收拾起我在德隆大廈B308房間辦公室里的文件，一步步緩緩離開風雨飄搖的大廈時的心情還要難受。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三年多過去了。本來，只想把我在德隆的這些經(jīng)歷封存起來，等到退休以后去慢慢回憶。近段時間以來，關于德隆的情感維系與理性思辯一直緊緊地游弋在我的周圍。我從所有的關于德隆的信息流中捕捉著能讓我心安理得地生活的理由，但是這種捕捉一直沒能給我以完美的答案。尤其是今日之中國資本市場，又一次次被狂熱的投資者將股票指數(shù)推向新高，所有熟知當年德隆的人無不為之感嘆，為之惋惜之余，更是讓我難以平息。

　　我在德隆三年中的那些日日夜夜、那些情景、那些任務依然強烈地擊打我的神經(jīng)，全部的理性都無法阻止我說出我心中的德隆、心中的唐萬新。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深深地表達我對中國金融資本市場、中國民營企業(yè)生存之道的全部關注和對所有將要進入這個市場、將要從商和已經(jīng)從商的中國商人的真切祝福。

　　不久前的一個深夜，和馮侖在萬泉新新家園的小茶館里，談到我所經(jīng)歷的，馮侖也不無感慨地說，你應當把你的特殊經(jīng)歷寫出來。

　　我自詡為中國最早一代的土生土長的投資銀行家。用唐萬新的話說，我可能更像投資銀行活動家。我信奉的人生哲學是“體驗”二字。無疑，德隆三年是我半個世紀生涯中至今為止最為重要也最為驚心動魄的“體驗”。

　　之所以謂之“體驗”，原因有三：其一、我不是德隆的創(chuàng)始者，沒有老德隆人俠義肝膽般的德隆情結；其二、我又是德隆后期的重要參與人與親歷者，不同于旁觀人或學者、記者之類；第三、作為投資銀行家，培育企業(yè)、造就企業(yè)是我的使命，16年的從業(yè)生涯使我親歷了中國東南西北無數(shù)的企業(yè)，接觸了性情各異的無數(shù)企業(yè)家。然而，德隆是我介入的若干企業(yè)中分量最重、體驗最為深刻的一個。

　　自2006年開始，創(chuàng)辦15年的中國資本市場以股權分置改革為標志，結束了早期的缺陷和初創(chuàng)的莽撞，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時代，從終點回到起點。新的開始，未來很重要，但過去更是我們不能忘記的。

　　借此機會，我愿意以自己親身參與德隆、伴隨德隆走過從巔峰走向崩潰的經(jīng)歷，與所有關注德隆的人一起走進那個曾經(jīng)輝煌、曾經(jīng)神秘的德隆。